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蛹
雪瞳眼前出現一棵張牙舞爪的巨木,然而巨大主幹從上而下被劈裂開,可能是曾遭逢雷劈後的結果。不過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空氣裡瀰漫水氣與木頭腐朽的粉塵混合,一股陰鬱的氣氛如幽魂般在雪瞳等人四周圍繞,潮濕的粉塵令雪瞳感覺像是直接吸進了水,水從鼻腔通過氣管直達肺部,劇烈的咳嗽正在醞釀。
「這裡是?」雪瞳小聲問。
艾芸沒有馬上回答,但被厚實樹皮包裹的夜瞳倒是發出一陣悶響,看得出艾芸持續在抑制樹皮包裹內的破壞,樹皮包裹微弱地震動著,待震動稍歇,艾芸這才淡淡地說:「到了,我們的本命樹。」
雪瞳仰頭看著巨木,它被陰森的霧氣所包圍因此無法看到頂端,壓抑的氣息不間斷地從四面八方靠攏,巨木偌大的裂口彷彿隨時會突然咬下來,將所有來者一口吞噬,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腐朽坍塌。最後她覺得後者的可能很大,因為她幾乎感受不到這棵樹的生命,似乎已經死了。
「它還沒死,」艾芸似乎是看穿了雪瞳的猜想,她接著說:「但可能也快了。」
「那...」雪瞳想問的話還卡在喉嚨,就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艾芸趕緊輕拍雪瞳的背,試圖讓她舒服一些。
雪瞳突然想起與慕天在無人島上時因為擔心吸入樹葬粉塵的情景,她伸手摸入口袋,發現當時隨手撕下的破布還在,於是趕緊拿出來矇住口鼻,待咳嗽稍歇,呼吸才逐漸順暢。
「抱歉,忘記告訴妳這裡很潮濕。」艾芸說。
「沒關係,我沒事了。」雪瞳說:「媽,妳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
「我想讓妳看一樣東西。」艾芸回答,然後仰頭看向深幽不見頂的樹冠。
雪瞳跟著仰望頭頂雲霧繚繞的樹冠,儘管周遭幽暗,卻隱約能察覺有某股力量,就藏身在那霧氣之後。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樹上?」雪瞳問。
「等一下,」艾芸說:「我想,霧馬上要散了。」
或許是巧合,又或許艾芸長期潛藏在這片深林裡已對此處氣象瞭如指掌,總之,霧氣真的逐漸退散,藉著稀薄的夜光,樹上的物體也慢慢地卸下面紗。
雪瞳看清了,那是之前在每棵巨木上都看過的布袋,只是眼前的布袋似乎不是空的,而是內部填滿東西,形成鼓脹的外貌,透過數十條粗麻繩吊掛著,麻繩延伸近更黑暗的樹冠裡,看不到實際的綁定點位於何處。
「這就是我們的種子。」艾芸說。
「種子?」雪瞳不懂真正的含義,但她立刻想起夜瞳說過,她在慕天身上植入種子,以及後來在地底洞穴的爆炸事件,不由得有種恐懼襲來,山區其實已經接近零度了,但這股恐懼讓寒冷更添一分刺骨。雪瞳想到後頸像是被插入了冰錐,冷冽酥麻的顫震傳向全身。
「這種古老生物,同時具備了動物與植物的特性。」艾芸說:「當牠們發現生命受到威脅時,就會產生『種子』,以確保後代能繼續延續下去。而一旦種子發芽,原有的本命樹就會死去,而作為生命共同體的樹妖也會死去,當然,也包括透過樹妖被復活的我們。」
「所以,我們也會死了?」雪瞳說。
「嗯。」
艾芸輕聲應和,然後解開了另一手木繭的束縛。夜瞳竟安分地端坐著,兩眼直視前方,漆黑的眉頭緊皺,似乎剛剛的對話她都聽到了,而這一切她可能早就都知道了。
雪瞳有點害怕這個妹妹會突然發狠衝過來殺了她們,身子不自覺靠向艾芸。
「不用怕,」夜瞳說:「要殺妳,妳早就不知道死過幾回了。」
夜瞳說得沒錯。
「之前我也是不相信,所以拿了你的小男友做實驗。」夜瞳說:「但神樹的根居然就這樣爆炸了。」
「神樹?」雪瞳聽著發現不對勁,進一步質問:「你說拿慕天做實驗是怎麼回事?」
夜瞳說:「你的小男友,他很特別。妳不知道吧?他一直都是被樹妖寄生的人類喔。」
「不可能,被寄生的人不能離開村莊。」雪瞳說得斬釘截鐵,「而且他沒有被樹妖控制的那種古怪表情...」說到這裡雪瞳語氣顯然動搖了,她想到了自己。
夜瞳竊笑。
「沒錯,只要在剛寄生不久時把樹妖抽出來,就可以藉由樹妖的力量復活,就跟妳們兩個一樣呢!」夜瞳說。
雪瞳知道這是真的,她放棄反駁,但繼續問:「所以妳到底對慕天做了什麼實驗?」
「我們何不先看看母親大人的實驗結果?」夜瞳總是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令雪瞳感到不悅。
艾芸從樹洞裡挖出一包事先藏好的布包裹,解開上面的結後取出來一個手電筒,她點亮手電筒朝樹上照去,偌大的物體,阻擋了光的前進,一張好像由木頭所雕出的巨大人臉,正猙獰地俯視樹下的三人。
雪瞳越看那張臉,越覺得不對勁,而且她知道那絕對不是木雕的。
木頭人臉逐漸在改變形貌,從原本陌生的面容,竟變成了雪瞳熟悉的樣貌,她自己。
「你大概猜得到吧?」艾芸說:「這個樹妖進入過我們的身體,它能模擬出我們的樣子。」
儘管雪瞳有想到這層可能,她還是覺得很不舒服。
木雕的臉持續改變,變成雪瞳不認識的臉龐,唯一不變的,是那驚恐的表情,木臉像是立體幻燈片,漸進改變地播放著每一個亡者被它樹葬前的表情。
雪瞳轉頭看向夜瞳,說:「樹妖,不是在她身體裡嗎?」
「其實我們都只是它的種子所衍生出的產物。真正的本體,一直都在這棵樹上,這就是為什麼被寄生後我們還能保有意識,因為他的意識還留在這裡,這也是為什麼必須殺死本命樹,才能完全殺死樹妖,然而,那樣做的話,我們也會跟著死亡...」艾芸說。
雪瞳聽到這裡,感覺脖子像是被冰冷的手給掐上,呼吸再度窒礙,彷彿這雙無形的手只需再多一點力氣,就會把她掐死。
「媽...」雪瞳問:「我們來這裡是要?」
「我試驗過...」艾芸說:「只要毀了本命樹,被寄生的人就會死...」
「這個我們都知道了,」夜瞳不耐煩打斷,說:「我可愛的妹妹問的是妳真正的目的。」
顯然夜瞳知道,但又故意停在這裡,要讓艾芸自己親口說出來。
艾芸說:「樹妖要非常信任宿主,才會帶他來到本命樹。除非...」艾芸中斷說明,她將手電筒往上照,木臉瞪直眼睛,眼球緩緩轉動,彷彿在審視三人,裂開的嘴不時有細微木屑落下,很可能隨時會張開大口將三人吞噬。
「除非,它要發芽了。」艾芸似乎講完了,卻仍沒說清楚來這裡的目的。
但此時雪瞳心理早已經產生許多疑問,一時沒再追問下去,她不知道母親究竟怎麼知道這些資訊的,或許他曾看過別人的種子發芽,或許她讓別人發芽,像夜瞳對慕天那樣。但總不會是對自己的本命樹實驗,因為如果是讓自己的種子發芽,那可能在場的三人早就都灰飛煙滅了,她見識過發芽的威力,地底巨木的爆炸。
突然,一股熟悉的恐懼感與注視感從四面八方的黑暗中襲來,就感覺竟像是『另一個自己』。
從艾芸與夜瞳的表情來看,顯然她們也感覺到了,只是一個眉頭緊蹙,一個卻一派輕鬆,只見夜瞳輕蔑地說:「哼!我就知道。」
熟悉的臉龐,從黑暗中浮現,那是另一張木雕臉,表面粗糙之外,木屑仍在剝落,就像是雕刻到一半的作品,依稀能辨識出臉部的特徵,儼然是李克洋,但那是猶如八十多歲的李克洋樣貌,然而每個人都清楚,那絕對不可能是李克洋本人。
「沒想到終於讓我找到了!」那個木臉李克洋說:「原來只要憑著感覺走就好。」
「我竟然沒注意到還有別的寄生者...」艾芸說。
「如果妳剛剛不把我包得死死的,我或許會告訴妳喔。」葉瞳說完竟嬌笑起來,表現得一點都不在乎。
雪瞳仔細一看,來的人有兩個,在『李克洋』身後,還跟著一個佝僂老人,大半夜還戴著墨鏡,他老得很誇張,幾乎像是一團樹根捲曲在一起,而且半邊身體已呈現腐木的狀態,可能只要一點外力就隨時會瓦解,而且散發著一股怪味,那味道跟她們本命樹的臭味有點類似。他們是陰山部隊的首領谷震天與他的軍師。
谷震天說:「我猜,所有的後選人都到了吧?」
『候選人?』雪瞳還沒理清思緒卻又有了新的疑問產生,她就像是第一次參加某個遊戲,所有參賽者都知道規則,除了她之外,而且好像沒有人打算好好跟她說明清楚規則,她心裡逐漸升起一股氣惱。
「我們一點都不想參與你的遊戲!」艾芸邊說,一邊護在雪瞳前面。
「我倒是覺得這樣挺有趣的。」夜瞳說:「反正贏的終究會是我。」
「勸你們別亂來,這裡沒有誰能殺死誰。」艾芸說。其實她對自己的說法也沒有十足把握,她只是認為大家如果都是這個樹妖的種子,那就應該都具有一樣的能力、一樣的限制。
艾芸之所以沒把握,是因為她知道,在這裡的每一個人成為『種子』的原因均不相同,她與雪瞳是在活著的狀況下,被樹妖進入發現仍活著後而自動抽離;夜瞳則是真正的死亡後被樹妖寄生;而突然現身的兩人,從外觀蒼老衰敗的樣子來判斷,應該是活人沒錯,只不過他們是怎麼獲得樹妖能力的,艾芸一時還無法斷定,但既然他們會衰敗變老,那很可能與她和雪瞳的情況很像,只是顯得如此蒼老,那很可能是在比他們更早之前就接觸到樹妖了,最重要的是,他們有兩個人,儘管有一個好像快要腐爛光了。
「我有個提議。」谷震天說:「只要你們自動放棄,我可以不殺你們。」
夜瞳狂放地笑起來,然後說:「你這老頭居然搶了我的台詞,就你們這模樣,我只要吹口氣就能讓你們灰飛煙滅!」
「就算你打贏也沒用。」艾芸說,她一邊解開了對夜瞳的最後束縛,她其實到剛剛都還一直用樹根掌握著夜瞳。
夜瞳與艾芸四目相接,夜瞳僅僅只是微揚嘴角。
現在完全解放夜瞳對艾芸來說無疑是一個賭注,眼前的敵人她或許可以獨力對付,但若還要同時抑制住夜瞳與保護雪瞳,就絕然不可能了。然而,夜瞳可是個瘋女孩,很可能一轉頭就殺了她與雪瞳。但她只能賭一把了。賭在她是『母親』的直覺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知道本命樹會自己做出選擇,」谷震天說:「但如果它沒得選呢?」
谷震天話音剛落,竟鑽入了地裡。不消一秒,已鑽到雪瞳身後,化身成一張樹根網,朝雪瞳急射而來,原來他早鎖定最弱的雪瞳,想藉著吃下她來恢復剛剛被慕天消耗的力量,再來對付較難纏的艾芸與夜瞳。
大約只剩二米的距離,眼看就要得手,艾芸也立刻想要製作出一張網子把雪瞳包起來,但速度卻慢了。
一瞬間雪瞳便消失了。
谷震天的樹網快速竄回地下,又從原本站立的地方出現。
艾芸驚恐地看著雪瞳的消失,她怒不可抑地想要衝上前去殺了谷震天,卻發現谷震天從右肩斜下整隻手臂都不見了,無數的樹根裸露出來,正在蠕動交織,構建著新的組織。
怎麼回事?雪瞳呢?
「在上面。」夜瞳說。
本命樹的新蛹裡,一個人型泛著綠光掙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