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那天早上四點多，他們三人一夜沒睡，卻也不想回家，周宛宛送媽媽回家，說了再見後，
和華仁聿一起住進了岳明的家。岳明的住處其實就一間八坪的小套房，房間內只有一張標
準雙人床，卻要擠三個大人，其實有點勉強。
但是這個情況太過特別，三個人都沒有抱怨，各自的去洗澡，準備睡覺。
忙了一陣子，已經六點多了，陽光從窗戶和窗簾之間的縫隙趁透進來，明明已經又累又睏
，華仁聿和周宛宛兩人卻只是坐在床上一語不發對坐著哭泣，岳明倒是沒哭，他似乎忙著
照顧兩人，又是舖床又是倒水，「要不要喝點什麼？學姐？」
「不用……」
「學姐睡床吧，我和學長睡地上。」其實不需要交代，華仁聿碰的一聲已經自己堆進了那
一團棉被當中，岳明也沒生氣，就讓華仁聿先睡，只是自己沒有坐的地方，只好坐在床的
另一頭。
「學姐睡吧，我去關燈。」岳明說。
「別走。」周宛宛抓著岳明的袖子，靠在他的肩膀上。「讓我靠一下。」
「……」岳明似乎想說什麼，但卻沒有說出口。
就在這個時候，華仁聿不知道為什麼也爬上床，靠在岳明的肩膀上。「……」
三個大人躺在一張雙人床上有多擁擠，但是好像不這樣靠著彼此，恐懼與痛楚就會不斷來
侵襲。
夏子揚死了，這件事情就這麼成為事實，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不停的反覆刺痛著他們的
心，讓每個人都懊悔得幾乎要窒息。
周宛宛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好難過，好難過，好希望這件事情是假的，好疲累，眼睛哭
得好痛，心口上好像出現了一個大洞，窒息與深沉的恐懼襲來，讓她害怕的閉上眼，但是
閉上眼睛，卻又想起夏子揚的那張臉，那雙手，他不是第一次尋求幫助，但是她什麼都沒
做好，就讓他這麼走了。
如果她再溫柔一點就好了，如果她再有耐心一點就好了。
眼淚乾了又流，流了又乾。岳明的兩邊肩膀都是濕的。
夏子揚死了，她都不知道自己要怎麼繼續活下去，想著有許多應該可以為他做的事，說不
定就能夠阻止他的念頭，想著只要過了那個坎，他就能像幾天前一樣笑著，一樣跟她打鬧
玩笑，一樣快樂的一起生活。
她不停的後悔再後悔。
很諷刺的是，這次她出差去台中，有個動畫公司給了她一個新的Offer，她雖然本沒有計
畫要去台中工作，這次也只是先接洽再考慮，雖然離開他並不是她所願，但是夏子揚反覆
的心理狀態，確實讓她覺得無所適從。
所以她認真的想過，是不是該暫時逃離一陣子。
他知道嗎？雖然她從來都沒有說過，但是夏子揚會知道嗎？知道她的不耐煩或是痛苦嗎？
知道她有想要逃的心思嗎？會不會是因為有所感應，所以才用這種方式了斷自己呢？
她只是想喘口氣啊，不是真的想要離開他啊。
他在沒有生病的時候，總是溫柔和藹，總是笑得無憂無慮，好像這個世界塌下來也沒關係
，纖細而敏感的他總是能夠發現她的心事，給予最堅定的支持卻又最柔軟的懷抱。
明明他忍受過她多回的任性，包容她的特異與奇怪，包容她的瘋癲和固執，為什麼周宛宛
不能替他多想一想？多退讓一些呢？
她錯了，她錯得離譜了。
岳明拍拍她的頭，「沒事，不哭了，學姐。」不安慰沒事，周宛宛又因為他的這幾句話，
而頻頻落淚。
睡睡醒醒的一陣子，起身上個廁所的時候，周宛宛看著華仁聿滿滿的淚水在他的臉上爬著
，但是表情麻木眼神空洞的望向牆壁的樣子，看了還是忍不住難過。
他們兩個是最好的朋友，十八歲時就是室友，一年後就同居在一起，他們交換所有的秘密
，整天吵架打架卻又整天黏在一起玩鬧，一起寫作一起哭，互相鼓勵又互相扶持，就連他
的手機錄音，都只有華仁聿的位置。
但是她卻從來沒有真的嫉妒過他，因為不管夏子揚把他當作甚麼，身為朋友，華仁聿對待
夏子揚沒有一絲的驕矜或偏頗，從來沒有因為自己是個大作家了而放棄朋友，他很關心他
，也總是希望他好。
但是誰希望他不好呢？誰又能夠幫得了他呢？
她伸手抱住華仁聿：「仁聿，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能自責……子揚他就是病了……你知道
的。」
「……」華仁聿只是哭，沒有回應她的話。
這天很漫長，當然周宛宛也知道要走出傷痛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接下來是告別式和火化，
或許這一切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或許人們總是藉由這些繁複的過程，告訴自己不能這麼快
忘記他。
真希望醒來之後，一切都是夢。
＊＊＊ ＊＊＊ ＊＊＊ ＊＊＊
6-2
夏子揚過世的事情，因為是華仁聿這個大作家的朋友，還小小的登上了社會新聞，雖然華
仁聿不願意受訪，但那幾天還是在電視上偶爾會看到相關的新聞。
她關上電視。
夢中還是那麼美好的他，溫柔多情，卻又性感的他，笑著跟她說話，醒來之後那些幻影和
過往卻都是破碎支離的。
破碎支離而且血腥斑駁的。
他們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整理清除了台大附近的那個三房兩廳的房子裡頭大部分的雜物
，只留下帶不走的家具，那裡有他們三個人加起來三年多，也有周宛宛和夏子揚住在一起
四年多的回憶。
垃圾的累積量很可觀，許多可以用的不能用的家具都需要清理，因為大家都忙亂著，沒人
餵那兩隻貓，他們餓了兩天，急切著喵喵叫，她卻連貓飼料放在哪裡都不知道。
她雖然很喜歡貓，但從來沒有想過要養貓，這兩隻貓當初就是夏子揚自作主張撿來的，看
著貓咪們默默吃飯的樣子，忍不住埋怨起夏子揚不負責任，竟然就這麼丟下這兩個孩子自
己走了，要她一個人怎麼辦？
華仁聿看著周宛宛蹲著看著貓落淚的樣子，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才開口道：「貓……交給
我來照顧吧。」
她點點頭，答應了。畢竟自己什麼都養不好，連陽台的幾個盆栽也都枯死得差不多了，雖
然兩隻貓特別喜歡岳明，但是看著他不斷打噴嚏的樣子，還是算了。
分類垃圾，分類處理他的遺物，岳明要留下他的大學長袖T，華仁聿要留下他大部分的書
，看著散落的鍵盤鍵帽中間，有幾本剛出版不過幾個月的藍色星空堆放在他的書桌前，裡
頭還夾著華仁聿寫來的卡片，從書頁中間探出頭來。
華仁聿看了之後又是哭得傷心。
整理出空屋後，周宛宛搬回板橋的家裡頭住一段時間，台大那裡的工作也先請假了一段時
間休息，而華仁聿回到陽明山的房子，岳明則是回到自己的小套房，下次見面，應該是夏
子揚的告別式了。
回到家裡，趙永慈替她整理好以前的舊房間，「都跟以前一樣，沒有變化，不錯吧？」
「嗯。」周宛宛卻笑不出來，只是默默的躺下，把行李丟放在門口。
「這幾天睡得好嗎？仁聿和岳明也都還好嗎？有沒有正常睡覺？正常吃飯？」趙永慈摸摸
女兒的頭髮，愛憐道，「嚇壞了吧？」
「我好累。」周宛宛說。「我連眨眼都好痛。」
「媽給妳弄個熱毛巾敷一下。」趙永慈拍拍女兒。
「對不起，永慈，我……休息一陣子，很快就會回去工作的。」周宛宛拉住媽媽說。
「我們家裡又不缺錢，有什麼好急的？妳愛待多久就待多久。」趙永慈嘆了口氣，「這不
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慢慢來吧。」
「嗯……」周宛宛點點頭，感受媽媽在她頭髮上爬梳的觸感，是讓她輕易落淚的溫柔。
雖然已經二十六歲了，但她還是很依戀能夠跟媽媽撒嬌的日子，雖然媽媽對待她總是嚴厲
，也常讓她獨立自主，但對她來說，這樣就是周宛宛自小的日常，這樣也就很足夠了。
躺臥了一個多禮拜，每天都是在家悠閒的畫畫，某天起床的時候，她覺得身子不太舒服，
還以為是那個來了，喝了點熱水和難得吃了一顆止痛藥，突然算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的
生理期已經遲了快兩個月，為什麼呢？因為壓力嗎？
於是周宛宛回頭便去了藥妝店買了驗孕筆之類的，雖然她覺得應該不是，但先買好總能以
防萬一。
回到家中她開始整理這幾天她吃飯的外帶外送的食物餐盒，媽媽平常不煮，她也只能吃外
食，處理好晚上就能幫媽媽丟回收垃圾，花了一點時間洗了床單被套，收拾桌面和書櫃，
把凌亂的房間恢復正常，也算是替自己的生活做一點基本規範，看看是否能夠早日回到原
本的樣子。
休息了一個禮拜之後的周宛宛，發現盡情的哭泣或休息並沒有讓自己更好，或許讓自己像
這樣忙碌起來，她反而不會那麼想夏子揚吧。
所以，還是找些事情來做吧。
收拾好了桌面便打開了電子信箱，請假了這麼多天，看著一封一封慰問的信件，多半是教
授學生來信的，也有夏子揚系上的教授，她嘆了口氣，終於下定決心開始回信，不知道為
什麼，總覺得嘴邊癢癢的，竟發現這四年來幾乎沒犯過的菸癮又回來了。
她戒菸這麼多年，還很自豪自己從來沒有過什麼菸癮，真愚蠢。
吃了顆口香糖，她才發現了那盒買了還沒有用的驗孕筆，反正當作只是做個安心的測試也
好，於是她上了個廁所，也就順便把驗孕筆放在馬桶上的紙杯中泡著，坐回了座位回信。
信回得差不多時，她才想起剛才的驗孕筆，但是當她從紙杯拿起驗孕筆時，上頭顯示的卻
是兩條橫線。
什麼？兩條橫線代表的是什麼？她慌亂的從垃圾桶裡頭找紙盒，反覆閱讀著上面的文字。
不是的吧？
一直到好幾分鐘後，她才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她居然懷孕了？在夏子揚死後？
上天真的是給她開了個巨大的玩笑。
她將驗孕筆丟進了垃圾桶，六神無主的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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