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部勳先生病得很嚴重,過度勞累造成他的心臟肌肉衰竭,非得盡早進行手術不可
。雖然成功機率比聯考高多了,但部勳先生的世界一下子支離破碎,還有什麼理由說服自
己浪費一顆新鮮的心臟呢?他一整天都這麼問自己,意識一運轉就開始想,睡著了才有喘
息的可能,但幾乎睡不著就是了。這類的病人通常都伴隨著焦慮和失眠的狀況。
其實根本不需要思考,醫院不會什麼也不做放任病人死去。不管以任何型式,離開大
門前只要儀器能確實顯示出生命跡象就好。大家總是這麼要求他們,關於這個部分醫院沒
有任何討論的餘地。
動手術那天,部勳先生非常平靜,既然就這麼死了也沒有問題,到底還需要害怕什麼
呢?部勳先生被推往手術室,眼睛凝視著天花板,白色的卷軸刻印著記憶的片段。不太像
大家所說,走馬燈般的一生殘影,反而是比較屬於象徵意義的定格畫面。那東西從可以看
到的視線下方升起,到達中央,然後慢慢朝上方的死角逐漸消失。
手術室跟在電視上看到的相同。不大,昏暗。暴力性的燈光只集中在部勳先生身上,
就像從晴空下的井的深處抬頭望一樣。他們在部勳先生的靜脈插入粗大的針,臉套上透明
塑膠罩。薄薄的鼻息之間,部勳先生明顯感受到自己的衰弱。每一條血管,每一段神經,
骨頭的內部和本身,都處於一種在鬆散與集中來回徘徊的狀態。嘗試深呼吸,那交互變動
的情況越趨劇烈,部勳先生逐漸被麻醉。他順其自然地閉上眼睛,腦袋想了很多很多的事
。
「萬華的老家,濃稠的醬油,豬腳膠質的光澤,鉛筆塗鴉的傳單。那時候究竟希望豬
腳能變成什麼樣子呢?或許放棄聯考,現在會有屬於我自己的豬腳王國也不一定。這麼一
來既能在家裡工作,把握時間多陪父母,也不需要跟任何人合作,淪落到被欺騙還背了一
屁股債的爛劇情。
不過一切也是有可能不那麼順利,我終究想不出任何好點子,只能承接父母的招牌繼
續做下去。當然有機會成功,維持在水準上下的位置。但最差的情況就是被時代淘汰,慢
慢淹沒在社會翻捲的流勢。而且這樣我就無法進入好的高中,考上交通大學。看不到一本
又一本的好書,錯過了某些有趣又善良的朋友。嗯,應該吧,我的朋友裡面應該有一兩位
是真誠知心的吧?!對吧?!至少那個女孩應該是,她會是的,因為我當初那麼愛她。叫
什麼名字呢?怎麼一時記不太起來。怎麼分手的?我們有哭嗎?有抱緊彼此依依不捨嗎?
如果沒發生那些事,我們最後會不會結婚呢?光是用想的就覺得好幸福啊…」
思緒走著,部勳先生覺得自己的這個存在正逐漸消失,不論肉體或意識,縮小得只剩
下頭顱一般的範圍。然後從後腦的部分慢慢化成齏粉飄散,朝手術燈的方向,如蒲公英般
縈繞著點點螢光。而在那極灼烈的白光背後,部勳先生看見自己從那裡面裸露出來,如退
潮的白色牛奶,展現出底下的世界。視線不知是穿透還是整個被翻轉過來,部勳先生看見
自己躺在手術台上,穿著綠袍的陌生人將他圍住,手裡銀亮的刀刃混合暗紅色,像花時間
仔細吃著放了太久的番茄培根義大利麵的優雅貴族。
部勳先生目睹自己手術的過程,他的胸口從鎖骨的中心被整個切開,露出皮層以下的
脂肪和神經。他們鋸斷部勳先生的幾根肋骨,擺在一旁混著沾血棉絮和垃圾的盤子上,像
挖掘到不重要的廉價遺跡。「喂喂!那不需要了嗎?!」部勳先生企圖開口,但不只沒有
任何聲響,就連那慾望的根都不確定是否真實。看不清楚臉的綠袍陌生人依然故我地從部
勳先生身上切切割割,丟棄不需要的部分,留下鑑賞後極少數被認定還有價值的。
在一層層防衛崩解之後,部勳先生的五臟六腑終於坦曝在空氣之中。還能起伏的肺,
晃亮柔軟的肝和腎,有些他認不出來的應該是脾之類的臟器。而最重要的心臟,則像蜷曲
在母親輕柔溫暖的懷裡,安穩沉睡的嬰孩。沒有任何表情,是還不懂得快樂痛苦,還不知
道喜怒哀樂的狀態。就算哭了也不代表不開心,就算笑了也不一定是高興。一種純粹的鬆
。
長久凝視著那個,部勳先生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自己周圍開始集中,像暴風般以意識的
核為中心旋轉凝聚。部勳先生與其說愣住,不如更接近無力,就算想反抗也完全動不了,
就這樣被吸進深深的空白之中。
在一切波瀾平息之後,部勳先生首先恢復知覺的是鼻腔內膜。一股溫潤飽滿的香氣充
盈著他的氣管,在一吸一呼之間像液體的太陽光讓大地蓬勃了起來。部勳先生聽到女人微
弱的叫喚聲,如運行週期落差極大的天體般環繞著忽遠忽近的起伏。部勳先生慢慢睜開眼
睛,那動作比他想像的要輕鬆許多。眼前出現類似夢的邊界,一張滿溢著天真氣息的臉。
是隔壁病床五歲半的小女孩,她罹患了血癌,正在等待著骨髓的移植。
小女孩左手抓了一只褐色的紙袋,右手捏著咬了一口的雞蛋糕,邊嚼邊看著部勳先生
,露出滿足的微笑。
「聲音是女孩的母親,她買了一袋女孩最喜歡吃的雞蛋糕來醫院看她。」部勳先生用
手指輕撫過自己充滿皺褶的臉頰,抬頭看向我,有什麼映在那漆黑的瞳孔背後。「你相信
嗎,聽說雞蛋糕是小女孩最愛吃的東西,她竟然把袋子放在我身邊,對她媽媽說:『叔叔
好像很餓,我們先把雞蛋糕給他吃好不好。』」部勳先生望向夜空,那因為城市的各種燈
光而顯得灰白。「我永遠也忘不了那聲音。」
「所以你就開始賣起了內臟雞蛋糕?!有點牽強啊。」
「會嗎?你不覺得剛做好的雞蛋糕軟軟熱熱的,跟內臟很像嗎?!剝開後裡面的小氣
孔就像血管一樣,只差沒有東西在那裡流動了。」
「是這樣沒錯。」我同意地點點頭。「那又為什麼堅持只賣草莓口味?」
「沒為什麼,只是覺得這樣比較貼近新鮮內臟的顏色。不過其實還有肝臟限定的巧克
力口味!」部勳先生伸出食指得意地說。「因為肝硬掉了嘛!哈哈哈!」
看來當時部勳先生受到的刺激一定很大,連精神狀況都出了問題,真可憐。我想著,
終於走到了超商旁邊,上次遇見部勳先生的那個角落。我停下腳步將攤販的煞車帶上。
「幹什麼?」部勳先生疑惑地看著我。
「不用把攤子展開?」
「打開幹麻?我又沒說要擺在這!」
「不然要推去哪裡?我沒太多時間,洗髮精都要涼掉了。」
「你這個孩子果然有毛病,洗髮精當然是放涼了才好用啊!到那邊而已啦!」部勳先
生指著馬路對面,一間佔據三角地帶的連鎖蛋塔店。接近十一點,蛋塔店正好拉下了鐵門
,熄掉招牌上的燈。
「那邊可以私擺攤販嗎?」我擔心,但想想好像跟我沒關係。
「不是第一次了,有遇過巡邏的警察但也沒被找過碴,所以絕對沒問題!」部勳先生
肯定地說:「而且啊,那可是個好位置呢!半夜突然想吃甜點,特地到蛋塔店竟然已經關
門了!不甘心之下通常都會來跟我買好多雞蛋糕呢!你知道的,有時候也不是真的餓,就
嘴饞嘛!」
因為不是可以走對角的時段,我們遇到了兩次紅綠燈。等到抵達部勳先生滿意的位置
,將攤位整個展開。準備鐵盤、吸油紙巾,裝上瓦斯取出事先調配好的蛋糕漿,點上火爐
加熱模具時,已經又過了十分鐘。
我將手掌的灰塵拍掉,吐了一口氣。「好了,仁至義盡,我要走了。」拿起攤子上的
洗髮精,原本轉身就要離開。但似乎沒感覺到部勳先生有任何反應,我好奇地回頭瞄了一
眼。只見部勳先生一臉驚愕,捧著麵粉伸出手指,微微顫抖地盯著路邊的佈告欄。
「被開罰單了嗎?」我走過去。佈告欄上貼了許多租屋廣告,以及只留下一個名字和
一串電話號碼的詭異組合。曾經想過這樣的東西到底誰會打去?
「就…就是她…」部勳先生指著一張警方張貼的尋人啟事,跟我在前往賣場路上經過
的派出所門前貼的是同一張。一位男大生和一位女高中生的失蹤案件。
「你看過他們?」
「名字…名字!這個女孩…」部勳先生抓著我的領子,像無意間發現了初戀情人藏在
畢業紀念冊的秘密一樣,連話無法順利說出口。「這高中女孩的名字…跟那時候隔壁床的
…拿雞蛋糕給我的小女孩一樣…」
(待續...https://www.popo.tw/books/631897/articles/73329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