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風雪的夜裡，小酒館裡炭火燒得紅通通，達瓦小姑娘一顆心卻冷
得彷彿沉入結了冰的羊卓雍湖。
她愁眉不展，忍不住向酒館女老闆卓瑪訴說，「他是撒米瑪[1 ]那天
動身的，從這裡到扎什倫布寺 600 餘里，若是不停換馬、日夜兼程的
話，一兩日就能趕回來。」
「今天又是撒米瑪，足足七日過去了，他卻音訊全無，一定出事了！
」她雙手摀住面無血色的俏臉，不想讓人看到眼淚悄悄滑落。
卓瑪沒有孩子，年紀又足可以做拉姆的親娘，也把拉姆看作半個女兒
來疼。見她哭得傷心，自然出言安慰：「不要擔心，旺波公子身份尊
貴，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多半是有什麼大事絆住，處理完就會來了。
」
拉姆心急如焚，「有種很不好的感覺圍繞我！就連哥哥也沒捎來半點
消息，卓瑪，我還能見到他麼？」
坐在一旁的卓瑪握住拉姆的手，用掌心的溫熱默默傳遞關愛之心：「
妳先別把事情盡往壞處想，我叫店裡的小廝去城裡打探一下，看看有
沒有人見到他們的行蹤。」
拉姆十分感激，當即站起來、跑到卓瑪身後嬌憨地抱了抱她：「謝謝
卓瑪，妳對我真好，就跟我的親娘……不、親姐姐差不多。」
卓瑪瞪大眼睛、一邊說笑一邊對著空氣搖搖手：「呸呸呸什麼親娘，
老娘怎麼看也就是你姐姐呢！」
卓瑪是個餘韻猶存的美婦人，跟丈夫胼手胝足，好不容易存錢開了個
酒館，還以為好日子正要來臨，不料一場風寒奪去老公的性命，讓她
變成了寡婦，幸好她生性豁達，過一天算一天的就這麼撐下來了。
卓瑪雖然已屆中年，但鼻子高挺、輪廓深邃，加上有著白皙的皮膚、
豐腴的身段，在城裡也算小有名氣。一個長得漂亮的女人家獨自經營
酒館，難免有些不好聽的風言風語，街上的人都開玩笑叫她「未婚的
卓瑪」。
倉央嘉措跟拉姆陷入熱戀之後，兩人總是相約在山腳下、卓瑪的酒館
裡偷偷幽會。後來，城裡有位叫做『達桑旺波』的貴公子拜倒卓瑪裙
下、為了佳人夜夜在此流連的傳言不脛而走。
這位『達桑旺波』自然就是倉央嘉措為掩人耳目所假扮的化身，夜會
佳人也是事實，只是眾人全部搞錯對象。三人聽到這樣的傳言自然都
是啼笑皆非，沒有放在心上。
※※※
倉央嘉措一行人離開扎什倫布寺之後，因為連日大雪，加上身份隱密
、晝伏夜出隱瞞行藏，約莫花了三四天的時間才走到拉薩城近郊。
倉央知道心上人必定是心急如焚、拉長脖子在等著，因此計畫讓其他
人先返回布達拉宮，自己一進城就去跟拉姆會合，卻沒想到還未進城
就遭到拉藏汗的心腹攔截。
改裝易容過後的倉央嘉措被蒙古士兵縛住雙手、帶到可汗面前。蒙古
士兵們也有不少篤信佛教，對活佛本人仍是心存三分敬意。但對他的
隨從就不客氣了，丹巴格列跟其他四人被五花大綁、強制跪倒在地。
中等身材、蓄著小鬍子的拉藏汗極有興味地上下打量他，以蒙語問道
：「你就是倉央嘉措？」他看起來將近三十，遠比倉央想像中的年輕
許多。但神情精明幹練，一望可知不是個好相處的對手。
倉央嘉措雖然飽讀詩書，但他十四歲才被迎回布達拉宮，幼時是農奴
之子，並未學過蒙語。
反倒是丹巴格列出身高貴，大略聽得懂拉藏汗與部下的對話，而且忠
心耿耿、一心護倉央周全。當即不卑不亢地以蒙語應答：「不錯，這
位便是六世本人，北京皇帝親封的『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
通瓦赤喇恆喇達賴喇嘛』殿下。可汗既然知道他的身份，為何如此無
禮？」他刻意報上清朝封賞的正式頭銜。
拉藏汗狂妄地大笑起來，「達賴喇嘛又如何？我要殺他就像捏死一隻
螞蟻一樣簡單！別說他已沒了桑結做靠山。就算桑結活著我也不怕，
難道你們以為自己還能活著走出去？」
丹巴冷靜地答道：「稟可汗，殺桑結第巴與殺達賴殿下可是兩回事。
第巴為了弄權，做的髒事少不了。您殺了他，也沒什麼好說。但是達
賴殿下不同，尊者是佛陀在人世的化身，為救苦度眾而來。您若要殺
他，我們藏人就算流盡身上的每一滴血，都要跟您拚命。」
「拚命？你們保得了他麼？」拉藏汗聽了這段話十分不悅，傲然站起
揮了揮手，士兵馬上將明晃晃的尖刀架在倉央嘉措的脖子上，只消一
個用力、達賴六世立時性命不保。
其他四人見狀大驚，雖然跪倒在地也被綁住，仍然奮力爬起、試圖圍
住並保護倉央嘉措。蒙古兵丁見狀，便也持刀團團圍住他們六人，情
勢千鈞一髮。
丹巴神情莊重大喝一聲：「滅佛者死後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可
汗說他不是活佛，你們就信了麼？」
「這……」只見所有兵丁聽完都露出猶豫的神色，達賴不只是西藏的
活佛，也是前任可汗親封過的『大國師』。不聽可汗命令會被殺頭，
但要是聽令錯殺了佛陀在世的化身，這罪業怎麼擔得起！
「匡噹」、「匡噹」連續數聲，一時之間竟有好幾名虔誠信教的士兵
手裡的刀不自覺掉落在地。拉藏汗氣得吹鬍子瞪眼，局面十分尷尬。
「稟可汗，您要殺殿下確實不難，但必會引來諸多紛爭。達賴喇嘛不
只是民心所向，同時也是大清皇帝金印冊封的活菩薩。您這一殺，萬
一清國派兵攻打蒙古，就是一場浩劫。達賴殿下一心向佛且對政事毫
無興趣，懇請可汗饒命。」丹巴說完，撲通一聲跪地磕頭不起，其餘
四人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也跟著一齊照做。
丹巴深諳帝王心，一番剖析說得鏗鏘有力。也再次強調：桑結雖死，
認可喇嘛的大清國還在呢。硬的說完再來跪地求饒，好讓可汗不至於
拉不下臉放人，此舉可說給足了可汗台階。
拉藏汗心下受用、不由得露出贊許的眼神，「你叫什麼名字？倒是個
人才。」但又指著倉央嘉措嘲諷道：「你說他一心向佛根本胡扯！夜
夜偷溜到市井酒肆之中喝花酒、玩女人，這算什麼喇嘛？」
丹巴知他氣消，抬起頭說：「稟可汗，小人名叫丹巴格列。殿下生長
於紅教家庭，當地即使喇嘛也可以娶妻生子，不習慣我們黃教的戒規
是有的，但絕非浪蕩之人。」他猶豫了一下，又接著說：「若您真的
認為殿下只是個不學無術的登徒子，那就對您更無半點威脅了，不需
為殺他犯兵禍之險。」
一旁的倉央嘉措從頭到尾都置身險境，也聽不懂蒙語的對話。但他閉
目凝神自在冥想，竟絲毫不受半點影響、全無懼色。雖然穿著俗家裝
束、卻又頂著光頭，看來十分不倫不類，亦有幾分超然物外的高僧架
勢。
拉藏汗看了看他，摸不清這個人到底是豁達還是傻氣，但殺意已被丹
巴的話打消。只揮了揮手、命令手下先將他們六人悄悄地押送回布達
拉宮軟禁，等待時機再行處置。
[1] 西藏曆法一星期也是七天，稱為「七曜」，從星期日、一、二至
星期六依序是：日曜、月曜、火曜、水曜、木曜、金曜、土曜，藏語
則是撒尼瑪（星期日）、撒達瓦（星期一）、撒米瑪（星期二）、撒
拉巴（星期三）、撒普布（星期四）、撒巴桑（星期五）以及撒邊巴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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