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車廂裡異常稀疏，還以為小周末的火車站或多或少會湧現一些返家人潮
。看來全台灣的年輕人有將近三分之一都在北部，這種說法好像也只是剛好而已。從嘉義
北上的車次，輕輕鬆鬆就買到了座位，雖然如此夕曬還是讓車廂產生了悶厭的觸感。冷氣
只有在加強降溫的那段時間有效，一旦靜默，皮膚就慢慢變得黏膩。大家都拉緊了窗簾，
連沒有人的位置也熱心地被關上。只有他。坐在我斜前方的少年。
　　隔著一個走道，我看不清楚少年的臉。起初不怎麼關心，只是喜歡辣燙的陽光而已吧
。事情就是這樣，從來不會有絕對的黑或白。對立的另一面，是必須性的存在。況且他也
不是坐在靠窗的地方。
　　少年讀著書，就排版來看是類似伊坂幸太郎「摩登時代」那樣，同一頁裡分成上下兩
個區塊的編輯方式，但厚度至少薄了一半。瞄不到封面或清楚的段落，無法確定那是怎樣
的書。而讓我開始在意的，是少年的裝扮。
　　淡亞麻色的頭髮，看得出來染過好一陣子。衣服上從右肩垂直繞到背後的黃色英文字
句，用草書寫著「My the force be with you」。下襬被手臂壓住了，但隱隱約約有著紅
色的圖騰。如果左邊袖子上還印著巨大的條碼造型，那這件衣服極有可能就是我在高中時
為了運動會所設計的班服。
　　高中朋友？不，不可能，感覺太年輕了。衣服的質感還很新，那再怎麼保存得宜也不
至於一點褪色的痕跡都沒有。如果非得要從記憶中找出班上符合這樣輪廓的身形，我看也
只有我了。加上少年牛仔褲刷破的痕跡，和全黑的Puma運動鞋。更別提行李架上那只
Arnold Palmer的肩背包。若那也屬於少年，根本就跟我當初前往台南的第一天，即將展
開研究所生活的穿著一模一樣。
　　上車的時候少年已經在那裡了。捧著書，翻頁的速度很慢，像是要理解什麼艱澀的道
理般，同一行重複讀了兩三次。我一直看著少年，畫面不知怎麼扭曲了起來。原本我以為
是燥熱所產生的錯覺，但視線卻從少年的耳渦附近逐漸糊成粉狀。意識在火車通過台中之
後，重組出了夏希的身影。
　　
　　那時我和大二在一起的前女友分手剛滿十個月，用來悼念的啤酒也終於減少到一夜兩
罐。與夏希的開始一點也不特別，我們都住在同一棟學生套房的六樓，電梯什麼的總有機
會遇到。只要生活上微小的細節不經意重疊，要產生接下來的交集並不怎麼困難。兩個人
在狹窄的空間，沒什麼大問題終究會出現對話。然後互相斟倒感覺，最後用一個氛圍來答
應或拒絕。
　　夏希大概到我的喉結左右，在台灣女性的平均身高算是中等。因為打網球的關係身材
維持得很好，紮起馬尾相當清新，沒有幾個稱得上贅肉的地方。胸部並不突出，大概是經
常穿著運動內衣的緣故。偏好黃色和土耳其藍，衣櫃除了幾件白色網球衫外，幾乎都是這
兩種色系。彈了一手好琴，尤其喜歡蕭邦。我們偶爾會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躺在床上，用
電腦重複放著蕭邦的組曲。透過落地窗眺望城市一隅，搭配著帶了點灰雲的迷濛天空。聽
說裡面有幾首是夏希親自演奏的錄音，但她始終不告訴我是那些。至於實際彈奏，我卻一
次也沒看過。
　　原本認為愛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流動，許多曖昧從那後面來看根本清楚到不行。所謂告
白都只是粗糙的破點，就像某些爛電影裡生硬又勉強的轉折，是會令人感到突兀的東西。
但面對夏希，我開口了。似乎不得不這麼做，那光擁有某種莫名的吸引，就像為我特地訂
製似的，充滿活力和沁涼的暖意。那是與前女友截然不同的悸動，我甚至忘了比較。也因
此讓我陷入害怕失去的惶恐。量身訂製的惶恐。
　　雖然形式上差不多了，還是想繼續確定些什麼。那晚離開夏希房間之前，我握著門把
，轉頭對正鑽進被子裡的她說。
　　「讓我當妳的男朋友…好嗎？」
　　夏希沒有回答yes或no，只是慢慢把被子拉到鼻尖，露出大而清澈的眼睛和淡淡的眉
毛。然後說。
　　『我要睡覺了晚安！』迅速地把整顆頭埋進了被子。接著伸出手在半空中晃了晃，手
指像彈著虛幻的琴鍵般躍動。『幫我關燈喔！』
　　我笑了。笑自己幼稚的不安。根本沒有什麼好確定的。就像夜晚的月一樣，就算看不
見也只是暫時被遮住了，那總會在某個角落守護著黑暗。
　　那之後我們經歷了很多。畢業、當兵…抉擇。現在，我們都來到了台北。以為就是這
樣了，生活就是這樣了。我做著我的事。夏希做著夏希的事。我們做著我們的事。而世界
，也努力做著世界的事。
　　少年在中壢站起身，將書放進Arnold Palmer肩背包下了車。景物拼湊回正常的狀態
，雖然四個角落仍然是有些暈眩，邏輯方面跟不太上腳步以外，其他還算可以理解。人群
走過月台，刷過一扇又一扇的車窗，聽得見什麼在滴落的聲音。接著車門關閉，那灘不知
名的液體也隨著搖晃畫出了另一張模模糊糊的側臉。
　　是亞雪，我的前女友。也許因為這裡正好就在我們相戀的大學附近吧。畢竟那時候經
常和她一起到這搭車。亞雪本來就住在中壢，所以離開的一直都是我。好像還能從腦海中
翻出，亞雪戴著紅色安全帽淹沒在車陣中的片段。但更細節的，就完全沒辦法了。
(待續...https://www.facebook.com/louisdayhappy/posts/20760895324384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