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離開台中看守所的時候,她主動牽了吳宇軒的手。「……宇軒。」
「嗯?」大概是第一次被這樣稱呼,他有些開心的樣子,她實在不忍心要說出接下來的話
,但是現在不說出口,心中的依賴和留戀,可能會讓事情更加難辦。
「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她皺著眉問。
「妳很聰明,也很獨立,是我遇過最堅強的女孩。」他說著,可能是有些不好意思,改取
笑道。「然後異常的驕傲,脾氣又壞。」
「但我不會跟你在一起。」筱妍說。「我還不夠成熟,去面對我們兩個人的身份,面對你
的家人朋友。」
「我說過我不在乎了。」他的臉色馬上沉鬱了下來,眉頭糾結了起來。
「彥欣學姐問過你吧?你那個線民跟你是什麼關係?你說是朋友,為什麼不敢承認我是你
喜歡的人?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我身分敏感,不是適合的對象。」筱妍的語氣很輕很慢,
「我沒有懷疑你喜歡我這件事,但是你不能把我藏著一輩子,對吧?」
「說是朋友只是方便交代而已,妳如果希望我告訴全世界的人,那我就說啊……」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希望你的未來不要因為我而受影響,你還那麼年輕,還有很多可能
,不應該為了一個女人而毀了。」
「為什麼你要說這種話!」他有點動怒了,抓著她的肩膀的力道大了些,「為什麼你要跟
他們一樣,說出這種話呢?」
有一次,他的父親找他回家吃飯。
吳宇軒的父親是陸軍中將,後來是國安局高層人員,已經接近要退休的時候了,經過政府
黨派更動改組後,還算是勉強活了下來,吃過不少媒體的虧。基本上他已經不過問什麼事
,就像一般公務員正常的上班下班而已。這次難得要兒子回家聚一聚,為此他還親自煎了
魚煮了菜。
「偵六隊好嗎?」
「很好啊。」宇軒笑道,「每天都睡不飽,熬夜跟監什麼的。覺得刑警真不是人幹的。」
「你年輕,吃點苦是應該的。」爸爸吳文烈一如往常的板著臉孔。軍警家庭的爸爸,是不
是都有這樣的臉孔呢?硬冷的線條,不苟言笑的五官,用髮油梳整齊平的灰白髮絲,一整
年都穿著的西裝褲與襯衫。
由於太太在孩子十二歲的時候因公殉職,因此兒子是吳文烈一個人拉拔長大的,帶孩子他
不會,但是軍隊他倒是帶了幾十年,對他來說這兩者沒什麼不同。而父親對對吳宇軒來說
,嚴格拘謹更像是長官。或是不管自己做得再多,在他眼中也都不可能完美的頂頭上司。
「聽說你被分配去調查了『夜鶯獵人』的案子嗎?」
「喔,你也聽說了嗎?」差點就用「您」來稱呼爸爸了,有半年沒見到他,卻覺得他一點
都沒有變。爸爸總是五六點就起床運動健走,晚上九點半就睡,這個習慣不知道還有沒有
維持著。
「這案子雖然不大,但是很有新聞價值,多少媒體都盯著,小心為上。」
「知道了。」
「也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酒店小姐走得太近。」爸爸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吳宇軒一愣,眉
頭已經有些不高興的神色。
「只是幾個朋友而已,你這又是聽誰說的……?」
「總是有人會在我耳邊提點。」爸爸淡淡的。
「其實她們並不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人……。」他嘗試解釋道。
「別丟我的臉。」
「……是。」吳宇軒閉嘴了。父親當然不會理解這些,父親本來就是個正直過頭的人,據
說年輕時曾經因為黨內複雜的利益糾葛,他不願成為共犯結構而遭黨內孤立過,差點摘了
他的官。這件事成為父親心中的痛,因此這些稍微有些敏感的話題他連沾都不願沾,對父
親來說,非黑即白,沒有模糊地帶。
「你還有大好前程,等到你歷練夠了,可以往上再考。你頭腦好,能念書,機會比別人大
很多。」可能是想要緩頰,爸爸說。
「是,我知道了。」為什麼總要講起未來的話題來封他的嘴呢?只是跟她在一起,到底對
他的未來會有什麼影響?他又沒做錯事,工作也認真負責,為什麼要因此而改變?
「所以,不只一個人跟你說過這些話吧?」筱妍苦笑著說。「所以,聽我這一次的勸告吧
。不要再接近我了,我現階段什麼都不能給你,只會給你很多試煉和痛苦而已。」
「但是我……。」吳宇軒冷著臉,說出來的話又停在口邊,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你會說你不在乎,但是我很在乎。我不想要讓你揹負起我的過去,你扛不起,不
只你扛不起,現階段的我也無法面對。至少我的自尊不允許。我也想要哪天讓你為我感到
驕傲,可以到處介紹我是你的女朋友。」筱妍說。
「我離職了哦,東方美人。」見他不回答,筱妍換了個清爽而開心的表情。「再過半個學
期,我就畢業了,就可以開始出去找工作了。等到我能夠做一般的工作,說不定就配得上
你了。」
「別再說這種話了……」
「我從沒有為自己的選擇後悔過。做酒店小姐,或是援交,但是對我來說,那些都只是手
段,不是我的目的。」她這句話說完,已經淚流滿面。「我也沒有後悔喜歡你。只是我們
不該把未來看得那麼簡單。」
吳宇軒上前抱住她,她沒有拒絕他的擁抱。應該要拒絕的吧,他的懷抱這麼溫暖,他的味
道這麼讓人懷念,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更捨不得。擁抱結束後,她已經將淚水擦乾,他才想
起來,她從來不是愛哭的女孩,她不常用哭泣來表示撒嬌或是嘔氣,也不知道是否是因為
如此,越是這樣的淚水就愈發動人。
「聽說,你沒交過女朋友呢。」
「妳,妳這是聽誰說的?」他一臉困窘,氣呼呼的。
「但卻不是處男。」筱妍笑著隨意說了一句,沒想到吳宇軒竟然大驚失色,急急想要解釋
什麼。「看來我說中了吧,不要小看酒店小姐的專業哦。」
「妳……我……」吳宇軒困窘不已的樣子讓她覺得很可愛。
「請務必多交幾個女朋友,增加一下你的經驗值,再來挑戰我吧。」她打趣的開他玩笑,
用力拍了他的背一下。「我們有緣份的話。」
「你這女人。最後還是讓人這麼火大。」吳宇軒嘆了口氣,有些苦惱也有些無奈的說。「
我送妳回去吧。」
他知道她本來就是比較老成的女孩,複雜的經歷使得她想的比一般同年齡的女孩要深沉許
多,他就是喜歡她這樣,但是她的推辭是一堵牆,使他無法拒絕,她的保留也冷漠的也毫
無退讓,不過她的悲觀雖然堅硬冷冽,使他無法觸碰,但是吳宇軒知道她的柔軟,她的動
搖,至少那天晚上很明顯。
其實是自己的不足吧?雖然她沒有說得很明白,可能是怕傷害到他,但是吳宇軒心裡是明
白的。她的世界千瘡百孔,而他填平不了她的空洞,她的眼中總是春殘花盡的死寂與失落
,不讓快樂趁隙而入。
他如果再多說挽留的話,只會顯得自己更加幼稚吧。他只能期望未來的自己,能夠有更多
的包容與成熟,如果他們還有機會見面的話。
到那個時候,他絕對不會輕易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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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白的後事,最後選擇了簡單的樹葬。在她和謝燦美的幫助之下,找到了台中神岡的崇璞
園,不花多少成本的樹葬,燒一燒後歸落於塵土,也算是簡單乾淨的離別了。到場的人沒
有幾個,多半都是酒店的同事和幾個熟識的警察,還有她的男朋友江恩楷,稀稀落落的幾
個人,安靜的送她離開。
工作人員說,每一棵樹下都有七十五個靈魂,至少喜歡熱鬧的她不會因此而孤單吧。
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她看到了林建章和林媽媽,也在同時,吳宇軒馬上握住了她的手,這
使她感到相當安慰。林媽媽看起來好憔悴,又瘦又乾的一點元氣都沒有,如果不靠身邊的
人攙扶,可能也無法走這麼遠的路。她很艱難的跟筱妍鞠躬打了個招呼。「郭小姐,謝謝
妳肯告訴我她所葬的位置。」
「不必客氣。」筱妍的臉上還有很多淚水,只是沒想到林媽媽也是一樣。
「這裡環境不錯,」林媽媽擦擦眼淚,「是我沒用,白白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對她,至少
以後來這裡給她做伴吧。」
筱妍沒有看林建章的臉是什麼表情,那個人與她無關,她不需要去懼怕或厭惡。卻也不想
給林媽媽太多客套與禮貌,不管林媽媽說的是不是真心的,究竟是為了活著的人的禮貌還
是什麼,她只想就事論事好好的致上謝意,只是唇齒卻不知道是否因為憤怒還是什麼原因
打顫的不行。
最後是吳宇軒代為開口:「阿姨您能夠來看她,對她意義很大。謝謝您。」吳宇軒拍拍她
的肩膀,不想要太近的距離讓她不舒服,卻也想要透過這個動作給她一點力量。
「妳真莫名其妙。」在旁邊看著的謝燦美熄了菸,忍不住說。「是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原諒
那個女人和那下流的龜兒子。」
「白白都不計較了,我計較什麼。」面對林媽媽與林建章,她還是顫抖不已,但是她把恐
懼硬生生地給吞下,沒有哭鬧或逃跑,是為了白白,她已經很勇敢了。
因為錯綜複雜刻骨銘心的過去,使得她滿身傷痕,但也因為如此,她開始學會了溫柔。像
白白那樣的溫柔。
「所以才說妳莫名其妙啊。」謝燦美冷哼了一聲,轉身就離去了。「動不動讓人白嫖,一
點上進心都沒有,難怪成績這麼差。唉唷一下子走了兩個,我還要到哪裡去找新的小姐,
這幾年金融海嘯,根本沒人要上酒店了!」
「妳的經紀人講話真是不留情面。」
「謝燦美講話就是這樣子。她是捨不得我們而已。」
「所以。就這樣?」吳宇軒還有些捨不得的看著她。
「嗯,就這樣了。」筱妍說,指著遠方開車來的兩個姊姊。「我已經搬家了,所以櫻城一
街那邊別去了。今天下午事情忙完,這兩天就回台北了。」
吳眼眶有些紅紅的,牽著的手還捨不得放開。「我們……還有機會見面的吧?」
「當然會的。」明明她也不知道未來會是怎樣,但是她還是這樣回答了。或許給一些機會
,一點期望,才不會讓兩個人的距離,看起來這麼遙不可及吧。一個妓女,一個警察,從
一開始選擇的路就不同,又樣如何說服自己兩人是有可能的呢?
或許他不清楚,但他的明媚與樂觀仍然照亮了她晦暗苦悶的生活,讓她對於愛情開始產生
了期待,即使是在這樣的不堪的身份下,仍然在她過度悲觀的世界裡頭燃起一點希望。如
果可以,她也想要在見面,或許在她已經準備好的時候,就能後像他一樣,毫無保留的付
出,毫無保留的愛。
那天的天氣很晴朗,雖然入冬了,台中的風只是有些微涼。她與一個她真的很喜歡的男孩
分手,即使是一段看似荒唐又沒有結果的愛情,她還是抱著期待,期待之後兩個人都能夠
成為更好的人,然後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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