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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傳翰從沒料想到,他的恣意妄為竟造成這樣大的傷害,那段時間簡直著魔般無法自拔
,尤其與鬼哥為伍的日子更是不懂收斂。
幾次他與鏡中人對看,卻是無比陌生,那凶戾逼人的眼神,彷彿隨時會失控的炸彈。
一次又一次的引爆,一次又一次的傷人;恃強凌弱也好、與同類的小混混相殘也罷,都是
無盡的惡之輪迴,沒有終點,只有不斷沉淪。
當時,傳翰驚聞惡耗趕到殯儀館,被小金主的親屬粗暴地推擠、被憤怒追打,跌跌撞
撞進入靈堂,在眾人團團包圍中對著棺木下跪。小金主的遺照雖是黑白,但不減那笑容的
燦爛無憂。
這是傳翰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這樣的笑臉。在學校折磨小金主時,他除了求饒
還是求饒,悲哀的模樣比落水狗更加悽慘。
傳翰至此終於醒悟,小金主的爸媽卻再也要不回兒子。
現在,就像冥冥之中有什麼在提醒傳翰當年幹下的惡行,他躲了這麼久,終究與鬼哥
意外重逢。
傳翰深刻地明白不能助紂為虐,即使鬼哥早有警告,他仍認為應該事先確認運送的貨
物的真面目。不管是槍也好、毒品或任何走私品也罷,至少心裡有個底。
他下車檢查後車廂,裡面只放著一個大型黑色行李袋。拉鍊以束帶固定住,要打開確
認內容物只有破壞一途。
據說客戶非常吹毛求疵,如果貿然打開行李袋使得交易告吹,難保不會激怒鬼哥並引
起後續衝突。傳翰猶豫,現在先罷手可能更為恰當,必須先設法降低鬼哥的戒心。是的,
傳翰知道鬼哥沒有信任他,只是在找可用的工具。
如果以打架來比喻,現在傳翰的處境就是只能單方面挨打,沒有還手餘地。畢竟鬼哥
握有可以要脅傳翰的有力籌碼。
權衡之後,傳翰決定準時將貨物送到。只要潛伏的時間夠久,一定可以抓住破綻,至
少在鬼哥提出更過份的要求之前都安分行事吧。
傳翰想得入神,因此被突然響起的手機嚇著。來電的是鬼哥。
他會不會在車裡裝監視器?獅子質疑。傳翰希望鬼哥還不至於猜疑到這種地步,雖然
時間點真的過於湊巧。
「怎麼樣,導航應該沒出問題,沒有迷路吧?」另一端的背景聲極為混亂,有人的交
談聲,還有收訊不良的雜音。
「沒有。」傳翰不露破綻地回應。幸好這裡的安靜無車,不會令鬼哥起疑,發現傳翰
不在車內。
或許是匆匆一瞥的眼花,行李袋好像在動?傳翰試探地伸手,慢慢按住行李袋。底下
傳來的觸感像是厚布,相當柔軟。
「記得準時通知我,不要作多餘的事啊!」鬼哥吩咐。傳翰應了一聲便切掉電話,視
線始終鎖著行李袋不放。
行李袋似乎又動了一下。
傳翰閉起眼睛,全副注意力集中在手掌,感應所有動靜,無論多微小都不放過。經過
幾秒鐘的間隔,他感覺到陣陣顫動。
沒有錯,傳翰沒有看錯,行李袋裝的的確是活物。還發現行李袋的一端刻意刺出許多
孔洞,用途大概是為了不讓袋中的活物窒息。
他認定絕對是人,依鬼哥沒有道德底線的作風,販賣人口也不足為奇。可是傳翰難免
震驚,將人當成貨物販賣這種事,已經超出傳翰的想像,即使是當年最兇惡蠻橫的時候,
也不曾想過這檔事。
假設依約將貨物送達,行李袋裡的人會落得下場都很難說。男的也許會被摘去器官,
畢竟這一直擁有一定的市場,正好讓鬼哥謀財。至於女的,無須多說,多半跟性脫不了關
係。
總之無論是男是女,下場都是兇多吉少,會購買活人的客戶怎麼可能會是慈善好人?
如果傳翰放走貨物,是絕對瞞不過鬼哥的,交易也必定告吹。多疑的鬼哥不可能給予
第二次機會,後續的結果會對培雅造成傷害。可是,傳翰無法犧牲無辜的人。
還有第三種選擇,獅子提醒。
沒錯,傳翰明白。既然不能直接反抗鬼哥,也不能讓對方發現貨物被開封過而取消交
易,那麼剩下的方法就是……
幹掉他們,獅子沉穩如磐石。傳翰認為也許可行,反正會進行這類交易的傢伙,與鬼
哥多半是同路人,無須憐憫。加上交易地點必定隱密,不會有多餘的目擊者,利於傳翰下
手。
傳翰沒有實際殺過人,現在就像要從天秤兩端抓出抉擇,看更為偏重哪方。毫無疑問
,自然是貨物那端。
原來,我不在乎鬼哥的死活、不在乎他們這種人的死活,看得比羽絮還輕。傳翰心想
,手探向身後,抽出插在褲腰的甩棍,隨手揮動,甩出的棍身發出激烈的破空聲。
這是以備萬一拿來防身使用的工具,雖然輕盈,但殺傷力十足。抓準對方驗貨鬆懈的
時機突襲,應該能取得相當大的成效。
但是傳翰很快考慮到,如果對方擁有人數優勢、甚至還佩鎗?饒是傳翰對身手有一定
把握,也不會愚蠢地以為憑一支甩棍就能與鎗匹敵,這可不是動作片,傳翰沒有主角必備
的鬼扯般的驚天本領。
他再度陷入抉擇的困境。決定先確認裝在裡面的是什麼樣的人,再繼續考慮後續的對
策。反正要他把這人送去交易是不可能的了。
傳翰翻遍車內卻找不到鋒利工具,只有被遺落的打火機。他抓著束帶,小心翼翼地燒
熔掉,然後打開行李袋。
原來是個眼睛嘴巴都被封住的小男孩,身體被重重裹在厚布裡,只露出一顆頭,似乎
是為了掩飾人體的形狀。
傳翰解開矇眼布,淚眼婆娑的小男孩睜著眼,像個驚嚇過度的小動物,彷彿傳翰隨時
會變成吃人的怪物將他吞下肚似的。
傳翰發覺這個小男有點眼熟。同時,手機再次鈴響。根據特別設定的鈴聲得知是培雅
來電。他接起,一面猜想是今晚想到超商探班或是又被找麻煩?
但是,培雅的質問讓傳翰登時明白,為什麼這個小男孩似曾相識。
「我弟是不是在你手上?」培雅的聲音是未曾聽過的陌生。
傳翰愕然望向小男孩,記起曾在培雅手機看過的那張姐弟合照……他只能沉默。
我居然要把培雅的弟弟送去給人口販子!傳翰震驚又憤怒,原來一再被鬼哥算計。
綁架培雅的弟弟絕非巧合,鬼哥想一手促成這樁慘劇。掌握培雅的裸照是第一步,這
是逼迫傳翰送貨的基本籌碼。至於綁架弟弟當成商品,則是為了完全掐緊傳翰的咽喉,逼
他完全聽命。
鬼哥就是抓準傳翰太看重培雅這點,如果培雅得知失蹤的弟弟是被傳翰帶去賣掉,一
定會憎恨傳翰。只要鬼哥掌握住這個秘密,就能不斷要脅傳翰辦事。這就是鬼哥設立的雙
重保險。
但是鬼哥對傳翰的印象還停留在過去,不知道他已非當初那個殘暴的少年,一定也沒
料想到傳翰會如此不配合,竟然大膽地打開行李袋驗貨。
「我弟是不是在你手上?」培雅再度質問,雖然是同樣的語句跟同樣的語氣,但依然
令傳翰無所適從,彷彿在跟陌生人講話。
為什麼培雅會知道他送貨?一定有人提供情報,難道是鬼哥?可是這樣太詭異了,若
鬼哥真想要逼傳翰辦事,根本不會透漏給培雅知道。
除非交易是假,鬼哥真正用意是要毀掉你,獅子猜測。
這樣就說得通了。傳翰痛苦地按著額頭,一直被鬼哥嚷著的生意誤導,沒察覺那真正
的致命意圖。傳翰發出嘶啞的陣陣苦笑,完全被玩弄於股掌啊……蠢透了。
「有什麼好笑?」
傳翰澀聲回答:「對,在我這裡。你聽我說……」
培雅直接打斷。「把我弟賣掉之後,接著就是我了,對嗎?」
怎麼可能?她不該這樣想!傳翰著急解釋:「什麼?你誤會了,我沒有……」
「你沒有?那又為什麼我弟弟會被綁架,現在人在你手裡?」
「我替鬼哥送貨,我不知道那是……」
「你不知道?你把我當笨蛋嗎、我真的這麼好欺騙?我跟我弟值多少錢,可以讓你這
樣演戲、這麼大費周章假裝關心我?」電話另一頭的培雅大喊,幾乎令傳翰心碎。
「我一直相信你。你曾經是我最信任的人。」培雅的聲音變得好小,卻如銳刺深深地
刺傷傳翰,刺進血肉,直至骨髓深處,直至傳翰痛得無法反駁。
「曾經是」的意思是否代表著,從現在開始,那些兩人共處的記憶也一同被推翻?
不要、培雅,不要相信那個人跟你說的謊!不管他是誰、說了什麼都不要相信……傳
翰好想如此大喊,卻發不出聲音。
「松山車站。把我弟弟帶到那裡,把他還給我。不然我用盡任何方法都會找到你。我
一直以為你是真心要幫我,是我太笨。你贏了,我上當了。」
嘟嘟嘟……
電話被單方面掛斷。傳翰傻握著手機,在冰冷得讓身體開始發顫的寒風裡,他聽著絕
望的斷線聲。心臟彷彿被狠狠揪住,血液凝滯,無法喘息。不能爆發出來的悔恨咆哮,正
緊緊咽著無法釋放。他只有發出細小得無法聽見的哀鳴。
「嗚嗚!」培雅的弟弟無助地求救。
傳翰勉強撐起和善的笑容,轉向培雅的弟弟。「我是……你姊姊的朋友,現在帶你去
找她。沒事了,不要害怕。我幫你把膠帶撕掉,嘴巴會有點痛,忍耐一下……」
傳翰盡可能緩慢地撕開黏在培雅弟弟嘴邊的膠布,然後把他從行李袋抱出來,拿掉厚
布。弟弟的雙手雙腳被麻繩牢牢綁著,傳翰讓他坐在後車廂邊,費盡一番功夫解開。
過程中弟弟沒有哭鬧,大概是嚇傻了。他的手腕跟小腿勒出深深的繩子痕跡,一時腳
軟無法走路。傳翰背起他,安置到副駕駛座,然後繫好安全帶。
前往松山車站的路途裡,傳翰沒有說話。說不出話。那些說不出來、無法流出的眼淚
都由獅子代替,在傳翰心中最黑暗的角落裡,獅子負傷般蜷伏,不止的淚水令靈魂幾乎燃
燒起來。
但是一點火苗都沒有,無論獅子啊或是傳翰啊,早已成無法復燃的灰燼。
自從得知害人尋死自殺的那天開始,傳翰的內在就逐步崩解。直到遇見培雅,他終於
擁有贖罪的機會。曾經以為可以連獅子一起、一起獲得救贖。
甚至還奢侈地妄想著,想要一直陪在這個女孩的身邊。傳翰從面目全非的崩解慢慢地
再次完整,全是因為培雅。
面如死灰的傳翰盯著彷彿沒有盡頭的道路遠方。獅子終於承載不住。傳翰無聲落淚。
都是因為有妳啊。
*
河堤邊。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你怎麼會笨得一直被騙?」鬼妹得意地嘲笑,一如所有詭計
得逞的奸人。
從剛才的對話之中,鬼妹知道培雅不再相信傳翰,就此決裂。
太好了,這樣傳翰不會再替鬼哥作事,鬼哥會反過來對付傳翰吧?這才是鬼妹的真正
目的,她要保有在鬼哥心目中的地位,不單是為了享受眾人的尊敬,更是想要盡可能佔有
「糖果」的最多配額。
鬼哥另外還有幾個看重的人手,也得想辦法剷除。與鬼哥相處時日太久,鬼妹承襲他
的思考模式,不計手段,自私且貪婪……她即將滿十六歲,卻早已不復存這年齡該具備的
純真。
她滿意地望著手機,螢幕上是傳翰跟一個女孩親密的合照。是那天傳翰前來KTV與鬼
哥會面時,她偷偷拍下的。為了拍下這張照片,鬼妹假裝在補妝,實則不斷窺伺機會,終
於捕捉到小熙如無尾熊般擅自緊貼傳翰的瞬間。
即使傳翰很快甩開小熙,但培雅不會知道這點,她親眼看見的只有傳翰跟其他女孩子
摟摟抱抱的照片。
就算培雅比同年齡的人成熟又如何?碰上在意的對象與人曖昧還不是失去理智?更關
鍵的還是傳翰傻傻地替鬼哥送貨,不僅中了鬼哥的計,還讓她可以藉此大力挑撥。在各種
加油添醋之下,培雅信了。
「為什麼要提醒我?你明明想弄死我。」培雅問。
怎麼問這種笨問題?笨三八就是笨三八。鬼妹極其不屑,立刻產出一套說詞。
「很簡單啊,因為等到你被綁架,我就沒機會當面嘲笑你了。我也不怕提前跟你說,
反正你逃不掉,也不會有人相信你。就像你在學校被我欺負得這麼慘,老師也不理你啊!
」
鬼妹繼續往傷口大肆撒鹽,無視培雅早已遍體鱗傷。「你以為翰哥是站在你這邊的?
不是資優生嗎,怎麼笨到這種程度?人家早就有女人了,只是跟你玩玩而已。」
她又晃了晃手機。小熙依偎著傳翰想必很刺眼吧?否則培雅不會用力別過頭不看。
「怎麼啦?哭了?你就一個人慢慢哭吧,我要走了,不跟你浪費時間。」鬼妹有股施
虐的快感,滿足地轉身要走。
這個臭三八……啊!鬼妹尖叫,身後一陣措手不及的劇痛,隨即癱倒在草地上。她吃
力扭頭,驚見面無表情、手裡拿著電擊棒的培雅。
隨著培雅按下電擊棒,肉眼可見的藍色電光不祥地流竄。失去掙扎力氣的鬼妹只能眼
看培雅步步逼近。
鬼妹終於發現真正落入陷阱的,或許是她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