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雷峰塔前。奇景名勝，卻無遊人。
但見一襲青衣飄飄，迎風佇立。
來者身影纖細，神情淒楚，分明是滿懷心事的窈窕淑女，
可守塔僧人卻如臨大敵，明白嬌柔美人，實為不速之客。
滾滾妖氣，沖天瀰漫。重重威壓，濃烈蒸騰。
就連靈感遲鈍的普通遊客，都會出於本能遠離閃避，
略有修為的塔中僧眾，自然更是心驚膽跳。
一身青衣，盡訴緣由。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二十年前，水漫金山，死傷無數，生靈塗炭。
如今若是稍有大意，慘劇恐要異地重演。
西湖廣澤，水系豐沛，氾濫失控，必釀重災，周圍居民也註定在劫難逃。
眼見大難臨頭，守塔眾僧連忙集結，依照住持指揮緊閉塔門，焚香誦經，
祈求禪師聽聞祝禱，現身護法。
前車之鑑，歷歷在目。欲平此患，唯有一僧。
青衣美人不疾不徐，任由眾僧行動，只是對著高塔傾吐心聲。
「姊姊，小青來了。」
驚雷乍響，晴空霹靂，轉眼烏雲密布，風雨欲來。
輕描淡寫的一句問安，卻讓小青再難壓抑，思緒如潮。
匆匆一別，恍如隔世。二十餘年，轉瞬即逝。
心中未曾平息的波濤洶湧，都要在今天連本帶利，徹底宣洩。
狂風暴雨，如泣如訴。愛恨情仇，不吐不快。
此生若是未嘗情愛，是否能保自由自在？
今世難得姊妹一場，是否可免唏噓悲嘆？
終於即將迎來相聚，卻又形同再次分離。
想念越深，失落越重。相思越真，哀戚越慟。
這些苦難，該向誰討？這場緣分，又是從哪步開始行差踏錯？
「待他自立，我便無牽掛。」
小青永遠記得，姊姊二十年前自願入塔時的那句囑咐。
可姊姊的無牽無掛，卻成了小青的患得患失。
白娘子每一分的瀟灑解脫，都要用小青加倍的寂寞來換。
這重逢的代價，實在是難以承受。更何況是獨自承受。
徹底心碎，便不再流淚。痛至麻木，就不怕受傷。
「可是姊姊，現在的妳，還認得我嗎？」小青神色不改，風雨卻越演越烈。
電閃雷鳴，震耳欲聾，滂沱傾盆，鋪天蓋地。
憤怒、淒涼、悲怨、悔恨。迅速凝聚的妖氣益發濃烈，層層包圍，籠罩高塔。
塔中眾僧瑟瑟發抖，冷汗直流，只能寄望於神佛顯靈。
還有那二十年前力挽狂瀾的法海禪師。
眾僧度日如年，小青卻不急出手。她早已算出法海何時將至。
在那之前，她還有話對姊姊說。即使姊姊已聽不到，也聽不懂。
或許正是如此，這番遲了二十年的忐忑告白 ，小青才終於說得出口。
姊姊如今打回原形，毫無遮掩，小青自然也不該繼續隱瞞。
曾幾何時，小青還是西湖水系中的一條青鯉。青鯉修為深厚，早有資格挑戰化龍，
只是生性閑散，只想悠哉度日，始終無意試躍龍門。
比起成龍翱翔，睥睨萬物，徜徉水域的悠遊怡然，才是青鯉想要的舒適歡快。
可她的出現，確讓原本安居水域的青鯉心中起了漣漪，
甚至不知不覺開始渴望陸地，直到甘願放棄整片碧綠。
開始是傾羨，再來是景仰，接著是愛慕，最後是迷戀。
那條不時下山戲水的靈動白蛇，竟是如此皎潔無暇，矯健機敏，
就像將天地間所有美好凝聚一身，如同湖中月影那般崇高神聖，
讓青鯉忍不住想要親近。甚至模仿。
久而久之，青鯉不再滿足於難以捉摸的驚鴻一瞥，還有隔閡般難以啟齒的自慚形穢。
於是青鯉躍上龍門，卻在即將成功化龍之際故意跌落，自損修為並由龍轉蛇。
這一跌，形同跌掉數百年的大好光陰。可她甘之如飴，毫無惋惜。
元氣大傷的小青才剛習慣操控蛇身，便興致勃勃滿山亂爬找到白蛇，
剛一見面就是好大口氣，要求白蛇委身相許，永做伴侶，終身廝守，至死不渝。
白蛇自然不肯，只當是無聊野妖尋釁滋事，轉身便走。
青蛇心急，出手阻攔。白蛇格擋，以攻代防。
青蛇反擊，不肯罷休。白蛇拆招，乾淨俐落。
一個不肯多留，一個不依不饒，雙方就這麼莫名其妙拚鬥起來。
白蛇功力深厚，熟悉環境，實戰經驗多不勝數，剛成蛇又修為大減的小青自然不敵，
沒幾回合便狼狽負傷，咬牙敗逃。
誰知道養好傷的小青毫不氣餒，才沒多久又找上白蛇，明明實力不足屢戰屢敗，
卻又一意孤行死纏爛打，寧願三不五時鼻青臉腫，也非要追著白蛇捲土重來。
難得有能看上眼的同類打發時間，不想再度無聊的白蛇自然不願痛下殺手，
反而覺得青蛇這股傻勁可愛，有心藉著切磋示範提攜後輩，
原本能取性命的招式都是點到為止，精妙的術法奇技也都不吝展示。
雙方心思一來一往，交手幾乎成了例行公事。又從例行公事演變成了嬉鬧遊戲。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幾次拼鬥之後，白蛇對青蛇亦有好感，
想著能共同做些比打鬥有趣的事，便提議姊妹相稱，不離不棄。
聽見不離不棄，青蛇腦袋一熱，趕忙連聲答應，當場自稱妹妹，
迫不及待與白蛇交換誓約，天地為證。
不離不棄，言猶在耳。天地為證，歷歷在目。
姊姊卻選擇隻身壓在雷峰塔下，讓小青獨自面對世間惡意。
或許，這便是隱瞞真身的報應吧。
「姊姊，若小青坦承原是鯉魚，你還願意認妹妹嗎？」
對著高塔，小青喃喃自語，風雨更狂。
名聞遐邇，堅穩牢固的雷鋒高塔，竟顯得搖搖欲墜，不堪一擊，
形影單薄猶如紙紮，氣勢盡失。
此時一道身影劃過天際，居高臨下，立足塔尖。
腳下高塔瞬間安定，重新彰顯佛門聖地。
「阿彌陀佛。妖就是妖，連同伴都騙。」
白鬚白眉，胸有成竹。法海聲若洪鐘，氣度恢弘，法相莊嚴，神情肅穆。
「姊妹談心也要偷聽，還是一樣陰險鬼祟，厚顏無恥。」小青淡定依舊，輕蔑反譏。
「二十年前，事過境遷。為了陳年舊帳，又想濫傷無辜，逞凶造孽，
無異於庸人自擾。難道就不怕佛法無邊？」法海氣定神閒，袈裟獵獵。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依約來接姊姊，與閒雜人等無關。你撤了封印，
我們姊妹立即便走。」小青騰空而起，徐徐上飄，直到與法海眼對著眼，面對著面。
沉著應對，不卑不亢。聚氣凝神，蓄勢待發。
正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小青此次前來，已有萬全準備，勢必不會空手而回。
「阿彌陀佛，大言不慚。白素貞水漫金山，罪孽深重，自當受罰。
老衲雖替天行道，卻也網開一面，明白立下了釋放條件。
今日不是不放，只是條件未達。當年老衲慈悲，只捉主犯，饒了你這幫凶不罰，
又何苦沉迷我執，妄想再造殺業。速速退去，不為難你。」
法海揚手一揮，撥雲見日，塔尖方圓百尺風雨盡退，佛光普照，示威之意不言而喻。
塔中眾僧士氣大振，誦經音量也振作不少。
雷鋒鎮妖，磚瓦有靈，特意建在天地陰陽之氣循環通暢，
又能充分沐浴日月精華的殊勝寶地之上，加上大量眾僧長年潛心誦經加持，
本就意圖打造成尋常妖異難以侵犯的清淨聖塔。
法海腳踏塔尖，借用地利，只要略施巧勁，借力使力，便能輕鬆撥亂反正，大佔便宜。
「一代高僧，卑鄙小人。鐵樹開花，擺明刁難。」小青冷笑，鄙夷之色溢於言表：
「當年實情，你知我知。那無數性命該算誰頭上，世人糊塗，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又何來所謂網開一面？」
小青柳眉微蹙，滾滾烏雲便如濃墨渲染，重掩光明，遮天蔽日，氣勢絲毫不落下風。
塔中誦經之聲隨即萎靡。
小青本是鯉魚，自然比白蛇更擅操水，只要附近有水源可用，興風作浪可是看家本領，
何況這塔前西湖可是小青老家，每一滴水她都瞭若指掌。主場優勢，更勝一籌。
可這項本領，卻害了姊姊。
當年金山鬥法，法海認為青蛇必定不如白蛇，大大低估了雙蛇聯手實力，
縱使施盡渾身解數硬擋暴水，仍明顯感到法力不濟，若是為救蒼生負隅頑抗，
必定油盡燈枯力竭而亡。
法海行事霸道蠻橫，神通也是剛猛有餘，靈巧不足，此時再想變招引水，疏洪洩流，
也已經是無能為力，難如登天。
法海道貌岸然，卻是貪生怕死，情急之下毫無預警收法抽身，
滾滾洪流頓失抗衡，這才導致失控淹灌，水漫金山。
白素貞眼見殃及池魚，又擔心誤傷許仙，急忙運功撤水，卻想不到動了胎氣，血脈逆行，
插有差池，便是一屍兩命。眼見姊姊命危，小青自然無心控水，急忙施法安胎，
卻被法海趁隙重手偷襲，受創極深，只能喚來洪水掩護遁行，勉強護得姊姊逃走。
二十年後，物是人非。小青還是小青，法海仍是法海。姊姊卻已不是姊姊。
雷鋒高塔，鎮妖化功。封壓一天，化功百日。
雷峰塔依山傍水，環境特殊，能以塔身作為牽引，依靠陰陽循環之理，
將塔下妖異修為迅速化解，歸還天地。
白素貞修為一千七百多年，如今壓在塔下滿二十年，所有功力勢必煙消雲散，
無靈無識，不過就是一條長壽白蛇。
若非答應姊姊要看護那許士林直到自立，小青又怎麼可能會等到今天。
「我佛慈悲，普渡眾生。貧僧看在往日情面，本想點化妖異，留你退路，
無奈你執著愚昧，巧言狡辯，竟意圖指鹿為馬，汙衊老僧。
枉費這大開佛門的一片苦心。何不放下妄想，接受現實。
別讓那許士林沒了母親，又失姨母。」法海試著勸退，卻已暗動殺心。
水漫金山，終須究責。只要世上還有青白二蛇，高僧法海便是救世英雄。
如今白蛇已無威脅，唯一價值就是充作人質，束縛青蛇，留著青蛇不收，
也只是為了維繫法海與佛家地位。但若青蛇太不識相，恐怕還是得要降妖伏魔。
「賊禿驢，這二十年來的數千日夜，可有聽見無數亡靈哭喊償命？
可有看見他們在枉死城中流著血淚，哀號掙扎問你為何如此狠心？」
法海聞言，臉色一沉：
「顛倒是非，罪過，罪過。老衲念你修行不易，又照顧那許士林考取功名，
還以為你知錯能改，可惜冥頑不靈，全無反省。那便只有咎由自取。」
法海蓄力，心中長嘆，已經明白青蛇心思，知道必定談不攏了。
金剛怒目，除惡務盡。為免後患，只能滅口，以防那青蛇搶走白蛇後再無顧忌，
四處造謠。至於代罪羔羊，還有塔下白蛇。畢竟化功一說，百姓不會知道。
小青只是冷眼以對，凝聚妖力。
成王敗寇，落井下石。世間從無正邪，只講輸贏。所謂天公地道，不過弱肉強食。
這點道理，小青早已透徹。說到動手，小青從沒怕過。
二十年前，姊姊為保兒子，只能委曲求全，自願被封，連帶讓小青也必須忍氣吞聲，
犧牲退讓。二十年後，小青達成承諾，讓許世林考取功名，加官晉爵。
有了皇命護體，就算是高僧法海，也不能妄動分毫。
如今只要帶走姊姊，重新修行，這陳年往事，便如過眼雲煙。
什麼許仙法海，都是幻夢一場。恩怨情仇，一筆勾銷。天涯海角，姊妹逍遙。
本來，小青是這麼決定。但看到法海那傲慢嘴臉，小青決定要討回公道。
否則這二十年的苦悶酸楚，也未免太像笑話一場。
當年水漫金山，屍橫遍野，白蛇知道闖下大禍，必遭報應，於是要求青蛇騰雲駕霧，
盡快退回杭州再做打算。
姊妹倆半途便妖力告罄，只能勉強保持人型，相互攙扶艱困同行，
好不容易才回到杭州據點。
白蛇瞭解許仙性情，不顧胎氣未穩，便天天至斷橋守候，
小青除了運功療傷，還得日夜護胎。
許仙果然不出白蛇所料，經歷水漫金山差點喪生，認為投靠法海難以保命，
又想回到白蛇身邊，如願在兩人初會的斷橋上找到白蛇。白蛇欣然接納。
小青雖然反對，但考量白蛇即將臨盆，未免姊姊思念許仙心神不寧，只能退讓。
法海畢竟是佛門高僧，又直接參與水漫金山，寺方為求安撫人心，必須給個適當說法，
讓法海被善後工作耽誤不少時日，加上始終是肉身凡胎，只能腳踏實地，
縱使有法力護體無懼疲倦，加上日夜兼程趕往杭州，仍比許仙還慢了幾步，
來不及阻止白蛇產子。
但法海並不打算就此罷手，反而趁機苦苦相逼。
因為他知道現在的白蛇不是大妖，只是母親。
侵門踏戶，興師問罪。不拼法力，光比身分，法海也吃定了這對蛇妖。
一代高僧，人脈通達，想放消息易如反掌。
白素貞跟許仙的兒子是人是妖，只在法海一念之間。
正所謂人言可畏，一旦被民眾當成不祥妖怪，
別說這孩子的日子必不好過，連許仙恐怕都難以生存。
白素貞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做好了骨肉分離的心理準備，
於是對法海的條件照單全收。可以家破，不能人亡。
許仙見白素貞無意抗爭，明白情勢又站到了法海這邊，
便主動要求隨法海出家，尋求庇護。
隨法海離家之前，許仙嶄露了唯一一次父性。
男子年滿二十，才由父親取字。許仙無能，卻不愚蠢。
所以他不依禮俗，幫才剛出生的許士林取字夢蛟，正是為了讓孩子和小青有所聯繫，
希望對方不看僧面，也看佛面，對這註定無父無母的小強褓能多加照看。
是啊。真好。姊姊跟許仙都怕孩子無依無靠，所以囑咐小青成為依靠。
可又有誰來讓小青依靠？
白素貞自願被封，讓孩子能隨父為人，不受妖母所累，也換得許仙即使出家為僧，
仍有後代傳承香火，更成全了法海收妖美名，還讓無知世人得以安睡。
卻獨獨忘了還有小青。
這所有一切，小青都看在眼裡，並不出聲。只因大悲無言。
人生而有情，卻能翻臉無情。妖本來無情，可一旦動情，便是刻骨銘心，身不由己。
所以小青也不例外。
她有多愛白蛇，就有多愛她的血脈。她有多恨許仙，就有多恨他的後代。
愛恨交織，自相矛盾。若不是許士林的眉目太像白蛇，小青或許早已痛下殺手。
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已是小青看在白蛇面子上的最大退讓，
至於餘生如何，就看許士林自身造化。
小青知道，許士林會在官場裡過得很好。因為他懂得趨利避害，無情無義。
出門應考那天，許士林對天發誓，若能考取功名，必定拜謝青姨，並至塔中迎回母親。
可回想那天，鞭炮聲不絕而耳，由遠而近，新科狀元的高頭大馬，
卻始終沒來到青姨面前，甚至繞過自家門口。
小青端坐前廳，面無表情，就這麼沉默不語等到天黑，再看著天亮，然後明白塵緣已盡。
她本來就不求回報，所以只施法取走了許士林頭頂上的御賜簪花，就當兩清。
小青並不氣他，畢竟早有預兆。
許士林自小沒少受過閒言閒語，向來也對母親絕口不提，明顯對自身蛇妖血統並不滿意。
娘都不認，區區青姨，又算什麼？生父既然懦弱負心，兒子自然言而無信。
「姊姊。值嗎？」小青掏出簪花，反手一射，直直插入塔前鐵樹。
法海挑眉，不明所以，只是暗自堤防。
姊姊說過，奮不顧身，也是幸福。可為什麼姊姊卻是如此下場？
為什麼小青還沒等到幸福？
都說有捨有得，可為什麼總是真心的一方要捨，負心的一方在得？
為什麼總是人類能夠全身而退，妖怪卻要犧牲認賠？
為什麼始終付出的一方要忍氣吞聲？予取予求的一方卻大言不慚？
為什麼牽腸掛肚的一方要逆來順受？為什麼頭也不回的一方能說走就走？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二十年來，小青問過了無數次。
問天，問地，問自己，還有問記憶裡的姊姊。
而藉著今天一戰，她便要向法海問個清楚明白。
「金山寺前，你使詐得勝。凶神惡煞，任你描繪。
我倆姊妹成了罪魁禍首，只能認栽。
可今日一役，我志在必得。故事如何，該我來寫。」
小青雙瞳碧綠，精光四射。全力以赴，毫無保留，元神真身凌空浮現。
巨蟒如龍，頭角崢嶸，獠牙森森，青鱗褶褶。
「張狂蛇妖，還敢放肆。老衲年事雖高，可修為反增，未必吃虧。
後人傳頌哪個版本，倒還要看鹿死誰手。」
法海笑裡藏刀，使出苦修二十年的威猛絕招，喚出大鵬金翅分靈虛影。
「天龍八部，護法降魔。妳該知道，迦樓羅專吃毒龍。」法海身披烈焰，蒸散暴雨。
小青盤身昂首，蛇信吞吐。
最終決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