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吃拉麵的好季節。
蘸飽濃厚湯汁的麵條大口大口的被咀嚼,半浴在濃湯裡冰冰姐般肥多瘦少的叉燒,用豬背
脂及蔬果熬成的湯頭,不斷衝擊食道、賁門跟十二指腸。
我一整天都在想著這件事,搞得我心神不寧,導致簡報一團混亂,我在每個字卡上面都放
了拉麵,然後介紹道:這是博多拉麵、這是伊勢拉麵、這是銀座的豚骨拉麵………
直到我的主管咆哮說著:叫你提預算,你講這什麼XXX。
我親耳聽見那極其侮辱的三個字從嘴裡飆出。
在這裡不免老生長談,"食色性也"。
一切的一切都基於身、心、靈。身為首,如果不先滿足食慾,又拿什麼拯救乾涸的靈魂、
縫補在資本齒輪的折磨下破碎的心呢?
我釋放,我哭泣,我在每個想吃拉麵的夜裡打開科學麵,然後配著布丁乾吃,聽人家說泡
麵配上布丁就會有拉麵的味道。
我差點噎死。
等待發薪的日子往往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品性,猶如龜兔賽跑,能撐到薪水匯入戶頭那天的
人才算贏家,在此之前,只須活下去就好。
拿到薪水當天,我迫不及待去了那間早就安排在行事曆的拉麵店。
時序進入晚秋,已不見夏天那股拂來令額頭沁汗的風,取而代之的是景色變化的暗示感帶
來的蕭瑟,正所謂『錦瑟無端五十弦, 』我忘了下句,這不重要。此刻我想表達的
是食物跟季節無與倫比的關聯性,好比蝙蝠俠與羅賓亦師亦友,猛毒與艾迪情同手足,小
傑與小愛,不對,是小傑與奇犽互勉互勵。
店面是仿日式的,小小的招牌隱身在美食街眾多動不動就幾十年歷史的泛黃的、有歲月感
的店頭群裡,顯得微不足道。門外掛著一個大紅燈籠,上面用黑色毛筆字寫了店名。
我拉開店門,迎面對上廚房,正在用力甩乾麵條的師傅瞪著我,隨即用他閒著的那顆頭,
示意我要在門口那臺自動販賣機完成點餐。
我無奈,我感嘆,曾幾何時充滿人情味的溫暖店鋪,店內雖不寬敞,每個人能分到的位置
也僅容一人座,水蒸氣自廚房漫出,在每個食客面前化作氤氳,笑臉盈人的店員從不催促
劃單時間,仔細地複述一次你的選擇,看著一碗麵從無到有,當成品被端到面前的時候,
額頭沁著汗的師傅一句“お願いします”,就知道這碗麵毋須再多言。
如今人情味化作一台冰冷機器,紙筆的溫度變成按鈕的阻力,投幣口無情的咬住紙鈔接著
從屁眼拉出找零,自動化系統像在提醒每個人:吃完了趕快給老子滾!
接著選擇口味。
拉麵要吃就要吃醬油口味。大道至簡,捨去多餘的繁複做工,只追求純粹的原味,其中蘊
藏的道理不只體現在食物,乃至人生,甚至整個宇宙無處不見。
我果斷選擇醬油口味。麵條則考慮了偏硬的口感,湯頭有三個選項:普通、辛、超辛,令
人難以抉擇。
酸、甜、苦、辣,最後的辣其實並不是舌頭的味覺,而是痛覺,辣椒素化作微小的粒子不
斷刺激口腔,使我想起居住在熱帶潮濕的人會透過吃辣排出體內的熱毒,同時忍受辣度也
代表對身體耐受度的提升。
好,我選擇超辛。
叉燒、糖心蛋、海苔並稱拉麵三套件,缺一不可,只有最後的選項讓我遲疑,豆牙菜。就
跟豬血糕上的香菜一樣,在道德觀的邊緣試探,同味蕾最後的輸出博弈,好奇心與慾望最
後的糾纏,勝出的依然是對未知事物的征服感。
下方最後的小字寫著“全附”,意思大概指的是以上的配料吧。我按了按鈕。
點餐單抽出,交給服務員,我坐下等待。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我的麵始終還在煮,我開始想像廚房裡人影流動,是在為了煮一碗能
讓我感激涕零的作品。他們知道我第一次來,他們知道我第一次來啊!
眼皮在漫長的等待下沉重起來,朦朧中一雙玉手端著一碗冒著白煙的東西,擺在面前。
“客人,讓你久等了。”
碗口蒸著白煙,氣味有節奏地自白煙中脫離,轉變成另一種挑逗味蕾使其高潮的激素,刺
激著鼻腔內的受器,我怔怔地看著,陷入了某種感動中。
等到我把視線移到碗的上方,眼前映入的景象,遠遠超越我對食物的渴望。
叉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冰姐的照片,冰冰姐下半身浸在乳白色的湯汁裡,只露出肩
膀以上的部分,我忍不住喊出:「只有今天限定~」
「沒錯!只有今天限定。」簾後傳出聲音,是剛才進門示意我到外面點餐的師傅。
「可是?為什麼偏偏是冰冰?」我不解地大喊。
「自己看看你點了什麼?」
方才的點餐券被攤在桌上,上面有幾個被紅色簽字筆圈起來的地方,像是善意的提醒,又
像拙劣的謊言。
「什麼!!!!」我呀然失聲。
我恐懼,我詫異。圈起來的地方仔細一看竟然是“超辛”跟“全附”。
難道
就在我把這兩個看似不相干的詞組合一起念出來後,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超、辛、全
、附。
我無意間喚醒了傳說中的人物嗎?
「這是你點的沒錯吧。」
我點點頭。
「那麼,你就得負起責任吃完。」
「可是,我點的是醬油口味。」
「沒錯,這是醬油口味。」
「不是,這是超星拳婦。」
「你吃看看啦,求你惹。」
好不容易夾起照片,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始吃起,或許是出自對照片上人物的敬重,我輕輕
的從空白的部分咬下。
我大驚,這是………
這不是照片,而是叉燒。
不知使用了何種料理手法,照片上人物栩栩如生,那握拳的態勢,那眼神的氣勢,細節一
點都沒放過,但是口感竟然與頂級叉燒肉如出一轍。
「可是,可是」我的眼淚突然滑落,滴進乳白色的湯頭,連牙齒都忍不住顫抖著。
師傅藝術家般的眼神,洞悉了被他的作品征服的人,他似乎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冷冷的
瞳孔中帶有一絲興奮。
「對不起,我有敏感性牙齒,不能吃冰的!」
我一面哭,一面跑出店外。
眼淚被空氣的溫度感染,溼冷冷地劃過臉頰,後半句我想起來了:「一涎一注濕滑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