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話、尼基‧里佐
凱薩琳在開往波利尼亞諾阿馬雷的車上昏昏欲睡，她的第一趟國際航程非常折磨
人。整整十二個小時待在機艙裡，使她全身發僵、雙腿腫脹，身體四處的傷勢更是變得難
受莫名。
雖然現在是義大利的晚上八點左右，卻是平常凱薩琳在美國的入眠時段，而窗外
稀少的人煙火光，更是催促著凱薩琳速速遁入夢鄉。那雙黑色綁帶跟鞋已經轉而擺在她腿
上，遮掩傷勢的手套也被凱薩琳脫了下來，尼基明白她的傷勢因為氣壓轉變正折騰著，所
以貼心得保持沉默。幸好，此處的冬天溫暖許多，兩人緊繃的情緒因而舒緩不少。
凱薩琳記得這趟車程約莫須時三十分，她在雙眼半睜半閉之間聽見尼基不甚流利
的義大利語，司機依言從主要幹道駛入左側的城鎮中，原本遼闊漆黑的景色，沒多久就被
街燈與櫛比鱗次的兩層式建築取代。他們置身在狹小的街道內，車身因為柏油路與石板路
交替而產生震顫，凱薩琳為了避免暈眩而坐挺身子，接著驚訝得發現自己與窗外其他車輛
靠得有多近。
他們經過成排房舍，無論是民宅或餐廳大都已門扉緊閉，唯獨門口那盞暈黃燈光
表示內有人居。幾乎每道圍牆都有長春藤攀生，而缺乏自然綠意的外牆或窗沿，則會擺上
盆植的花卉綠葉。或白或粉的外牆上，鑲有亮綠、蔚藍的木製窗框。
此生未曾想見的異國景致令凱薩琳提起精神，可惜效果維持不久，她對安穩床榻
的渴望勝過一切，也等不及將這件縮腰長裙卸下，腹側的痛楚自從下飛機後便鼓譟起來。
司機載著他們來到市鎮外圍，並在邊角一棟擁有窄小前庭的獨棟公寓前停下。尼
基付清車錢後便與司機同時下車，前者來到凱薩琳這側打開車門，後者則協助下行李至公
寓門口。
「謝謝。」凱薩琳語氣虛弱得說道，鞋子仍抱在懷裡。
「您在冒冷汗。」尼基見著她此刻的臉孔立刻皺眉，他把手掌覆上凱薩琳的額頭
，確認體溫沒問題後又緊接著問：「身體有哪處很疼嗎？」
「腹部，我覺得是裙子的問題。」凱薩琳露出不太有說服力的笑容，轉而看向他
們未來的避難居所。
它與街上的兩樓公寓沒有太多不同，只是因為落在街角而多了一道L型外牆，另
一側則與隔壁房屋緊密相鄰；同時也因為特地隔出了前院，所以公寓本身相對小了些，不
過正面仍然有一座向外延伸的小陽台。凱薩琳也另外注意到房子在面對主街那側開有一道
小門，猜測那裏應該直通屋內的儲藏室或廚房。
尼基從掛在外牆的郵箱內取出公寓鑰匙，即刻將凱薩琳引至屋內，當門外的計程
車駛離之際，一陣微弱、有序的起伏聲使得凱薩琳在前院駐足，她困惑得向後望去，同時
向尼基詢問：「我們在海邊嗎？」
「是的，」尼基眼下浮腫的眼袋，隨著庭院的燈亮起而一覽無遺，「波利尼亞諾
阿馬雷是沿岸小鎮，以溫暖的海水與岩岸景致聞名。」
『我喜歡看海。』不知道為什麼，凱薩琳突然聽見自己稚嫩的聲音從耳畔響起。
尼基有條不紊地打理起一切，除了進屋點上燈光與開窗以利空氣對流外，他同時
也在巡視屋內各處。凱薩琳赤腳踏在橘紅色地磚上，冰涼觸感即刻舒緩腳板的水腫不適，
她等著尼基將一樓檢查一遍後，才隨著對方走上二樓。
「這個房間供您使用，摩爾小姐。」
兩人先是經過共用盥洗室，才走進面海的那間臥房。當尼基在房內四周巡視時，
凱薩琳用上最後的力氣坐到床邊，她閉上雙眼，等待另一陣的疼痛過去。下一秒，她感覺
尼基來到面前蹲下，接著便聽見他的聲音。
「疼痛持續多久了？」
「從機場坐上計程車開始就很不舒服…但是到現在才變得這麼痛。」凱薩琳張開
眼睛，立刻對上尼基擔憂的視線。
「除了冒冷汗、持續且漸強的疼痛之外，您會感覺噁心、心悸或暈眩嗎？」
凱薩琳搖頭，腹側的痛楚逐漸趨緩至能夠忍受的程度。
「可以請您試著直起身子嗎？」
凱薩琳深吸一口氣，緩緩將背挺直，尼基在把雙手貼上她的腹部前遲疑了一下。
「失禮了，摩爾小姐。」尼基抬眼看過凱薩琳，然後才開始進行觸診，他的動作
跟上回看診的老醫生一樣熟練。凱薩琳模仿當時會診時那樣放緩呼吸，並盡力吸飽每一口
空氣，尼基的掌溫從前腹一路轉往後背，當他略微施力時，凱薩琳都會隨之顫抖。
「這樣很糟嗎？」凱薩琳緊張得問道。
「您沒有其他症狀，也還沒有發燒都是好事，但如果在紐約的話，我會立刻請醫
生過來會診。」尼基起身，走往自己那份行李打開查看，「不過現在，我會先讓您服用抗
生素，暫且觀察一晚。」語畢，他往盥洗室裝了杯開水，並將藥丸同時交到凱薩琳手中。
「也許我只是太累了，」凱薩琳迅速嚥下藥丸，然後一口氣把水喝光，「你也是
，尼基。你也應該要休息了。」
「我已經很習慣日夜顛倒的生活了，這一行很難作息正常。」尼基微笑，雖然面
露倦容卻依然親切。
「你不是要守著我一整個晚上吧？」
「如果有必要的話。」
凱薩琳半是笑，半是嘆氣的輕喘一聲。雖然很想直接向後倒進床鋪，但她還是得
洗過臉、換過衣服才行，於是凱薩琳逼迫自己站起身，走到尼基已經放上行李架的皮箱前
，開始拿出待會兒需要的所有物品。
「尼基，我從來沒有機會問過你，為什麼你會懂這些？是因為替比昂奇先生工作
的緣故嗎？」
凱薩琳抬手抹過額際與上唇，手背立刻沾上一層薄汗，或許尼基徹夜守著自己不
是個壞主意，但願她待會兒不會在浴室暈過去。
「我父親是藥劑師，我也不例外，算是里佐家的傳統吧。不過我的臨床醫學知識
，倒是進入比昂奇家族之後才有的。」尼基習慣性站定門邊，雙手在身前交握。
「所以你可以當醫生嗎？」凱薩琳終於撈到一件絲質睡袍，她現在只想穿得越寬
鬆越好。
尼基聞言輕笑，引起凱薩琳轉頭望去，只見他扭了扭脖子，語氣有些遺憾得說：
「不行，摩爾小姐。我雖然領有藥劑師執照，但那與成為一名醫生仍然差得遠。」
「你想成為醫生嗎？」凱薩琳將浴袍放到床上，自己則抱著一系列瓶罐坐到梳妝
台前。透過鏡子凱薩琳能瞧見尼基在門邊沈思的表情，在等待對方回答的同時，她再次困
難得將髮髻拆下。
「我父親倒是希望家裡能出位醫生，老闆也會拿這件事調侃我，只是…我對現在
的生活沒有怨言，跟著比昂奇先生偶爾還挺有趣的。」
即便全身不適，凱薩琳仍能敏銳辨析尼基所言中的遲疑，他不是不想成為醫生，
而是因為某種更強烈的原因選擇不那麼做，但那會是什麼呢？
「你為什麼會進入比昂奇家族，尼基？」
凱薩琳在提問的同時，也做好了對方不會回答的準備。尼基是奉命來照顧她的，
雖然他在機場時向凱薩琳讓步，那也不代表他們會在一夕之間成為朋友。更何況，朋友未
必會回答這個問題。
「我父親死於黑幫械鬥，小幫派尋仇的流彈掃進藥局，子彈好死不死打在頸動脈
上，他當場失血過多致死。」尼基鬆開原本交握的雙手，轉而將領帶拉鬆，「老闆後來替
我報了血仇，從那之後我便一直跟在他身邊。」
凱薩琳知道尼基與比昂奇先生是表親，雖然他們兩人神似的外貌，還有無意間散
發出的默契便足以讓人探究這層關係，但凱薩琳仍是透過伊蓮娜小姐才確定的。不過，她
卻沒聽過伊蓮娜小姐提起這件事。
「我很抱歉…」
「不用抱歉，摩爾小姐。都已經過去了。」
尼基對著鏡中的凱薩琳溫柔一笑，接著彎腰提起腳邊的行李，說：「我應該讓您
先洗漱更衣，我會在隔壁房間待命。」
「尼基？」凱薩琳在尼基即將踏出房門之際叫住對方。
「是？」
「我們…什麼時候會收到比昂奇先生的消息？」
「明天下午預計一點左右，會有人打響樓下廚房那支電話。」
「要是比昂奇先生沒事的話…我可以跟他講上話嗎？」
尼基的眼神猶豫一陣，隨後堅定得說：「恐怕不行，摩爾小姐。為了避免竊聽，
這條線路不能維持長時間通話；而為了不讓人進一步起疑，我們希望能將您隱蔽得越徹底
越好。」
所以我不能使用電話。凱薩琳明確接收到第一條禁令，不知道下一條會不會是不
能外出？
「但你會叫醒我，對吧？如果電話響了，我希望自己也在旁邊。」凱薩琳只能退
而求其次，不能講上話也罷，但要是有什麼壞消息，她希望自己能在第一時間知道。
尼基露出釋然的笑容，出言保證：「當然，我會叫醒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