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 第一天接送小孩的他，想要準時下班。
東繁科技，座落於位於市鎮郊區的科學園區內。念華從上間公司到加入東繁科技後也已邁
進了第八個年頭。為全世界最新的手機、伺服器設備出貨的東繁而言，從入廠到打開電腦
開始進行業務，每一個環節都充斥著監測與監控。車子的E-tac資訊匯入了東繁科技內的
出勤系統，手機被安裝上拍攝監控軟體，包括防撕貼紙設計。員工的帳號的每個動作都受
到了監視，雖然沒有人真的會調出這些記錄，但是當你從youtube點開你熟悉的影片時，
網域搭配你的帳號已備存了所有資訊。
八年前的這裡，還不是這種規格。辦公大樓的六樓辦公室約有幾百名員工，每個人的位置
只有那小小的半坪空間。彼此隔著隔板，大家都戴著耳機進行各式各樣的業務。吳念華所
待的部門是製程改善部門，所要執行的業務都已經是相對成熟的產品，讓這些產品進行產
線優化、製造總量加速的工作。
有點類似於假設你設計的漢堡已經成為成熟產品之後，該怎麼讓這個產品在全世界的速食
餐廳以最有效率、最省錢、最有品質的方式生產出來？這聽起來像是不可能的任務。最高
品質、最省錢、最有效率，真的有這種東西存在嗎？很抱歉，全世界的製造商都這麼教育
自己的員工。談品質的時候，就要忘記省錢；談省錢的時候就要忽略品質；談效率的時候
不要談人性。老闆要東西的時候，那個東西最重要，其他的之後再說。反正最後要是做出
決定，再怪員工就好了。有覺得很熟悉嗎？
吳念華目前負責的業務可以說是垃圾回收界的專家。製程改善部門最不想要處理、最沒能
見度的事情都往他身上掃。原則上，老闆並不會記得他的名字，除非今天被上頭給
highlight（關注）了，才會記得「原來吳念華這件事沒處理好啊。」這種印象。
這種事情當然吳念華也曾跟自己的主管反應過，只不過主管有自己的考量。
「沒問題，我會處理。我會再找人幫忙。」
「抱歉，最近我們業務真的要focus在車用電子新產品上。」
「你知道新iphone又要出貨了嗎？稽核這種事本來就是你自己要負責好的吧。」
三部曲式的回絕方式自然是念華的直屬主管「梁煥秋」擅長的作為。他擅長的自然不是工
作上的處理能力，而是每個飯局永遠能見到梁煥秋的身影。正所謂任何不高興的事情，只
要兩杯酒精入喉，都可以解決。梁煥秋至今靠著這項技能，仍然在經理職位上還能處於平
均水準。他理解工作上複雜的事情只要晉升幾個聽話又有能力的Leader就可以把「工作」
內較為科技的事處理乾淨。他所做的工作，只要對「人心」進行修正就好了。
而他對於吳念華這種尋常角色而言，就是所謂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一個部門不可能有
十個精銳部隊、也不可能有十個馬屁精，該要的螺絲釘，必要的螺絲釘，對於他來說可是
一個都少不了。
只不過，當螺絲釘開始有了自己的意識與變化，就不是件有趣的事了。所以由吳念華自己
提出會面這件事來說，觸動了梁煥秋的神經。
「你上禮拜五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知道蘋果對我們多重要嗎？我們原本不該是
butterneck的耶。你到底在搞什麼？現在Q單位（品質單位）已經寄信出來，整廠只有我
們是紅燈，到底原因是什麼？我要怎麼去跟阿sir報告？這種事情你已經相當熟悉了耶，
為什麼還會搞成這樣？」
「抱歉，老闆。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想跟你討論。」
「什麼？」
「我家裡出了一些事情，所以──」
「到底什麼事？一個大男人講話這樣扭扭捏捏的。」
其實吳念華根本沒有多說什麼，
但是梁煥秋的耐性已經到了上限。
「之後我可能都要去接我女兒下課，所以我平常可能不能待得太晚。」
「所以你家裡到底發生什麼事？」
「總而言之呢，現在是由我要接小朋友下課了。」
「不是啊，你跟我講這些要幹嗎？」梁煥秋聳肩。
「因為我──」
「你要是做事都做好了，你們要做什麼，公司會管嗎？這種事情不用跟我報備。」梁煥秋
用手指敲著霧質桌面。這是他的習慣，他要大家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好，那謝謝老闆。」
「我都在課會說了好幾次了，我們公司現在就是走美商體系，什麼事都是講求人性的，懂
嗎？你今天趕快把事情處理完就趕快回家吧。」
「好──」
「但我不要Q今天寄信出來我們還是紅燈，好嗎？」
吳念華點頭，他只能試試看。
假設事情順利的話，這一切讓吳念華感到相當意外。他以為梁煥秋會再次破口大罵。正當
他滿懷感激地走回座位時，他突然想起Q單位（品質部門單位）的會議時間。他打開手機
行事曆，上面寫著晚上五點半，進行第二次summary review。
什麼──他吞了吞口水，看著信裡的列席者。雖然不知道大家會不會出席，但至少CC（副
本）都發給了經理以上的職位。他用訊息敲了敲客戶稽核總負責人──謝安平，詢問這件
事。
「抱歉嘿，今天review改到五點半。」安平用訊息回覆念華。
「不好意思，想問一下為什麼會約這麼晚？」
「主要是我們處的處長想聽看看大家準備的狀況如何，他只有那個時間有空而已。」
「那我們各單位主管列席到什麼層級啊？」
「至少資深經理都會來聽吧，但通常老闆們不一定會來。」
「你們預計會開會開到幾點啊？」
「這很難說耶。昨天光是兩區的部門，我們大概review了兩個小時吧。今天可能也差不多
。」
「意思是會到晚上七點多，這樣其他人都可以嗎？」
「處長應該七點就會走了，他還要跟一些人去飯店吃飯。」
吳念華開始思考延托的極限時間，就算飆車好了，
七點離開公司，到幼兒園最快也要七點四十分。
有誰可以幫忙？他正思考這件事。
「你今天沒辦法嗎？不然就找back up來吧，不要開天窗就好。」
安平似乎從訊息中嗅出了念華的無奈。
「好喔，我再問看看，謝啦。」
吳念華深呼一口氣，思考著其他同事能夠back up這個會議的可能性。稽核業務的範疇其
實涉獵相當廣以及深，依照今天會議要review的內容不外乎要讓各區同仁提出自己部門的
經典範例(Golden Sample)，譬如說一批貨在產線遇到任何製造中斷時，或者抽檢量測資
料出現異常時，線上人員是否有按照OCAP(Out of Control Action Plan)流程處理。一個
動作一個坑，作業流程上記載的事情要完全吻合線上人員作業記錄才可以。
聽起來不會太困難，的確是如此。一間好的公司本該就得要讓所有生產無虞。但關鍵稽核
的角度是從客戶端的角度思考事情以及看事情，就像是你買到一輛品質堪慮可能會車頂漏
水的汽車，從客戶角度來看只會納悶他會收到一輛會漏水的汽車，他想理解什麼環節出了
差錯讓這樣的車輛流到的客戶的手上。究竟是設計錯誤、使用的材料上的錯誤、檢測方法
的錯誤。
稽核人員的工作就是要進行一種「知識轉譯」，就像是你可能在Youtube上看到的知識型
網紅而已。也許資訊不一定完全正確，但是該要的目的達到就好。目的就是讓客戶買單你
的說法，就像是你會怎麼讓螢幕前觀看的人會按下小鈴鐺訂閱？轉譯的過程充滿著藝術，
需要的是更好的說法。
然而這只是報告上的技巧而已，更多的還是許多事前準備工作。每一個單元切開之後可以
深究的定義，就像是你吃了一口豬排可能會開始問是不是台灣豬。下一秒就是要求你把所
有生產履歷記錄調閱出來，查看是否有任何不法之處。每一句說出來的話，背後都有可能
延伸出無限種可能的問題，因此有時說出的答案未必是要最精確的，而是需要最得體的。
今天的會議只是內部review，吳念華思忖了一陣子之後，他讓原本投影片上的說明寫得更
加平易近人。應該可以吧？他抬頭看看四周，望著每個戴著耳機忙碌的同事們。
「阿凱，有件事想麻煩你一下。」
「什麼呢？」
「你下午五點半那個時間點有沒有空？」
「我看一下喔──啊，我剛好要跟設備同仁討論機台的defect case。」阿凱搔頭。
「Morris，你下午五點半有空嗎？」
「我剛好跟整合有會議耶──sorry啦，是關於什麼的？」
吳念華一連問了四、五個同仁，一切都像是無聲的訊號。為什麼這麼巧呢？大家都沒空？
此時他當然沒時間去思考這件事，除了不停問人是否可代理這場會議，還得處理排山倒海
來的工作。不時地用電話con-call過程中，盯著螢幕時間，假設要找人交接，從一個新手
要在那個會議場合報告，至少要半小時吧？
此時一名穿著體面的資深同事滑著辦公椅到吳念華的身邊，他叫汪定淵，是少數比吳念華
資深的同事，雖說暫時是掛在梁煥秋的組織下，但是他的職級最近已經晉升到了首席工程
師(Principal Engineer)的等級。東繁科技下一階段的職務轉換之後，汪定淵將會帶領新
的團隊進行後兩個世代的產品研發。現階段的梁煥秋就像是水蛭一樣，在人事命令還沒發
佈之前趕快抓著汪定淵的專案，看能撈多少油水跟功勞就趕緊撈一撈。
「有在開會嗎？」定淵拍了拍吳念華的肩膀。
「哦哦，沒有，怎麼了？」念華拿下耳機頭罩。
汪定淵到處看看，然後認真地看著念華。
「你是不是想找人幫你back up傍晚的會議？」
「欸，汪Sir你怎麼知道？」
「聽說你家裡有事情？」
「是啊──」吳念華開始感覺到不安的感覺。
「哈，下次我請你喝咖啡再細聊。我覺得你得找個時間好好跟小梁討論一下。」
「討論什麼？」
「你認為一個課所有人在下午五點半都沒空的機率有多高？隔壁那個新人有問了嗎？」
「不好意思找新人啦，這可能還需要講解一段時間，我怕嚇到他。」
「小梁一出會議室後就額外拉一個Teams群組，意思是要大家把傍晚的會議時間整個排滿
。」
「什麼？他剛剛──」
「你別太大聲，來，你投影片繼續往下滾，假裝我們在討論製程內容。」
「好──」吳念華壓抑著自己的錯愕，繼續滾動著右手的滑鼠滾輪。
「我其實不太管人事的事情，但我相信這絕對影響到你個人工作狀況，你小朋友還小，對
吧？」
「是啊，其實我今天是要去接送她。」
「妳老婆呢？還是其他家人呢？」
「沒辦法，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我得要趕時間下班才可以。」
「瞭解。我是很想幫忙，但你也知道大家都認識我。要是在稽核場合拋頭露面會引起很多
關注。」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會勞煩汪Sir的，謝謝你跟我說這些。」
「這小事啦。我想唯一解套的方法，可能就是你自己上場，或者找隔壁那個新人吧。譬如
說將簡報拆成兩個段落，然後跟主辦方提出會議上你優先說明的順序，至少可以救到一些
時間，也不至於影響觀瞻。但這真的事小，重點還是在於人啊，小梁那傢伙不是這樣第一
次對你了。」
「好，我知道了。」吳念華點點頭，汪定淵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套一兩個專有名詞在口
中之後，就離開了。可能是為了讓偷聽的人不要聽出他們的談話吧。
他深呼一口氣，思考著可能性，但時間只是無情地在倒數，後面還有三個會議要開，基本
上已經不容許他再猶豫。假設找一個有力的back up可以來支援的話，比起完全新進的課
內同仁，他覺得有一個同事更有可能。但屆時事情要是回溯起來，梁煥秋根本是不可能溝
通的。他已經完全想像梁煥秋破口大罵的畫面。去年他充當部門內的課程講師時，的確有
認識一些新進人員。
「嗨，妳今天五點半會有會議衝堂嗎？」吳念華用公司社群軟體Teams App傳訊息給一名
去年底才加入部門的新進人員余珮慈。
「嗨，學長。應該沒事，怎麼了？」
「由於阿Sir有說最近要培養一些有潛力的新進人員參與我們部門內重要的project。」
「哦哦，是什麼專案？」
「今天有一個稽核review會議，想請妳幫忙。」
吳念華知道這樣做並不算完全的明智，
但是這是眼前唯一有可能的辦法。
第一天接送小孩的他，想要準時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