戀屍
１６
下雨天，輕盈的雨絲以針的形狀飄然降落，卻是不痛不癢，小女孩不解地伸手承接。
「妳是鳳和嗎？」
手心中的雨絲不見蹤影，小女孩仰首，發現天被黑色的傘遮掩，傘下有個長相兇惡的
男子，即便他微笑，也找不到任何和藹可親的跡像可尋。
不過，小女孩向來不怕生人，年紀尚小，人的美醜對於她來說，還不具任何意義。
小女孩坐在育幼院的門階，悶悶不樂。
從前的她總會笑臉迎人，那是她表達善意的方法，但現在的她一點也笑不出來。
「跟我走好嗎？」
男子伸出了手。
小女孩有片刻的遲疑，她回頭看了眼育幼院，這個硬是分開了她與孿生手足的地方。
到底什麼是不正常？誰又是瘋子？
小女孩想起鄰居阿姨指著爸爸罵了：「瘋子。」，指著她跟哥哥說：「一家不正常。
」，所以他們一家就得分崩離析？
小女孩再度看向傘下的男子，眼神困惑。
「一切都會沒事的。」
那個笑起來一點都不親近人的男子，單手還是直挺挺地攤在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突然明白到，哥哥不會回來了。
因此陰雨籠罩的兩層建築物不再令她留戀，小女孩終於撘上了那雙手，這雙手有張不
親切的臉，但手心卻是非常暖和。
兩人手心相觸的那刻，小女孩笑了，過去的事奇異地成了過眼雲煙。
終於，鳳和長成了芮塔，忘記了所有的事。
「那是我。」軟儂的懶洋洋語調。
偌大的白色方形餐桌上，兩碗熱騰騰的豆漿各據一方。
其餘空間全被合起的黑色資料夾占據，此外，還有一張不起眼的泛黃剪報。
剪報上頭標示的日期，約是二十年前的冬季，油墨套印不良的疊合字體描述了一家四
口的悲劇。
某日，其鄰居發現隔壁的兩個小孩許久未出現，而且從兩家相連的陽台傳來陣陣臭味
，因此通報了警察。
當警察破門而入的時候，發現其家中的母親躺在床上，全身已呈腐爛，腹部長滿了蛆
，一對雙胞胎兒女就睡在母親床邊的地板上。
長年在外地工作的父親經法院宣判喪失監護權，隔日承受不了壓力，跳樓自殺，遺留
下來的雙胞胎暫時由社福機構安置，等待善心人士領養。
報導僅到此處，沒提及雙胞胎的下落。
「後來，我就在部門裡生活，直到現在。」
在大致告訴陳得為剪報報導內容的後續情形後，芮塔勺了口豆漿入口。
夜意正濃，豆漿店裡只有她和陳得為兩個客戶，兩個女老闆的好奇眼光頻頻從櫃台處
飄來。
「可是妳怎麼確定周永安和周永平是妳哥哥的孩子，就連是同年紀的成人，都有長得
相像的可能，何況還是小孩？」
陳得為追問。
「坦白說，我也沒把握。」
芮塔的眼神閃爍著罕見的猶疑不定。
「芮塔，周永安在妳那裡吧？我們不能一錯再錯，應該要把他送到警方那裡，不管是
周永平還是周永安殺了那個病患，他們都該藉由正確的管道糾正他們的行為，否則對其他
人來說，他們都是不定時的炸彈。」
原來芮塔百般庇護周永平和周永安，就只為了可能根本不曾成立的可能性，卻造成了
一個無辜生命的喪生。
陳得為捉著芮塔的手。
「可是，周翔泰不大對勁，他、他認得我……」
芮塔回想起初次和周翔泰面對面的情景，雖然周翔泰就如同多數受到她暗示的人一般
，因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懊悔不已。
但在與她眼神對上時，有幾秒的眼光不大對勁，那像個見到熟人的眼神。
周翔泰認得她。
芮塔撫額，不敢置信自己當時竟錯過這個信息。
「芮塔，那些都不是真的，妳只是被周永安和周永平的臉困惑了。」
陳得為扶正芮塔的臉，兩人眼神相對。
「愛麗絲說我很美，你恐怕是因為我的這張臉，所以喜歡上我的吧。我也是因為周翔
泰的臉，所以排除掉周翔泰與夢境裡的那個人的相關性。皮相這種膚淺的東西，一點也不
準確，所以不是因為臉，是因為周永安笑起來的時候，跟我的媽媽，我的哥哥擁有一樣的
神情。」
芮塔一字一句，說得清晰，忿忿地撥離陳得為的手。
「那如果周永安跟周永平真的是你哥哥的孩子，妳會怎麼辦？」
陳得為的表情沉重。
「血緣鑑定確認後，替他們辦好戶口，用周永安的疾病讓他們在醫院那樁事脫罪，然
後帶他們出境，可以的話，不再回來這裡。」
縱然知曉陳得為的固執個性，但芮塔仍是不加隱瞞她所盤算的計劃。
愛麗絲跟大衛的置物櫃裡留了一份好大的禮物給她，紅色公事包內是她的新身份證明
，要去哪都容易。
「妳明明知道被警方帶走的是周永平，不是周永安！」
陳得為憤憤不平，聲音偏大，引來老闆娘的關注眼光。
「那又如何？」
芮塔漫不在乎。
「芮塔，妳不能讓一件錯的事變成對的，錯的事就該讓它有應得的法律制裁。」
陳得為壓低音量。
就算法律是個多不公平的制度，但其中必定有其正義的機制，就算有多少罪人憑藉著
法律中的漏洞，逃避刑責。
但他仍相信法律的規範，因為他父親不就正是個法律正義下的最好見證者，殺了人，
因此以命抵命，再公平不過。
所以周永安也該藉由法律的清查，裁定他的刑責才對。
「你真的以為，你相信的正義是絕對的正義嗎？」
芮塔冷笑，一把抱起黑色資料夾，準備離席。
黑色資料夾裡面裝了些什麼，芮塔再清楚不過。
「什麼意思？」
陳得為跟著起身。
「既然我們的想法這麼不同，也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了吧。」
芮塔看著陳得為，這個對他奉行的正義理念深信不疑的人。
她的人生曾經充滿了疑問，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親，不知道夜夜出現在他夢裡的那個人
究竟是誰，不知道別人待她好是否另有所圖。
然而，全知道了就是件好事嗎？
芮塔抱緊懷裡的資料夾，她覺得現在這樣的陳得為很好，所以，當初為他調查的資料
，還是別用上吧。
「芮塔，如果是我先遇到他們其中一個，我會毫不猶豫送到警方那裡。」
陳得為說。
「嗯。」
芮塔離去，頭也不回。
＊
碰碰碰、碰碰碰。
「方小姐，妳怎麼了？」
民宿老闆打開走廊的燈光後，瞧見整個木造牆面因裡頭的劇烈拍動而震動不停。雖然
方小姐租下房間後要求他們不要干擾她的作息，可是這種行為也太誇張了吧。
民宿老闆走向前不久才剛承租出去的房間。
「方小姐？」
民宿老闆敲了敲門，裡頭安靜了下來，他湊耳靠在牆面上打算細聽裡頭的聲響，不料
又再次傳出響亮的碰碰聲，嚇了他好大一跳。
「方小姐，妳再不開門，我就進去了喔。」
民宿老闆提出最後警告，回應他的只有猛烈的拍牆聲。
他拿出沒被方小姐收走的第二份備份鑰匙，插入鎖孔。
喀。鎖開了。
民宿老闆轉開門把，裡頭卻鑽出了一個小男孩，一溜煙跑向民宿老闆身後的狹長走廊
。
「喂，你是誰？」
民宿老闆追上那個小男孩。
這方小姐也太不像話了，竟然私藏一個小男孩在裡頭。
民宿老闆感到生氣，難怪方小姐不准他和他老婆私自開她房門整理裡頭。
「喂！」
民宿老闆氣喘噓噓地跟到一樓大門。
在僅留一盞玄關燈的照明下，民宿老闆發現被鎖上的大門擋下的小男孩，在門前不停
打轉，模樣古怪，不大正常。
「喂，你是誰？」
民宿老闆打開所有的燈，再問了一次。
但小男孩始終不回應，只猛轉圈。
民宿老闆只好走近小男孩，扳過他的臉一瞧。
是那個小男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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