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妮莎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將這個場所給改建完成。他留給她的很多,所以她有足夠的自由
能夠發揮,只是對於原本的一切,她有更多的不捨與牽掛。妮莎不想要太多自由,她只希
望她能夠從這個虛構的空間回想過去,回想他們在一起的那一百多年,這是月不能理解的
她的執著。這天,夜摩來了。
「妮莎。」夜摩仍然謙和有禮。
「夜摩。」她招呼夜摩坐了一下,期待他是否能夠給她一些答案。
「抱歉,我還沒有發現他的蹤跡。」但夜摩只是搖搖頭,充滿抱歉的神情。
「他離開才五十年,這也是合理的。」妮莎不免有些失望,但仍然諒解的點點頭,「我只
是擔心他受到苦難折磨罷了。」
「這是必然的。當初他會用這點與妳的性命交換,就知道一旦入凡,所遭遇到的便不會是
輕鬆而快樂的人生。」夜摩微微皺眉,安慰道。
「我何德何能…讓他這樣犧牲呢。」她幾個月下凡一次,她走過中國,日本,台灣,印度
,西藏,尼泊爾與泰國、緬甸。各種他可能存在的地方,但就像是大海撈針一般一無所獲
。其實就算找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麼,為什麼她就是無法放下呢?
明明待在他身邊一百多年,卻從來不知道時間的漫長,偏偏在他離開後才有感觸。面對每
一位客人,她都會想起他,想起他的冷漠與溫柔,想起他的遙不可及,也想起與他在這裡
平淡而無趣的生活。
那時候,明明一點都不覺得漫長。
最後她求助夜摩。因為人們進入乾闥婆所創造出來的的海市蜃樓的機會本就不高,又要剛
好落在她的場所這樣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但是人都會有一死,只要他死了,夜摩就能夠
知道是不是他。
「他是擁有著記憶入凡的嗎?」
「應該是沒有。」夜摩婉言道,「要是擁有記憶的修行便稱不上修行了,那只是短暫的折
磨。他在不知道自己是神的情況下,所有行的善與惡才是真實的,才能夠決定三百年後他
會不會再回來。」
「原來如此。」
「他一定會回來的。」夜摩安慰。
「你確定嗎?東方的死神。」突然門被打開,來的人是瑪門,他從尖銳的喙之間透露出了
邪惡的笑,看著夜摩的眼神很是驕傲不屑。
「瑪門。」夜摩站起身來,表情也馬上嚴肅了起來,眼神彷彿有了殺氣。「這裡不是你可
以來的地方。」
「你們宗教就是這麼嚴謹,總是規定什麼地方可以去,什麼地方不能去。比我們家那些天
使要囉嗦得多呢。」瑪門笑得放浪不羈,他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送上了一朵鮮花在妮莎
的鬢邊。「我只是來見星星小姐,沒想做什麼,你的走狗們和你可愛的牛還在外頭睡得好
好的。別擔心,戀妹癖。」
見夜摩聽了更是殺氣騰騰的瞪著瑪門,幾乎就要拔刀,妮莎只好上前阻止。「夜摩,對不
起,請別動怒。讓我跟瑪門侯爵說幾句話,我馬上就送走他。」
「我人就在門口,有什麼事叫我。」夜摩右手默默地收回刀鞘,表情仍是冷得像冰。
瑪門與夜摩兩人對視了許久,瑪門說,「開玩笑的,別那麼生氣,我覺得戀妹癖挺好的,
我要是有這麼漂亮的妹妹我也…」
憤怒的夜摩馬上碰的一聲,在瑪門的左臉上烙下一個深深的拳印子,然後頭也不回的離去
。「…是看在妮莎的面子上,才沒有要你的性命。」
見夜摩離開,妮莎皺著眉頭將瑪門扶起,瑪門仍然笑著:「真不錯…拳頭很夠力。不愧是
東方的死神。」
「侯爵,請說吧。」妮莎催促道。
「東方的月在臨走之前,留了些東西給妳。」瑪門從身上的西裝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小小的
木盒子,盒子打開後裡頭的物品緩緩的放大,拉出來的是一片破碎而髒兮兮的紗麗,妮莎
有些意外,因為那件灰色的紗麗已經破損得幾乎只剩下幾個巴掌大小,且褪色嚴重。但即
使如此,她也清楚的認了出來,那是她生前穿的最後一件衣服。
那天她與母親去井邊打水,那些亞達夫家的人說她碰過的井水就會汙染到其他人,所以不
讓她先裝水,她只能在後面等著。結果不知道哪家的馬車突然失控,奔騰的腳步往井水的
方向奔跑過來,妮莎只能推開閃避不及的母親,承受了馬蹄的衝撞。
她死的時候才17歲。而她發現紗麗中間還有兩封信,一封是母親寫給她的,一封則是月寫
的。
「妮莎,媽媽對不起你,從未給妳過什麼好的生活。」就這樣一句話,妮莎仍然紅了眼眶
。
「為了避免遺忘,妮莎‧克塔爾是妳的名字,我每天會在妳的右手上繫上紅色的棉線〈
Kalava〉,算是給妳避邪保平安,因為平安的祝福是妳母親一直想要留給妳的。從今天起
,妳就是雲月旅社的員工。這些記憶會保存至妳知道自己的名字為止。」這是她第一天上
班的時候,月寫下來的。
她當時告訴他克塔爾這個姓氏代表地位低下,是達特利。月說,他不懂那些種姓分類方式
,那些沒有什麼意義,更不能代表她這個人。他說妳的眼睛很漂亮,像星星一樣,所以就
叫妳星星吧。
她想,她應該就是那個時候愛上他的吧。
「而妳也實在有心呢。」瑪門看她熱淚盈眶,拍拍她說。「這間旅社的樣貌,竟然跟原本
得幾乎一模一樣。」
環顧著周圍的樣貌,仍然是紅色與銘黃色紋飾的天花板,垂掛著的水晶吊燈,米白色不規
則紋路的大理石鋪磚地板,和一尊尊雪白色的雕像,跟原本的擺飾都一樣,只是做了一些
簡單的小更動,把窗口的暗示香改成了波斯菊罷了。她嘆了口氣:「我只是怕他回來的時
候不認得這裡…」
「…即使他來到這裡也不會記起妳的吧。」瑪門微微沉默,但是臉上的表情猶豫過後仍然
打趣著笑說。「這樣好嗎?」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妮莎無奈的聳聳肩,「不過還是謝謝侯爵,願意告訴我這些。」
「願意跟我這種魔神打交道的人不多了,妳和月也是難得,雖然做的不是傷天害理的事,
對許多神來說也是禁忌。」瑪門笑著說,「雖然晚了幾年過來,希望這禮物妳還收得開心
。」
「嗯。謝謝您。」
「不過升上乾闥婆之後,妳的煩惱變多了呢。不像從前的星星那樣自由自在,天真無邪了
。」瑪門輕輕挑起妮莎的下巴,打趣地道。「可見妳很喜歡他呢。」
「他說過不希望我變得麻木不仁,所以我會努力。」妮莎撥開他的手,笑著說。「也會等
他回來的。」
「好大的口氣啊,三百年可不容易呢。」瑪門哈哈大笑了起來。「要是妳不介意,我們西
方的七十二魔神都等著妳來試試啊。」
「我要叫夜摩了哦。」瑪門聽著妮莎佯怒的語氣,這才大笑著退開,往門口走去。
「戀妹癖這個稱呼難道有錯嗎?」但他走到門口,摸了摸臉上還隱隱作痛的傷口,語氣上
仍然不願輕易放過夜摩。「我們本就井水不犯河水,你就饒我一命吧。」
夜摩沒有回答,直勾勾的瞪著他。「你別太接近她,要是也造成妮莎的危險,我絕對不饒
你。」
「管好你妹妹就行了,連別人的女人也要多管閒事嗎?你還真是貪心的死神啊。」瑪門整
理了西裝衣領,丟了一張紙條給他。「別讓星星小姐看到了。」
「這是什麼?」
「我給你的情書啊。」隨便得給了夜摩一個飛吻,瑪門就這樣張開翅膀,大搖大擺的離開
,留下臉色鐵青的夜摩,而夜摩在端詳著手中的信後,表情變得有些詫異。
*** *** *** ***
尼泊爾有一個從十七世紀以來的習俗。人們相信守護皇室貴族的女神塔萊珠附身在尼瓦爾
釋迦族的女孩身上,稱之為活女神庫瑪麗。而庫瑪麗將會從3到7歲的尼瓦爾釋迦族的金匠
種姓女孩中間作遴選,其規範嚴苛,不僅不能生病流血過,也不能有多餘的斑點或胎記,
甚至在出生時辰與外貌等等都有規定。
尤妮卡是尼泊爾加德滿都在五年前選出的皇家庫瑪麗,今年已經11歲了。她坐在黃金鑲嵌
的座位上,左右兩邊放著各一支閃耀著銀光的權杖,小小的個子在權杖旁邊顯得更加嬌小
。全身都戴滿了銀色金色的護身符,頭上戴著紅色流蘇型的頭冠,鑲嵌著大大小小的銀鉤
花紋,寶座上方還有蛇神守護,額頭上那個類似月牙型的紅色顏料,中間開了第三隻眼睛
,預示著她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與無比的神力,能夠庇佑此地,造成豐收。
一年一度的因陀羅節剛結束沒有幾天。她在一旁服侍人們的安排下坐在三樓的庫瑪麗宮院
窗台向外瞻視,尤妮卡的神情威肅而莊嚴,緩慢地掃過底下的膜拜的人們,突然她皺了皺
眉頭,定睛往某個方向開始落淚。
底下的人們開始騷動,因為庫瑪麗是不能有任何表情的,她的落淚代表某個信眾的災病與
瀕臨死亡。人們堅信庫瑪麗的神力,也希望自己不要因此得到厄運,於是紛紛從地上爬起
,到處走避逃跑著。
與庫瑪麗眼神相交會的是一個旅遊的日本男子,他的全身像是被庫瑪麗的眼神給貫穿,幾
乎無法動彈。他操著當地人聽不懂的語言,慌張地不知往那裡躲避,「她哭是什麼意思?
我嗎?是我嗎?」
而一旁服侍的人員見狀趕緊關了窗,庫瑪麗的臉龐就這樣消失在窗邊,約莫是擔心生出更
多不祥之事,故草草結束了今天的瞻視。
那個日本男子名字叫做藤井弘行,大約45歲的年紀,他慌張的離開了現場,在一旁的杜巴
廣場上倉皇的來回走動。他的身後站著一個人影,那個似乎不是人,是一個有些虛幻的影
子。他在藤井的耳邊說:「不是因為你,是我的關係。」
藤井似乎沒有聽到那個影子的話,只搔搔腦袋掏出了旅遊時所發的日文簡介資料,看了一
下庫瑪麗突然落淚代表了什麼之後,似乎臉色有些鐵青,悻悻的離開了廣場。不過他也沒
有因此而壞了心情,似乎休息了片刻後,馬上就開始了接下來的行程。他走著經過了塔萊
珠女神廟,是加德滿都最高的建築物,在廟口拿起了相機拍了一陣,便沿著中央的白色階
梯緩慢的走了上去。
「你看不見我嗎?」夜摩再追了上去,但無論如何,這個叫做藤井的日本男人都沒有一點
反應。
一直到藤井結束了一天行程,到了Fuji Hotel下榻休息,夜摩仍不甘心的跟著,且不停呼
喚他,他堅信藤井是聽得見的。直到夜摩忍不住怒氣,出口喊了他一直都很討厭的名字。
「羅睺羅!」
他清楚地感覺到藤井的動作微微停滯了半秒,便逕自走進浴室中盥洗。「夜摩,你真是活
膩了,這名字也敢說出口。」
夜摩鬆了口氣。「你果然聽得到我說話…。」
藤井坐進浴缸裡頭,拿起毛巾擦洗著肩膀和胸口,並且將疲累了一天的臉龐埋進雙手中,
在加德滿都的旅館或飯店中,24小時都能夠供應熱水與電其實是件有些奢侈的事。「在不
知道你來意之前,我又怎麼能夠隨意信任你?」
「…一開始是這樣的,但是後面你根本在玩我吧。」夜摩不滿的說。
藤井笑著拉出臉龐上兩條深刻的法令紋,似乎也不否認。「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瑪門侯爵給了我一張收據,上面寫著你臨走前跟他購買的品項。」夜摩將收據放在一旁
的洗手台,放下之後,該收據就瞬間著火,化為灰燼。「你買回了你的記憶,和…」
「妮莎不知道吧?」藤井打斷他,屬於黃種人的平板而稍嫌狹小的眉眼中透露出微微的嚴
肅。
夜摩搖搖頭,「為什麼不讓她知道?」
「因為她會想來找我,她那樣的職等本就不應該跟人類多接觸,跟你不一樣。天天在人群
中遊蕩的神,還嚇哭了這一任的庫瑪麗,真是過份啊。」藤井打趣著說,看著夜摩有些哀
傷的神情,隨口問了一句。「怎麼?」
「她很想你。」
藤井明顯沉默下來,但是猶疑半晌後,仍然開口。「夜摩,我見過無數個人死亡,與人們
所愛的人分離。最終愛情這份羈絆,是最深刻也最痛苦的。」
「你果然還是沒有勇氣吧。」夜摩搖搖頭,「你向瑪門購買了愛情,但是卻沒有拿來使用
。」
「我覺得恐懼。」藤井說。「如果我有了愛人的能力,卻還是無法愛上妮莎呢?如果我愛
上她了,卻無法達到她的期望呢?如果我們相愛了,最後卻走向了不同的結局呢?我破壞
的不只是兩人之前的愛,更是一段已經相處了快兩百年的情感。對我來說她的意義不只是
這樣,所以我…不能貿然決定。或許擁有記憶與愛情,我只能選一個。」
「愛人不是這樣的,月。」夜摩搖搖頭。「如果是真正的愛,不會有機會讓你畏懼,讓你
卻步。我雖然不知道瑪門侯爵所給您的這份『愛情』,會有多少的強度或是會不會讓你的
想法改變,但這些問題在你使用之前都是無解的。」
「但因為這樣,我就更加的恐懼。」藤井低沉的聲音有著濃濃無奈,這時夜摩才注意到他
身上掛著一條紅色的項鍊,那應該就是他所說的愛情吧。只見藤井像是本能似的撫摸著那
條項鍊,那手勢像是萬般柔情,又像是依依不捨。
他說:「在我經手的所有人性當中,恐懼與愛是兩種極端,雖然價格不高,卻是力量最強
大的,能夠引發出很多不同的良善與罪惡。我所知道的是,現在這個恐懼狀態下,是沒有
資格愛的。」
「每個人都有資格愛。」夜摩說,但是看著他冥頑不靈的樣子,知道自己說得再多也是枉
然,他嘆了口氣。「我應該不能待得太久…。」
「你等一下。」藤井似乎也洗得差不多了,起身到了房間的行李中,拿出了一截金色的布
料,將之撕成兩條細長的布條,他將其中一條繫在夜摩的手上。「這是我父親的袈裟,你
下次找我的時候,就會知道我在哪裡,不必到處追著因陀羅節的活動。」
「這哪來的?」
「臨走前跟父親要的。」他說。十一歲的時候,是羅睺羅第一次見到父親。他站在人群之
中,莊嚴慈和,卻也讓他懼怕。而日夜流淚的母親希望能夠觸動打動他回心轉意,經常讓
年紀輕輕的他在父親身邊跟前跟後,跟他要些什麼,希望他會憐惜母子倆,說不定有一天
回到宮中相聚。在那時,羅睺羅偷偷的摸了父親的衣角。
明明是自己的父親,他卻連一句撒嬌鬧哄的話都說不出口。他只能偷偷的撫摸父親的袈裟
,只是這個動作,就能夠給他帶來歸屬感,像是父親在他身邊環抱著他,保護著他。
而父親是什麼都知道的,於是讓他跟在身邊,成為他的小沙彌。也是從那天起他便不是父
親,他成了老師。
所以當他入凡前跟父親要求時,祂沉吟了半晌之後答應了。祂說,「…羅睺羅。撫摸我的
衣衫就讓你這麼喜歡嗎?」
「只是希望心中時時刻刻不要忘了您。佛陀。」他這樣回答,「即使有一天再也無法回到
您的身邊也無妨,就當作是給自己一點警惕罷了。」父親的慈眉善目沒有一絲更改,似乎
是接受了這樣的回答。
父親說過,祂是屬於眾生的,不是他一個人的,雖然祂覺得對他們母子倆感到抱歉,但是
卻也因眾人得到救贖而感到歡喜,祂希望月與耶輸陀羅能夠放下這層自私的情感,為眾生
的大義而犧牲,但是月總是放不下。
就連他的存在,他的名字羅睺羅,代表的意義也是多餘的意思,是阻擋在父親和眾生面前
的障礙物,每當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就會更加痛苦。因此在天人界時,對於父親的執念與
想望,是他修行中最困難也最無法擺脫的痛楚。
但是父親一直知道月有這樣的執念與痛苦,祂只希望月能夠放下這個煩惱,但是從未責怪
或強求,而月又如何去怪罪任何人無法給予他擁有父親的幸福呢?
最終那些念想都是妄念與貪求,然後不斷折磨吞噬自己成為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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