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在名為意義的瓶子裡擺進恰當的東西,我經常惴惴不安。
從四年前退伍到現在,我幾乎花光了所有空閒時間在思考這個。飯吃得著急,每晚閉
上眼到睡著之前的縫隙,長途旅遊也很久沒有進行了。卻怎樣都不順利。就像全然架空的
世界觀。怎麼說都行,也什麼都不合邏輯。呵,我以為這是個再實際不過的問題,沒想到
似乎虛浮得有點可笑。
我想著。
嘉義的天氣相當炎熱,太陽彷彿尋找著什麼失物般仔細凝視大地。空氣燙燙的,每吸
一口都像把熱這個詞具體化吞進肚子裡一樣。那是有飽足感,實實在在的東西。周圍的景
緻模糊了起來,人、車、交通號誌和建築物,都逐一從意識中慢慢汽化,好像撞上也會穿
過去似的。
沿著吳鳳南路,我騎著後照鏡無法固定,前煞車失去功能的藍色YAMAHA-Jog50經過了
輔仁中學。那是一間天主教,國中併高中的學校。因為懶得準備考試吧,我在那裡整整待
了六年。十年前約莫這個時候,才穿著被麥克筆寫滿名字的制服和書包,踩著早就不知道
丟去哪了的變速腳踏車離開。關於那天,記憶斷斷續續的,唯一忘不了的是隔天奶奶的往
生。還記得那時腦中的第一個想法是。虧我繳了六年的學費,才一畢業神就這麼不講義氣
,真是夠了。
沒有多做停留,只是剛好遇上了紅燈,畢竟那不是今天的目的地。話說回來,那目的
地又是哪裡?
騎上軍輝橋,陽光像抓到機會的小孩般,朝毫無遮蔽物的大地加強惡作劇的火力,看
著人們狼狽奔逃而竊笑。慘的是這台修了又修,苟延殘喘的小50,即使把油門催到最底也
快不到哪去。只好盡量跟夏天和平相處了。
過橋後繼續直行,商店簇擁著住宅。很早以前這裡就非常熱鬧,蔬果菜販、米糕麵線
、書店藥局,要什麼有什麼。尤其是手搖飲料店,比八國聯軍還要誇張。加上幾年前麥當
勞的進駐更是如虎添翼。最重要的,那價格是任何天龍人見到都會噴淚的親民。雖然如此
,比起以前還是變了不少。
接近後段,在全家便利商店右轉。那裡原本不是這樣,但實際上是什麼卻想不太起來
,只記得更早之前是一座私人加油站,約莫在我國小的時代。怎麼會記得那種事呢?連自
己都覺得訝異。接著是祖傳三代的國術館和小時候常跟爺爺奶奶散步乘涼的小廟,然後在
一間倒閉了非常久的甘仔店左轉。一路到底,我停下了機車。那是條數十年如一日的小巷
。嘉義很多這樣的地方。或許不只這裡,全世界也很多吧。目送著背影,然後逐漸被遺忘
的場所。居住的人來來去去,但始終都是線的延長,不太有機會出現什麼例外。
我從口袋翻出一支陳舊的鑰匙,沒有圈環,名符其實的一支。匙齒已經有些磨平,但
還不至於影響到它的功能。走到巷口數來第五間,試著將鑰匙放進去。很順利地陷入,毫
無窒礙。我沒有馬上轉開,暫時就那樣站在門前。
斑駁的紅漆蒙著光陰的灰,木質門扇看來脆弱卻也屹立了幾個十年。記得大學北上唸
書之後,還有一段日子歸來的會是這裡,大概大二左右才搬到現在的新住處。沒什麼,嗯
,我想沒什麼。不過就是舊家嘛。所謂成長的場合,應該更重一點才對,不是靠時間的長
短就能決定,否則那也太廉價了。我嘴角輕撇,轉開了門。鎖頭的一時卡住讓我出了點力
,果然還是有什麼被留下來了吧。
薄薄的霉味盤旋在屋內,意外地並不難聞,反而有種這裡才是現實的感覺。我不自覺
脫口而出。
「我回來了。」
聲音被吸進了牆壁,搬空的客廳空氣乾巴巴的。過時的洗石子地板也失去清亮的紋路
,彷彿將某件了無生意的雕塑品壓扁,隨手丟在那裡一樣。我套上發黑的塑膠拖鞋(只是
安慰,那鞋子說不定比地板還髒。)朝屋裡走去,繞過浴室和飯廳,直接上了三樓。左邊
是爸媽的房間,接著小小的走廊,然後扭開鏽蝕的喇叭鎖,踏進了算是房子的最深處。我
的房間。
熱氣迎面襲來,混著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那沉沉的,從印象中完全找不到蛛絲馬跡
的東西。胸口有種悶窒感,甚至稍微痛了起來。把手伸進去,有點像相當稀薄的果凍,卻
在轉瞬間掠過我一股腦沖了出去。
怎麼會這樣?我跟著轉頭,當然走廊上什麼也沒有。上次回來是什麼時候?想不起來
。算了,反正一定是天氣的關係,以前的夏天根本沒有猖狂到這種程度,不管怎麼說也太
過份,連回憶都被蒸發,更別提什麼懷舊了。
我走到書桌前,決定趕快把正事辦一辦就離開。小心取下了覆蓋在上頭,滿是灰塵的
報紙,翻過來將還算乾淨的那面鋪在好幾處已經斷裂破損的椰子床墊。打開書架的櫃子,
分成幾次將裡面厚厚一疊高中用的數學講義攤放在床上。
「呼,這些大概就是全部了吧。」
雖然每一章節都只有少少幾頁,但疊起來也有將近六十公分的厚度。包括一些總複習
和什麼考前大補帖,份量也還挺驚人的。我輕輕地將手邊的袋子打開,一本一本慢慢放進
去,不這麼做我怕擁有鼻子過敏又忘了戴口罩的我會當場暴斃。死因是打噴嚏打到腦漿四
溢。
還剩下三分之一左右的時候,手機響了。有點尷尬,盡量避免上述情況成真,我不得
不緩緩站起來,將陽台的落地窗打開走了出去。一直沒這麼做是因為擔心有風灌進房裡只
會更糟糕。
手機螢幕上,來電顯示著夏希。
「喂。妳還真會挑時間。」
「沒什麼,嗯,剛找到。應該還算齊全,回去再好好檢查,這裡太可怕了。」
「嗯,嗯,吃完飯休息一下吧,昨天有失眠嗎?」
「嗯,好,等我回台北再說吧。」
「掰。」
掛上電話,用手臂靠著陽台的欄杆,我望著被電線和屋頂切割得零零碎碎的天空。以
前就是這樣子嗎?怎麼覺得應該要再大一點,再完整一點才對。
夏希是我從研究所開始交往的女朋友。算一算也有五年了吧。畢業之後她在師範大學
人事室找到了全職行政人員的工作,負責一些制式又瑣碎的文件處理。而我則為了所謂的
夢想,退伍後也來到台北,與夏希合租了一間不怎麼樣的小套房。整天龜在房間,名目上
是一位填詞作者,有空就寫寫還沒有人願意出版的小說。至於劇本方面,跟朋友一起得過
一次獎後就放棄了。那環境…有點離奇。總歸來說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文字工作者。
或許前面還得冠上「自以為」三個字吧。取決案子的量不說,還需要經過比樂透更難
捉摸的比稿過程。就算被保留了,一修再修也還是有許多變數,到最後只能等眼睛看到,
手摸到了實體唱片,才能真正確定自己的作品被採用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落敗的文
字什麼也不是,稱不上歌詞,當然換不來任何報酬。
大部份原因還是得歸咎於我太嫩吧,但填詞已經是主要的收入來源,卻少得我一度動
了不如去領救濟金還比較充裕的念頭(實際上確實如此)。真的這麼辛苦?!那為什麼還
…?很簡單,因為想啊!只有在創作的過程中我才找得到自己。才知道自己為什麼呼吸吃
飯。既然揮霍熱情是這個世界運轉的規則,那準備好滿滿的元氣面對挑戰便是我們的義務
。嗯!幹得好!方向正確!
我曾經這樣深深相信著。
但我想我小看了世界,也高估了人類。所以我回來了。或許靜靜躺在袋子裡的那些講
義,能讓我找到幾份家教的工作餬口。這是目前我所能做到,兼顧生活與夢想的最佳解了
。
吐了口長氣,轉身拉開落地窗,眼角的畫面似乎有東西在微微晃動。撇過頭,一隻白
色的小鳥正啄扯著一株從磁磚縫隙茁生出來的幸運草。不是三葉,是四片葉子的那種。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鳥(雖然我看過的鳥也不算多)。麻雀般的體型,全身白得彷彿用
雪雕出來似的。喙短短的有點尖鉤,眼睛則是深夜般的漆黑。牠望向我,繼續嚼著幸運草
,葉子一片一片鑽進了牠的嘴裡,最後吞入那小小的身體。看得見脖子的羽毛隨之起伏。
牠的視線很輕柔,不凌厲,不屬於夏季的那種,是更寬廣的什麼。在我還無法準確形容的
時候,牠矮身伸出左爪,起跑般一蹬,朝我身後飛掠而去。速度之快,跟著望去已經和雲
層交疊住了,像一枚逆飄的冰晶。
我找不到適當的表情,眨了眨眼推開落地窗踏進房間,繼續著剛才的動作。
(待續...https://www.facebook.com/louisdayhappy/posts/20662395634234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