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旗后男孩

作者: cylimu (每天進步1%)   2018-01-02 22:39:53
深夜的旗津西岸,一輛廂型車底盤改造得很低,疾駛在冷清的馬路上,無顧前方路口閃黃燈號誌,絲毫沒有減速地快速逼近。
一隻正在過馬路的黑貓,被強烈的車燈照射到,一時呆立在路中央。
車子沒有煞車,難道司機根本沒有察覺?
下一瞬間碰撞發生,司機才猛然急踩煞車,彷彿像是故意要碰撞而不是碾壓。
但黑貓已像一團黑色毛球彈飛了出去,脖子上的鈴鐺在黑夜的空氣中急促搖盪,搖出連串的聲響,然後在十數公尺外重重落下,猶如一灘爛泥,鈴聲嘎然而止。
***
大雨一直下個不停,反常的旗津天氣。
母親離家,已經過了三天,她從來沒有出門這麼久過。
哥哥與姊姊不同意我出去找她,他們總認為母親很快就會回來。
內心焦急的我只能站在門口等待,不時將頭伸出門外左右探望,無所謂地讓雨水灑落頭上,浸濕頭髮,流過臉頰而滴落地面。
滴落的雨水在家裡的地板上形成一條蜿蜒的水痕,弟弟總是好奇地追著水痕流動的方向玩耍。
天氣終於稍稍放晴,家裡的食物也幾乎吃完了,趁大家睡著時,我從後門偷偷溜了出去,我心裡還是想找母親。
沿著巷弄曲折前進,不知不覺我已跑到旗后天后宮前,大概是餓了,因為這附近有很多小吃攤販,身體應該是被食物的香氣默默牽引而來。
宮旁香腸攤的阿強伯跟我很熟了,他經常會請我吃香腸,儘管我不太喜歡肥肉,但炭烤過的油香,實在誘人。
想著想著口水已不住地往下流。
阿強伯一見到我來,立刻招呼我向前,但因為還有其他客人在,我不好意思地看著自己骯髒的手腳,久久不敢靠近。
直到客人走了,阿強伯才拿著一根剛烤好的香腸過來給我,飢餓的我顧不得形象便直接用嘴巴接過,一咬上時的熱度差點燙傷我的舌頭,卻也燙出我感動的眼淚。
或許是餓太久了,三兩下我就將香腸啃食乾淨,滿足地看著阿強伯,他摸摸我的頭,要我吃飽就趕緊回家。
我很喜歡被他摸頭的感覺,他好像我父親。
沈醉在阿強伯的關愛裡,真希望此刻能存留久一點。但我知道我還得繼續尋找母親。
告別阿強伯,我假裝往回家的方向,實際上卻是往海灘走去。
母親曾說,她很喜歡看海,因為海給她一種寧靜的感覺,同時她也很愛吃魚,大概是受她影響,我們全家都超愛吃魚,尤其生魚片。
不過我不是很喜歡海,我怕水,濕濕黏黏的感覺,會令我抓狂。
但母親希望我長大能當水手,那樣就能替大家捕捉最新鮮的魚。
她總會輕撫我的頭,說我以後一定會成為可靠的旗后男孩。
我打著赤腳走在沙灘上,沙粒的觸感細碎地刺上腳掌,酥酥麻麻的,害我走起路來顯得重心不穩。
今天不是假日,人並沒有很多,但還是有不少人在游泳、衝浪。
雖然我怕水,但我滿羨慕那些會衝浪的人,看他們站在浪頭上前進,迎著風的樣子,好像很滿足。
沿著沙灘往南走,始終沒有發現母親的身影。
再往前就是風車公園,這裡的人潮還不少,大家還在風靡寶可夢的樣子,緊緊盯著螢幕裡的虛擬怪獸。
家裡窮,母親買不起手機,我們曾經想到手機行裡看看,但才一進門就被店員趕了出來,我覺得無所謂,沒有手機我還有很多好玩的事,不過母親總會顯露淡淡的失落。
風車快速地轉動,發出尖銳的低嘯聲。
海風開始變大,濃厚的雲層又籠罩過來,似乎又要變天了。
忽然有個黑色的盒子從我頭頂上飛過,發出嘈雜的聲響,仔細看才發現是時下流行的空拍機,不曉得從上面看到的景緻,跟我從屋頂往下望的感覺是否相同?想到這裡便覺得或許我該爬上旗后山去看看。
也許從高處就能清楚發現母親的所在。
以前母親常常會帶我們上山看夕陽,站在炮台上,腳底下的大海遼闊無邊,每當海風吹送,就會有種忘記自己還在陸地的感覺,彷彿變成鳥飛了起來一樣。
那時我會想像飛到每家每戶的屋頂上、來來往往的船隻上,掠過遊人的頭頂,穿過攤販陣陣的燻香,與飛鳥並肩昂馳,輕點浪頭,然後向上直闖雲霄,一直到力氣放盡,再乘著氣流俯衝滑翔。
但現在我只想飛到天上去尋找母親的蹤影,可是我的腳卻像生根似地,扎進了沙裡,感到吃重而無法挪動。
原來我出神太久,住在隔壁巷的阿明不知何時已跑了過來,悄悄用沙將我的腳埋住。
我掙扎著想要起身,但他仍不斷將沙粒往我身上拋。
沙子鑽入我的眼睛跟鼻子裡,扎得我難受極了,眼淚鼻涕紛紛搶著嗆出。
嘴裡更是吃進了滿嘴的沙,口中的苦澀滑進喉頭,使我狂咳不止,但阿明居然在一旁咯咯地笑個不停。
阿明是村裡的孩子王,他呼喝著同伴過來加入埋葬我的行列。
難道我的葬禮是這樣的隨便嗎?
在海邊的沙灘裡,沒有親人的陪伴,沒有好友的送行?
忽然一陣大浪沿著沙灘爬上岸來,剛好淹沒到我與阿明腳邊。
他沒有防備,嚇了一大跳地往後倒。
往下滑的浪順勢帶走我腳上大部分的沙,我趕緊跳起來,連沙都來不及抖落,就發足朝旗后山的方向跑去。
濕透的我,水珠沿路滴落,在沙地上形成一串砂珠,排列在我的腳印兩旁,然後水被沙粒吸收,珠串變成點點深色的痕跡。
阿明不停叫囂追趕著,但他好像不擅長在沙地奔跑,一下子就被我甩在腦後。
我對自己的跑步速度還是頗有信心的,不過看著自己一身狼狽的模樣,不禁莞爾一笑。
要爬上旗后山有好幾條路,通常我們會走砲台那邊的捷徑。
跑到沙灘的盡頭時,回頭已看不見阿明的身影,看來他已放棄追逐。
我稍稍緩了口氣,放慢腳步,抬頭面向眼前的灌木叢。
走這條捷徑便是要穿過灌木叢,然後上切進入往砲台的步道。
但是要小心,這裡是野狗大黃的地盤。
正當我慶幸沿路都沒遇到大黃,輕盈踏上接往步道的最後一階石梯時,一顆巨大的黃色狗頭突然竄出在我面前,牠裂開大嘴發出『餓...餓...』的低吼,看來真的很餓,牠的口水像黏稠的蜂蜜往下滴,卻散發無比噁心的腥臭。
我嚇得彷彿石化一般,不敢移動半分。
這個距離,他只消一個飛撲,就能咬到我,想到這裡就覺得脖子襲來一陣冰涼。我想起母親說過,遇到狗時的脫逃方法。
狗只會往前撲,所以只要我往側邊跳就能避開,我看準了側邊一小塊石頭平台,用極緩慢的速度,挪動縮緊腳後跟,等待時機來臨。
突然牠大吼一聲如閃電般撲來,我立刻讓縮起來的後腳像彈簧一樣發射,往側邊平台彈去,大黃撲了個空,露出無辜的驚訝表情,飛出好幾階石梯,宛如煞不住的黃色雪球,滾落到石梯步道的底端,發出連串哀鳴。
但我也沒有那麼好運,用力過猛下,我整個飛越過平台,眼看就要掉進樹叢裡。好在一根粗壯的樹枝橫空出現,將我攔腰扣住,這才沒直墜地面。
一時掛在半空中,手腳迎著風來回晃蕩,無法腳踏實地有種空虛感。
大黃已經回過神,後腳站立趴在樹幹上對著我狂吠。
我沒理會牠,從容地爬上樹枝站穩後,輕輕躍上了平台,然後一溜煙快速跑進登頂步道,差點撞上一對情侶遊客。
我頭也不回地專心狂奔,才一轉眼就看到砲台遺跡的入口,隱約還能聽見大黃的吠叫在身後越離越遠,心中暗肘,到這邊你就追不到我了。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野狗們不敢跑到山頂的砲台附近。
攀上砲台城牆的一處高點,我往整個旗后市區俯瞰,企圖尋找母親的蹤跡。
失算了,這裡距離山下太遠,所有的事物都變得比螞蟻還要小,小得難以辨別
我眨眨眼睛試圖想看得更清楚,但午後的海風,卻吹來濃濃的睡意。
或許小睡一會兒,母親就會像往常一樣出現,然後溫柔地將我擁入懷中。
想到這裡,身體早已不聽使喚,柔軟地趴臥下來,敞徉在溫潤的海風裡,彷彿看見母親溫柔的臂彎輕輕地攬住我。
不知道睡了多久,顫抖著眼皮微微睜開,看見原本籠罩的烏雲已散去大半,陽光從雲隙間灑落海面,顯露西斜的暈黃。
頓時發現好多人圍著我拍照,不時有閃光燈刺痛我的眼睛。
大概是我睡著時很可愛吧!我已經習慣不在意別人的眼光,毫不害羞地起身,誇大地伸了個懶腰。
我舒服得瞇上眼睛,嘴巴張大得像是要把整個旗津都吞噬下去般打了個哈欠。
心裡有一絲絲失望,因為醒來並沒有看到母親。
跳下砲台城牆離開人群,我往山頂小徑走去,一頭鑽進被樹木包圍形成的林蔭隧道,微弱陽光只能透過樹葉的縫隙鑽進來,灑在地上像一片一片的金色落葉,我童性大發地刻意踩著它前進。
這時海風已不如砲台那裡強烈,而是猶如徐風般悠悠地輕拂過林間,透著些許沁涼。
幾間廢墟悄然出現,陰森地分散座落在林徑兩旁,彷彿有許多眼睛緊緊盯視著我,讓人感到呼吸壓迫,不自覺便加快了腳步。
前後都沒有人,但感覺腳踩在落葉上的聲音,好像不是只有我的,還有幾個聲響在身後逐漸靠近,我走越快,它也跟著加快,我緊張得心跳加速,迫使我奔跑了起來。
沒時間去一一避開小徑上滿佈的碎石了,尖銳石塊讓赤腳的我每一步都像踩在針尖上,忍著痛踏出下一步,祈禱下一步會落在平坦的泥地上,但希望總是落空的多。
但怎麼樣我都不敢回頭,我害怕看見比阿明還有大黃更加恐怖的東西。
咬牙全力奔跑。
習慣了樹蔭裡陰暗的視線,前方不遠的光則顯得越來越刺眼。
奮力一頭撞進光芒裡,定睛等視力習慣後才發現也只不過是來到林徑的出口而已。
回頭往樹林裡看了一眼,什麼也沒有。
為自己的膽小竊笑。
前方此時出現幾名遊客,他們應該是從另一邊的路上山,走在前面的人我認識,他是燈塔管理員,鬍子大叔。
因為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總是留著烙腮鬍,我們就叫他鬍子大叔了。
看來他準備要上班了。
他發現我站在林徑出口,招呼我向前,從懷裡掏出餅乾要給我。
我扭捏地向前,小心地接過餅乾,囁嚅地告訴她母親失蹤了,但他只是笑笑地摸著我的頭,或許是希望我不要太擔心吧!
咬著餅乾,我跟著大叔跳上一層又一層的階梯,階梯很陡,大叔腳步卻很輕盈,一下子就把我甩在後面,不過他總會走幾步就停下來,微笑著回頭看,等我氣喘吁吁地跟上。
好不容易爬到階梯頂部,一幢純白色的燈塔建築在斜陽映射下,呈現溫暖的鵝黃色。
又想睡了。
不行!不能再睡了!我用力眨了眨眼才稍稍驅趕睡意。
這時大叔已拿出鑰匙,打開通往燈塔頂部的小門,他問我想不想上去看看。
我開心地一溜煙便從他側身空隙鑽上樓梯。
旋轉的樓梯令我暈眩,好在並不長。
站在塔頂,天地繞著我旋轉,卻有一顆閃亮的巨大水晶,居中自轉。
它熠熠發亮,將陽光折射得滿室金黃,它的絢爛使我迷戀。
不知不覺我已慵懶地躺在地上,任憑夕陽暈染,感覺溫煦得彷彿要將我與燈塔融為一體了,我慢慢將手伸向空中,想要去觸碰這美妙奇幻的水晶,卻不斷地揮空。
大叔一邊做著準備工作,一邊親切地對著我笑。
這感覺,好幸福啊!
如果,母親也在就好了。
對了!母親!
我幾乎是跳了起來,我氣自己竟然總是容易被外物所吸引,忘記了真正的目的,找尋母親。
匆匆下樓,忘了跟大叔說再見。
我又在燈塔周邊來回焦急地尋找,依舊沒發現母親的身影。
站在階梯頂端望向高雄港區,來來往往的船隻在水面畫出一道道白色浪花,交織成一張擺動盪漾的浪網。
母親會在某一艘船上嗎?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因為我覺得可能性很小。
想起母親曾說過,她小時候自己坐渡輪到對岸的故事。
或許,我該試試。
跳著蹬下每一層階梯,下山輕快多了,唯獨要小心撞到行人。
一轉眼我就奔跑在旗后宮後的巷弄裡,隱隱聞到渡輪口傳來的陣陣柴油味道,夾雜著烤香腸的油香。
我像子彈般掠過阿強伯的攤子,轉進人潮擁擠的渡船口前。
大批的遊客正在下船,人群與機車不斷地向我迎來,我必須像兔子一樣左蹦右跳才能避開。
最後我在入口處停了下來,無奈地想起身上沒有錢。
望著等待登船的人龍,我發現旁邊的欄杆翻過去就是登船碼頭。
雖然坐霸王船是不對的行為,但為了尋找母親實在逼不得已,之後我一定會想辦法彌補的。
趁著收票人員沒注意,我悄悄跨進欄杆之間的空隙,還好我十分瘦小,不需要跳過欄杆,只需要吸氣縮肚便能輕鬆鑽過。
進到碼頭裡後,我快速混入人群,一群年輕人讓出一個小空間給我。
但我太矮,無法趴在船邊護欄擋板上,只能透過小小的縫隙,瞧見水面的波瀾。還有幾隻海鷗正停在遠處定點浮標上,盯著水中,準備隨時衝上去捕抓今天的晚餐。
輪船引擎發出陣陣轟隆,船身開始顫抖地移動,振動的頻率從腳底直竄上來,酥酥麻麻的,舒服得像是在做全身按摩,唯獨濃郁的柴油味撲鼻而來,有點嗆辣。
也有點熟悉的感覺,大概是因為母親常常來到港邊參與漁獲分享的緣故吧。
母親身上總是混合著柴油味與魚腥味,還有一點淡淡的鹹。
船身前進的擺動令人無法站穩,我只好貼著護欄擋板,好維持身體平衡。
透過縫隙,我看見輪船不斷捲起白色的浪花,海鷗們瘋狂追逐著,彷彿浪花裡有什麼大餐似的。
一隻海鷗只靠著海風便輕鬆地與我們翩然並行,牠銳利的眼神不時掃向我。
如果我有牠敏銳的視力與飛翔的能力,應該就能輕鬆找到母親了。
海風混合水氣,濕黏地糊上我的臉,頭髮也為之糾結。
從水中的倒影依稀能看見我那幼稚的童顏,隨著波浪扭曲變形,似笑非笑地盯著我。
水上漂浮著的一個寶特瓶滑進了我的視線,接著二個,三個...
輪船準備靠岸,我感覺到另一種氣息,繁榮的喧嘩在碼頭建築物後面隱隱翻騰,讓人心跳加快。
船上的機車騎士們蓄勢待發,像一頭一頭準備衝入戰場的猛獸,紛紛發出轟隆的低鳴,吞吐著灰色的熱煙。
類似母親的味道被灰煙攪亂了,也攪亂了我的心緒,一時我有點不知所措。
突然,所有人發狂似的魚貫撞進喧囂。
踩著迷惘的步伐,我竟忘記了要下船。
工作人員發現了我,嚴厲的眼光朝我掃射,並且作勢要撲將上來。
逃票被發現了嗎?
我頓時從恍神中彈跳起來,弓起身體將力量蓄積在後腳跟,瞄準出口像子彈一樣飛射而出。
他雖然擋在出口,我一眼就看出他胯下是破綻,泥鰍一般滑溜穿過,跳躍上岸。謾罵聲在身後竄起,已然是我聽不懂的詞彙,也聽不清楚了。
最後下船的我踏進第一次來到的彼岸。
原來那令人生畏的喧囂,也不過只是另一批要前往旗津的機車騎士,等他們上船後,碼頭外意外的寂靜。
看著與家鄉沒有太大差異的彼岸風光,我鬆了一口氣。
夜色逐漸籠罩,商家與住戶的燈火,沿著街道點亮。
街上的空氣裡少了魚腥味,多了幾分晚餐的香氣,卻是離母親的味道越來越遠了。
這方向真的對嗎?我不禁開始在心中懷疑。
轉身我朝著港邊前行,許多小魚在岸邊悠游。
我將頭探過去,小魚們接二連三自動游進我倒影裡張大的嘴巴,新鮮的晚餐。
口水滴落水面,嚇跑了小魚們,我只好舔舔上唇,繼續往一旁的天橋走去。
拾階而上,天橋頂上幾個人騎著單車迎面而來。
我露出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們在我面前擦身而過,我還不會騎單車,希望有天能學。雖然它不會飛,但至少能讓我追上鳥的速度。
正準備跳下樓梯,卻突然眼前一黑,一個粗麻布袋罩住了我。
我驚恐地不斷掙扎,對袋子拳打腳踢,卻都是撞進空氣裡,我感覺到身體離開了地面,被舉了起來。
我害怕地用力大叫,喊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但好像都沒有人聽到,直到我的聲音都沙啞了,再也沒力氣發出聲音。
恐懼的心跳聲佔據了我的耳朵,胸口快要迸裂。
我被綁架了。
我被甩飛出去,重重落在一塊金屬板上,腦袋直直撞上板子,發出一聲悶響,讓我為之暈眩。
接著金屬的冰冷貼著麻袋穿透過來,一點一點刺痛著我的肌膚,倒也幫助我慢慢冷靜。
金屬板上不是很踏實,感覺在微微晃動,像是地震,但或許是我的暈眩所致。
接著我聽見幾聲金屬撞擊的碰響,我聽過這種聲音,那是汽車關門的聲音,看來我在一輛汽車上。
大概是某種廂型車。
汽車前行,街燈透過窗戶穿進來,照在麻袋上不停閃爍。
老舊的車子左右蜿蜒,不斷催油的轟隆的引擎聲,夾雜許多零件鬆脫碰撞的金屬聲。
離家越來越遠,離母親也越來越遠了。
眼淚再度奪眶而出,將原本已濕潤的眼眶附近,又再流淌出幾條新的淚痕。
不知行進了多久,淚已乾涸。
車子突然緊急煞車,我跟著麻布袋往前滾了兩翻,撞上椅背。
抓我的人好像有兩個,他們紛紛下車,似乎正在爭論什麼。
隔著袋子與車子,已聽不清楚他們說的話,只是模糊的呢喃。
話聲忽然停止,感覺有人向我靠近,他帶著憤怒與恐懼。
靠近我的車門驟然被打開,一隻看不見的手抓住布袋,狠狠地將我拖了出去,然後重摔在地上。
結實的柏油路。
接下來會是刀子刺進我的心臟?還是棍棒敲破我的腦袋?
我咬著牙,抱頭恐懼地等待。
什麼事都沒發生,沒有刀子也沒有棍棒。
車子一陣低吼駛了出去,卻越行越遠,直到四周一片寂靜。
放下雙手,我稍稍地昂起頭,這才發現袋口已經開了個小縫隙,透進外面暗黃色的光。
我朝縫隙用力鑽去,好不容易將頭擠了出來,貪婪地吸了一大口空氣。
但立刻感覺到有許多雙眼睛注視著我。
昏黃燈光裡,一雙雙紅得發亮的眼睛,緩緩地逼近。
一隻手觸上我的臉龐,充滿皺紋與纖毛,不像是人的手。
佈滿綠毛的圓臉緊接著貼上我的臉,我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溫熱地噴向我的臉,他似乎對我這不速之客,感到十分陌生,眼睛瞪得極大,這時我才看清楚,原來是獼猴。
然後有更多的手,更多綠毛臉,更多雙瞪大的眼睛靠近。
想起母親曾說港口的對岸有座猴山,難道是這裡?
當我回過神來,早已被猴群團團包圍。
這裡顯然還是車子能走的柏油路,但肯定是鮮少有人走的地方,否則獼猴們不會這麼多。
沒時間去想為何我被丟在這裡了。
我扭動身體,奮力想要鑽出來,猴群見狀一開始先嚇退了幾步,見我沒能鑽出來,才又往前聚攏。
為首一隻較為健壯的公猴,將我的頭抬起,對著同伴輕叫幾聲,像是在下達命令。
然後兩隻比較小的公猴便靠了過來,幫我把袋口撐開。
束縛感一消失,身體立刻感覺到一種輕盈,我迅速地鑽了出來,試著想道謝,想起我不會說猴語,還是用我的語言對他們說了謝謝。
大公猴還在對我輕聲說話,一邊比手畫腳著,指指我,又指指鼻子,然後就往路邊的一處斜坡上走去,猴群為牠讓開了路。
我還待在原地,牠回頭招手示意我跟上。
牠要帶我去哪裡?
我們一路往上爬,小徑雖然崎嶇,不過視力已經習慣黑暗,憑著微弱的夜光,路跡倒也略微可辨,但這不像是一般人會走的路徑,比較像是彌猴們專屬的獸徑。
猴群一直保持一定距離跟在我們後面,小徑左右也有不少猴子稀疏錯落地觀望著,我看見幾隻母猴抱著小猴喂著奶,又想起了母親。
大公猴停下腳步,我們停在一處至高點,附近周遭的丘陵都在我們腳下,左後方一道亮眼的黃色光束,規律地閃耀,那是熟悉的旗后燈塔。
即使隔著海港,依舊能看見它的幟亮,我不禁想像著鬍子大叔正認真工作的模樣。
我想問大猴,為什麼帶我來這裡?我知道牠聽不懂,但還是問了。
大猴轉身看向我沒有說話,背對著天空的微光,牠顯現得無比黑暗,巨大的身影巍然矗立,彷彿威嚴的戰國武將。
牠伸出手指著地上一堆隆起的小土堆,一個鈴鐺不自然地嵌入土中,黑暗中看不清楚顏色。
我不懂牠的意思。
牠無奈地搔搔頭。
我們就此靜默,燈塔的光束,一遍又一遍地閃過。
我該走了,我對著大猴說。
牠又指了一次地上的土堆,但我還是不懂,只能繼續搖頭。
這次牠也跟著搖著頭,似乎還嘆了口氣,然後便走過我,逕自往山下走去。
我趕緊轉身要跟上,身後卻好像有響起一聲鈴鐺聲,怔然反射性回頭看,卻發現什麼也沒有,鈴鐺還是完好地嵌在土裡。
大概是因為緊張而幻聽了,我試圖安慰自己,加快腳步跟上大猴。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心裡發酵。
回到剛剛被丟棄的柏油路,猴群待在五公尺外不再過來,彷彿一旦越界了,就會發生大事的樣子。
我一邊不時回頭看著牠們,一邊循著山路下山。
雖然剛剛被壞人抓的時候有幾處瘀青,時不時傳來隱隱疼痛,但下坡走起來還是輕鬆許多,不自覺便越走越快,幾個轉彎後,已經看不見猴群,山下的燈火,在樹林後若隱若現。
沒多久接上主要道路,建築物多了起來,也有許多行車開始在身邊呼嘯而過。
我朝著燈塔一直走,直到聽見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然後我跳上一塊巨大水泥墩,洶湧的浪潮就在我腳下澎湃。
海堤像一支犄角往海中延伸進去,在黑暗的盡頭一個小光點持續亮著。
盡頭應該是什麼也沒有,但規律的海浪節拍,卻像催眠著我一步步往那虛無靠攏。
到處都找不到母親,反讓我覺得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了。
腳下開始潮濕,略感溼滑。
許多釣客宛如黑色的雕像,悄悄在堤道面向港內的左邊稀稀落落出現,他們幾乎沒有什麼動作,只是靜靜地或站或蹲等待魚兒上鈎。
越走越深入海面,海浪越加肆無忌憚起來,它用力拍打堤防所造成的水風,除了將海水往我身上撲來,也幾度吹得我重心不穩,彷彿不敢上岸的野獸,想要把我推下海後再把我吞噬。
於是只好壓低身體,小心翼翼地走著。
終於來到盡頭,這裡有一座綠色的小燈塔,它提供船隻辨別方向的功用。
由於母親希望我能當船員,以前曾告訴我一些關於燈塔的事情,但其實也就僅止於此了。
我靠著塔柱,頹然坐下,無力地望著眼前漆黑的海面。
該回家了嗎?會不會母親已經在家了?出來這麼久,大家會擔心我吧?
許多想法同時在腦中跳出,卻沒有一樣是能夠馬上有解答的,這令人感到抑鬱不已。
一條蹦跳的小魚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水泥地上,不斷地扭曲彈跳,刮落的鱗片,在微光下略略閃耀。
我往旁邊看去,發現是一個釣客在對我點頭。
是要給我的嗎?
然而看著最愛的小魚,竟然一點食慾都沒有。
我將掙扎的小魚撥入海中,牠一時暈過去似的,在黝黑的海面翻著魚肚白漂蕩,等了一會兒才顫抖著將身上黏著的沙土抖落,又做了幾個翻騰後,總算回神游入深邃的海水中。
魚兒回家了,我也該回家了。
起身想向釣客說聲謝謝,他卻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我奔跑著,鼓山渡船口今晚開往旗津的最後一艘渡輪即將啟航。
夜色的掩護,夜班人員的疲憊,讓我更加容易躲過查看,輕鬆越過圍欄跳進碼頭。
最後一班船的乘客較少,只有十來人,我選了靠近船首的地方站著,聞著熟悉的柴油味,看著水面波瀾映射著港邊橘黃色的燈光。
想像自己是即將出航的水手。
一個年輕男大學生樣貌的人看著手機,對旁邊的人輕聲地說:「誒!聽說剛剛柴山抓到兩個虐殺動物的慣犯耶。」
「是喔?」
「他們坦承前幾天晚上在旗津故意撞死一隻野貓,然後丟棄在柴山。」
「真的很沒良心耶!」
我聽完立刻想到剛剛抓我的那兩人,一股恐懼化作疙瘩瞬間爬滿全身,此時船已到旗津渡船口,但還沒等船完全停靠好,我一個魚躍便跳上碼頭,然後迅速地穿過出口閘門,足不點地向家裡跑去。
遠遠我便看見哥哥與姊姊從門口探出頭來的焦急表情,他們發現我後也衝了出來。
沒有責罵與多餘的言語,我們只是靜靜抱著。
但我們似乎都已經知道,母親不會回來了。
這一晚我夢見母親來向我道別。
『要小心避開阿明,他是個壞胚子,海浪不會總是剛好在你被欺負時出現。』
『不要去招惹大黃,同樣不是每次都會有樹枝伸出來救你。』
『山頂很舒服,但要注意別著涼了。』說著將我攬進懷中,溫暖的幸福洋溢全身。
『林徑廢墟很陰森不要太常跑去玩,不過,燈塔裡的水晶真的很美吧?真想在那再舒服地睡上一覺!』
『沒想到你已經長大到能自己坐渡輪了呢!真了不起!』
『因為找不到我而不想吃小魚嗎?媽媽其實一直在你身邊喔!』
『不要害怕,壞人已經被媽媽趕走了,但我也差不多要離開了...』
『再見了,我的旗后男孩...』
母親的身影越來越遠,聲音也越來越模糊,卻有一陣悠悠響起的鈴鐺聲,伴隨著意識逐漸清晰宏亮。
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早就找到母親了。
我勉力睜開被淚水濕了又乾而黏住的眼睛,剛新流下的淚水還掛在臉上。
清晨的陽光斜斜地從門口照進來,一顆金色的鈴鐺被放在門口地上,閃閃發光。
那是母親的鈴鐺。
是大猴拿來的嗎?
我探出門外並沒有看見什麼,只有空蕩蕩的大街,飄著薄薄的晨霧。
輕輕將鈴鐺撿起來,它發出清澈的細響,我把它別在自己的項圈上。
從今天起,這也是旗后男孩的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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