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下最後一口迷迭香雞排,我把刀叉擺進盤子。咖啡廳的客人好像替換過了一輪,因
為沒有注意所以也不敢肯定,只覺得整體的感覺跟剛剛不太一樣。
服務生來收盤子時我又點了一杯熱抹茶。「微糖就好,澀一點謝謝。」我這麼交代。
雙馬尾女孩大概下班了,換成一位身型高瘦的男生。皮膚黝黑,頭髮抓得乾乾硬硬,散發
著一種睡不飽的氣息。光是看到就覺得累了。
慎司先生和香織小姐半個鐘頭前已經離開,對於我胡謅的分析兩人很認真的聽著。反
應不好也不壞,既沒有甚感興趣,也不是冷漠以對。慎司先生問了幾個關鍵性的問題,香
織小姐意外的也能聽懂核心的部分。當然我以還是機密巧妙地避開了很多根本不存在的東
西,然後告訴慎司先生不用馬上回覆沒有關係,我們還是會持續提供他相關訊息,要是真
的有需要再直接跟我們聯絡。至於我這邊主要的期待是落空了啊。
時針剛過十點,差不多也該回去了。雨雖然還在下,但想先暫時用走的。在咖啡廳門
前的遮棚下撐開了傘,朝南港區的方向走去。稀疏的車流到了忠孝復興開始壅擠起來。燈
幕紛亂沓雜,百貨商圈的光一整片舖向騎樓,打在馬路中央的分隔島上。人群以垂直的步
伐接受洗禮,這場屬於台北週六的冬夜。寒風,細雨,霓虹。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安身
之處。精緻的假像,或假象的精緻。
我又想了一遍咖啡廳裡的情況。香織小姐真的不是香織小姐嗎?也不是涼亭裡的女人
?如果硬要說是的話,香織小姐到底有什麼理由愛上健吾?難道慎司先生有不為人知的一
面?另外,她又怎麼能夠讓健吾送上這麼特別的禮物?
「魚」,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東西?
越來越沒有頭緒,下一步不知道在哪裡。連為什麼需要搞清楚這些都搞不清楚。因為
我的病嗎?就算一輩子這樣又會怎樣呢?麻木的過好像也沒什麼不好。大多數人不都是這
樣嗎?
想著想著我走下階梯,進入月台搭上了捷運。從隧道這一頭消失在另一頭。
我還是來了,坐在那晚涼亭裡的女人所坐的位置。周遭沒有半個人,雨預料中的沒有
歇息的跡象。我靠著柱子斜坐在長椅上,放任風將霧般的雨籠罩我的右身。所有景色模模
糊糊的,連思緒也溼淋淋找不到雛型的樣子。昨晚沒怎麼睡,辦法還是躲在山的那一頭。
短時間內我想只能這樣了,既然都安排好了就先把這步棋完整的走完再說吧。
兩點半。三點。三點半。四點。四點半…
天色沒什麼明顯的變化,一開始就很暗了啊。反正沒有預計好的事,硬要說的話就是
在這裡跟香織小姐碰面。和她從頭到尾好好聊聊,讓齒輪的凹處跟凸處緊密結合。然後機
器開始運轉,然後很多事情就能明朗化。最後告一段落,一切結束在午夜鐘聲敲響前。
或許我們會一起緬懷健吾,一起拼湊完整的他。我所不知道的,她所知道的。甚至到
附近喝點小酒,威士忌什麼的。她應該知道健吾也偏愛堅果香。然後哭著或笑著醉了,我
攙扶她走向捷運站,並約好某天一起到健吾的墳前上香。分手的時候香織小姐吻了我的臉
頰,也許不小心把我誤認為健吾也不一定。
想像走到空了的酒瓶時,腦海中香織小姐的臉突然變成由莉。被我抱著的也是她,與
我相約和吻了我的都是由莉。幾次這樣無違和感的插入令我困惑,不禁懷疑由莉到底是不
是她的真名,說不定她改過名字,在那之前一直以香織之名跟健吾交往著。
『這是你的真名嗎?』
我以為自己的潛意識驀然突變,掙脫了腦海化成實體向我開口。花了點時間才發現聲
音原來是從後面傳來。我轉身,不慌不忙站了起來。
是她。香織小姐。
撐著傘,一手拿著我的名片。放下的微捲長髮,暗膚色長版羽絨外套,牛仔褲和中筒
雨靴。上了淡淡的妝,氣色與昨天比起來更差了一些。
『因為前後說的不太一樣,所以我不知道…』
「對,這是真名。職業也是真的。那晚的事請別在意。」我想,香織在咖啡廳的時候
應該早就認出我了。
『嗯。』香織小姐走進涼亭,將傘收了起來。其實沒有差,哪裡都是溼的。『不過別
擔心,慎司並沒有查覺。需要他親自關注的事實在太多了,那幾乎耗光他的所有。』香織
小姐直接用手抹去椅子上的雨珠,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我也接著坐下。「等了好久。」
『對不起。因為不是很確定,所以…』香織小姐輕蹙著眉表達歉意,脫下鞋子,弓起
身將腿屈放在長椅上環抱著小腿。以『涼亭裡的女人』命名的畫,此刻順利完成。那是雙
充滿魅力的腳,每個指頭都細細的排列在美好的位置,整體來看相當獨特迷人。
『剛走來的時候淋濕了,勉強穿著有點難受。』
「沒關係,其實我也不確定。」我說。「如果香織小姐沒出現的話,或許事情也會像
這樣在這裡靜止了也不一定。為了方便隨便捏造搪塞,反正時間久了心也會那麼接受了。
」
『可是我來了。』
「香織小姐還是來了。」
『為什麼呢?』
「是啊。為什麼呢。」
香織小姐低頭看著自己雙膝之間,或者意識裡的某個點。我望向三分之二溶進雲霧裡
的台北101,慢慢吸進冰冷的空氣。
沉默來得好快,沒有預料中的熱切。這時候才發覺,我並沒有準備問題的順序。開頭
該在哪裡好呢?
『我是健吾的女朋友。』香織小姐下定決心般說著。
鬆了口氣。她做的對,或許我只是不想先把自己擺上來罷了。我看著香織小姐,安靜
等待接下來的東西。香織小姐抬起頭直視我,眼球沒有顫動,我卻無法找到那視線的焦點
。白紙般空蕩無表情。
『這只是比較好解釋的說法。就如你所見,我有丈夫,還是個身價不斐的企業家。剛
過四十五,沒有生孩子的打算。工作方面一點也不必考慮,錢什麼的早就多到用不完。也
許有可能花完,但我並不知道那樣的花錢法。偶爾學點新的東西,逛街購物旅遊,有個念
頭就能成行。生活基本上找不到能夠抱怨的地方,那可以說一分一秒都跟普世幸福緊緊相
扣著。』記憶中從沒聽過那樣的語氣,像依附著地平線微小而不易查覺。殘缺的我實在無
法找出正確的形容。
「那為什麼?」我感受到自己吐出的字句裡包覆著濃濃的,相當雜亂的疑惑。
『是啊。為什麼呢。』香織小姐向後靠,把手放進外套口袋拿出YSL菸盒,還有一只
烤漆精緻的深藍打火機。從盒子裡抽出一支菸,熟練的含在唇上。擦開火焰,無形的熱度
灼傷了菸頭,煙在飄起之前被雨絲敲散拍落。
『我知道你,直人先生。健吾有提起過。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重要喔。』香織小姐垂
落夾著菸的手臂,彷彿暫時不會動到的樣子。『對他。對身邊的人。甚至對你自己。都是
出乎意料的重要。沒有直人先生很多事情都完成不了呢。健吾總是這樣說。』香織小姐的
眼神逐漸爬上淡淡的羨慕。
聽到這些話,不知怎麼身體熱脹了起來。並不是偏向開心或感動,反而令人難以忍受
。不應該是這樣的,別想扭曲寫好的規則,那是一開始就決定了的,具有順序性的立場。
「從頭說起吧。香織小姐。所謂女朋友是怎麼回事?」我前傾著,手指交叉靠在大腿
上,側過頭看著她。香織小姐晃了晃菸,橘紅色的光閃了一瞬,煙便順利纏上了她的指尖
。
『也好,這樣或許能夠找到遺落的什麼。』香織小姐說著。煙剛好裊繞到她的側臉,
香織小姐閉起眼深深吸了進去。張著嘴看得到煙在那裡面渺動。
(待續...https://www.facebook.com/louisdayhappy/posts/18505095483297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