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那是為了不讓自己崩潰，而武裝起來的衣裳。
那是一間住商混合大樓的七樓，吳念華正站在阿寶的住處。
在今天上班前，阿寶有給吳念華鑰匙。
此時他站在自己昨夜搭的串燈帳棚前，
思考著自己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這男人有什麼理由，製造出這個謊言呢？
不，這個謊言不是終點。
這個謊言只是為了別的謊言而建立上去的。
他望著四周，看著所有可疑的地方。
他也沒有信心自己可以找出什麼。
雖然他知道，這裡是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地方。
公司的事早已是一攤爛泥，他打開手機試著打開手電筒時，可以感受到手機正在傳來許多
求救聲。那些傢伙不會放過自己，無論他的生活發生了什麼變化，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都
不會放過他。吳念華將Teams App的通知關掉，這是他在公司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做這件
事。
吳念華不停回想著許多細節，覺得很多事情似乎都像是串珠項鍊的每個珠珠一樣。從某個
角度上來說，都達成了美妙的和諧感。他總是毫無保留地跟阿寶分析自己眼前的狀況。
這個問號比所有之前的衝擊都來得大，這個人從高中開始，從沒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雖
然結婚後兩人見面的頻率降低了，但他那無聊的上班族生活之中，一直有阿寶的存在。
所以茉曦田調的對象，是阿寶嗎？這麼說也合理了。
因為他總是把一堆狗屁到灶的事情像是垃圾一樣往阿寶的身上倒。
但他想不到任何動機。
那麼……茉曦呢？
吳念華知道尋找東西的時候總是這樣。當你越想找到一個東西時，越容易發現自己離真相
越來越遠。而當自己完全抽離那個尋找的動作時，總會在某個時刻、某個角度，找到那個
腦海中想要找到的物件。
或許昨天晚上就看見了吧？
吳念華只不過沒想到而已。
而現在眼神剛好對著那個角落，
在房間櫃子上的角落。
就像是不小心放上去的。
但他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吳念華感到一陣暈眩。
那是全身顫抖而帶來的恐懼所爬上神經的感覺。
他從未想過這種可能，
但是腦中的跑馬燈好像將所有線索給一一拼湊起來了。
『我可是她的大粉絲。』
『我很常幫我姊買這些東西啦。』
阿寶的聲音一直在腦海中播放。
頃刻，他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
他清楚這傢伙永遠不只是他所看到的那個傢伙。
或許在家裝了攝影機也不一定，
所以才能在第一時間趕過來。
阿寶打開門時，看著站在房間門口的吳念華。
吳念華緩緩地走出來，手心捧著那個失而復得的物件。
「這是真的嗎？」他問。
「兄弟，你在說什麼？」
「我說這個。」
捧在吳念華手心的是一枚鈕釦。
那是茉曦洋裝上的鈕釦。
除非阿寶讓任何一個女伴過夜時留下一模一樣的鈕釦，
否則他不會忘記這個鈕釦的模樣。
小柔曾經指著媽媽最愛的洋裝稱讚那個鈕釦。
所以就算是再怎麼失職的父親或者老公，
仍然認得出那顆該死的鈕釦。
吳念華自然能夠閱讀空氣中任何的味道。
要是有某一種巧合存在的話，
他馬上能夠分辨出來。
然而他眼睜睜地看著阿寶帶著複雜的表情看著那個鈕釦。
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萬分難耐地等候著什麼。
「為什麼？這是什麼？」
「兄弟──」
「你先別靠近我，離我遠一點。」
「好……你先冷靜，無論如何都先冷靜下來。」
這怎麼可能有辦法冷靜？
吳念華閉起雙眼，無奈地搖搖頭。
但他要忍耐，無論如何，
他不能讓事情往那個最慘的黑暗前進。
絕對不能。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兄弟，你聽我說。」
「我在聽。」
「不，你看起來不對勁，你先放輕鬆。」
「我沒辦法，你最好不要給我說廢話。」
「我說、我說……」
阿寶雙手舉在空中，愧疚堆滿了臉龐。
那是吳念華最不想看到的狀況。
他感覺自己的雙唇正在顫抖，
因為他有預感對面這個男人等等會說出的故事，
會是近期令人最不想聽到的發展。
「這一切都是意外。真的……請你相信我。」
「我要聽到有意義的句子。」
「一切都很順利的。真的。」
「什麼很順利。」
「我跟茉曦。」
「你他媽的到底說什麼鬼話！什麼鬼順不順利的。」
「你知道的，她的新作。」
「所以一直以來，你都是她的田調對象？她從你這邊知道我所有工作上的事情？」
「兄弟，你要站在她的角度想。你要是好好願意靜下心聽她說話，她不會找上我。」
「我幹你媽的可以說認真的嗎！不要這時候還要檢討我，我已經受夠全世界的人都在檢討
我。」
「好……你冷靜，所有事情我都會說。她找上我，覺得自己的作品有很大的瑕疵，她說了
許多編輯給她的建議，她需要有人可以跟她討論。我跟她分享你生活中的故事，各式各樣
的。」
「然後呢？」
「這一切都很順利，也快完稿了。最後編輯還是需要她修正許多東西，她很無奈。硬改了
一版，還是不滿意。於是她又約了我一次，我們再次討論有沒有值得修改的地方。」
「你他媽到底做了什麼！到底？」
「只是朋友間的互相打氣，如此而已。我原本並不打算做什麼。」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麼！不要繞著圈子說話。」
「那天下午，我們在這裡繼續討論細節。然後我們喝了點酒，我跟她分享一支最近拿到很
好喝的酒。」
「我幹你的大白天喝什麼鬼屁爛酒？」
「我只是想要她好好放鬆，她壓力很大。」
「然後呢？」
「因為喝了點酒，我們都有一些茫。所以……」
「所以？」
「意外就這麼發生了，就是這麼簡單。」
「我不要聽到這句話，我想知道細節。」
「兄弟……」
「請問你對我老婆做了什麼事情？」
「你放心，兄弟。她沒做出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
「你可不可以直接了當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暈了，我想要親她，她抵抗，她想要離開。我只是要她冷靜……我只是要她冷靜下來
而已……然後……」
「然後呢？」
「當我恢復清醒時，她已經倒在那邊，就在那邊。」
阿寶指著沙發的邊緣，吳念華已無法忍住自己的憤怒與淚水。
「為什麼！」
「對不起，兄弟。我知道做什麼都沒辦法彌補你。我可以每天都去接送小柔，我可以做所
有的事情，只要能彌補你們家──」
「不准碰我的女兒，你他媽的死變態！」
「放心，兄弟，我會去自首……真的。」
「她呢？你把她藏在哪裡？」
「對不起，我是真的慌了。現在應該在海上吧。」
「海上？」
「我花了很多時間都沒辦法消除氣味，所以我只能把她帶到海邊。」
「什麼時候？」
「某一天，那天我拒絕你接送小柔的那天。」
「原來……原來……」吳念華搖搖頭，他忍住自己的情緒崩潰。
「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麼？」
「這一切都是意外。」
「我幹你媽的意外，我幹他全世界的意外，我不接受這種說法。」
「真的，請相信我。」
「為什麼你要找她，為什麼她要找你，為什麼！」
「兄弟……」
「不要再叫我兄弟了，我覺得很噁你知道嗎？」
「我們從高中就是好朋友了，你還記得嗎？我曾經被叫去訓導處被罰站了一整天，我們搞
了一個很大的作弊，當時我跟她就是好朋友了。」
「所以……你曾經喜歡她？」
「我不想這麼直說，但我對她──」
吳念華看懂了阿寶的表情，
那是充滿著複雜情緒的神情，
永遠比想像中還有更多故事的表情。
「你就連現在都愛著她？」
吳念華感覺自己說的句子在空氣中顫動。
「我們從來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真的，我發誓。」
「那為什麼？我就不懂了。你是這麼得愛她，對嗎？那這事怎麼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我真的是一時慌了。」
「到底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念華，我求你。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全部告訴你。請你不要做出任何傻事。」
「不會的。我還有小柔，我不會做出任何讓她失去依靠的事。」
「那就好。我會自首，這一切都會塵埃落定，我會告訴你一切事情。」
「塵你媽的，我的天，讓我冷靜一下。」吳念華抱著頭，無法相信眼前這些事情，他不停
地搓揉雙手，但是那樣的摩擦之中不會製造出奇蹟。他有的只有滿滿的手汗。
當答案真的落入眼前時，
好像腦中的霧都散了。
阿寶為什麼那麼懂育兒的事情？小柔的尿布尺寸、平常用的牙膏選項，那些無法一一描述
記載的細節。全都像是合理到不行地可笑。阿寶也是茉曦最忠實的粉絲，那樣的他應該會
是茉曦心靈上最可靠的依靠吧？吳念華不曉得自己這些年存在的意義。
愛，會不會真的不存在？
還是，是吳念華讓這些愛消失的？
他嫉妒這一切，他雖然擁有著一切，
但卻十足地嫉妒眼前的這個男人。
這男人會聽著她說話；
他會聽她吐苦水：
他們可能是最好的朋友。
吳念華開始笑了起來，無止盡地慘笑那一種。
阿寶懊惱地看著他，蹲在吳念華的面前，
觀察著吳念華像似瘋癲的表情。
「你姊姊的女兒，你真的有照顧過她嗎？」吳念華溫柔地問，帶著慈祥的表情。
「我姊姊……沒有女兒。」阿寶哭了，那個嘻皮笑臉的男子終究哭了。
兩行淚痕道盡了一切，
阿寶別過頭，無地自容地哭著。
「夠了……」吳念華感覺自己今天失去得比想像得還多。
「對不起，念華。」
「你應該很瞭解她吧？」
「不是，不是這樣的。」
「別否認了，你比我知道更多不是嗎？茉曦從來沒跟我說過她要寫一個這樣的小說。噢，
不，我搞錯了。她曾經說過，我只是幼稚地數落了她，她有跟你分享過嗎？」
「她一直愛著你，真的。」
「你相信嗎？」
「什麼？」
「你相信她愛我嗎？」
「當然，她一直都是愛著你的、愛著小柔、如此愛著你們的家庭。」
「是嗎？我連自己都不信這種事情。」
「真的，無論發生這麼事，這都是真的。」
「你還敢這麼說嗎？『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可是讓我家破人亡的人耶。」
「我只是要告訴你，她沒有做出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我不是笨蛋，好嗎？」
「真的，念華，無論我說什麼話你都不信，就只有這件事，你絕對要相信。」
「你知道嗎？茉曦的手機最後定位在美村路。」
吳念華的眼神雖然空洞得就像是會隨時解決掉自己的生命，
但還是說出了一句意外的句子。
「你說什麼？」
「你說你殺了她。要是這是真的意外，她為什麼會那個時候關機？要是真的意外，要是真
的在這裡，那訊號最後應該也會在這裡。」
「這……這我不知道。」
「你們是事前約好的嗎？」
「是……我們約好那天下午見面。」
「在哪裡？」
「在美村路的18DUCKS。我會供出我的所有行蹤，這些都會在太陽下，一個都不少。」
「不合理。很多事情都不合理，真的。」
「念華，我知道你想說服你自己──」
「光是關機地點這件事就是個漏洞了。你殺了她之後就擺在這個室內嗎？」
「呃……對。」
「那一天是星期五，對吧？照你說的，你讓茉曦離開這個家的那一天，我隔幾天就來你家
了。這怎麼可能完全沒味道，你他媽知道屍臭味有多臭嗎？我雖然只是一個平民，但我很
常聽鑑識相關的Podcast。」
「我找人處理了。」
「你把證據給我，這時間不太合理。專門清潔的團隊，肯定也有私訊記錄吧？」
「念華……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是怎麼丟棄遺體的？你只是傻傻地在海邊推下去嗎？你有用重物纏住屍體嗎？你知不
知道一旦自首了，萬一警方找不到屍體的話──」
「念華，他們會找到的。我當然不是笨蛋，我問了很多人，找到可以幫忙出海的漁船，當
然也有綁上重物。」
「你只是一個早餐店老闆，什麼時候懂得這些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我都沒聽過你
有跑船的朋友。你知不知道警方一旦開始查證，你那些可笑的證據、時間都會八竿子兜不
攏。」
「請相信我，念華，你不要再騙自己了。」
「告訴我真的真相。茉曦是不是只是不想回家而已。」吳念華用力地喊著。
「不……她不會再回家了。」
阿寶說完，兩人都沉默了。
宛如一世紀的空白。
接著吳念華抬起頭說：「你知不知道，就算沒有屍體還是可以判人有罪？以前有一個無屍
命案，警方靠著嫌疑犯車上的血跡就定案了。你他媽你以為你能這樣嗎？」
「我沒聽過，念華。警方他們會找到屍體的，雖然我現在也不知道她在哪，但是他們遲早
會找到的。」
吳念華的眼神空洞得令阿寶感到發毛，他緩緩地說：「這些日子，無論是你想彌補還是如
何，很謝謝你的照顧。」雖然看似是溫暖的句子，但阿寶很清楚這是吳念華的冷漠模式。
他的用字遣詞會冷靜到變成另外一個人，
或許這樣，才能躲進心中無底的防空洞裡才能讓自己活下去。
「不要這樣，念華，你可以打我甚至可以把我揍到送醫院。」
「我跟小柔今晚會去住飯店，感謝你這陣子的幫忙。」
「念華……」
「不要過來。我應該有跟你說過吧？在看到『她』之前，我是絕對不會相信她真的走了。
你會去自首吧？」
「會。」
「那讓我們看看你說得對不對。」
那是為了不讓自己崩潰，
而武裝起來的衣裳。
就像是武士的盔甲。
吳念華整理起堆在阿寶家的物品，他沒有什麼行李箱。
只能將衣服裝進垃圾袋，就像是丟垃圾一樣。
他覺得自己異常得可笑，但千萬不能哭泣。
一旦哭了，他很有可能會放棄一切。放棄活著的一切。
他心中只有一個期望。
那個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到這些痛苦的資訊，
他願將所有痛苦封鎖在外頭。
幸虧著這個數位時代，孩子們可以不用看新聞報導。他自己有多久沒看新聞了呢？一旦想
到要看新聞還要滑開youtube，他寧願去看NBA highlight。幸虧如此，他萬分感謝這個數
位時代。小柔不會接受到那些毒辣的追蹤新聞。因為明天之後，這將會是近期最大的社會
新聞。
他裝整好了行李之後，去了幼兒園接小柔。聽著曲老師分享小柔今天的狀況，他勉強地維
持意識，他不想讓曲老師看出自己的異常。小柔今天很開心，爬上汽座後，沒過多久就睡
著了。
她今天一定玩得很累吧？
太好了。千萬不要醒來，這樣他得多說好多不同的故事給小柔聽，因為她是多麼喜歡阿寶
叔叔。他得比過去這一生任何時刻都還要堅強，因為稍不注意，內心的惡魔就會把自己吃
掉，毀了他與小柔。他比平常更專注的精神駕駛。他不要成為那些在影集裡崩潰而毀掉孩
子人生的父母。
他還沒把房子賣掉、
還沒有變賣所有可以換完金錢的有形物品、
他還沒給小柔一個可以安穩的人生。
他不能現在崩潰、更不能一了百了。
他要該死堅強地活著，
甚至要比任何人都要堅強。
茉曦會活著嗎？
她曾是他生命中的聖杯。
不，不能用「曾」這個字。
吳念華總是能在最艱難的時刻抽絲剝繭，
他認為那是笑話，漏洞百出的笑話。
阿寶從來不知道要完美犯罪要做些什麼。
那傢伙怎麼可能會知道要怎麼做？
茉曦的手機訊號在美村路就消失了，而不是在阿寶的住處。
吳念華深知所有的推理都有正反兩面。
他避免自己往所有最慘的方向思考。
他僅能相信他還能相信的。
無論怎麼樣，要以什麼方式看到她都好。
只要見到她，他就能放下一切困惑。
放下一切執念。
在那之前，他不要相信這些事情。
他從後照鏡看著沉睡的可愛臉龐，
他不想要在葬禮上告訴這個可愛孩子，
她的媽媽永遠不回來了。
他寧願守著一個不可能的未來，
但至少是存在「希望」的未來。
『孩子是無辜的。茉曦啊，妳也同意吧？』
吳念華知道自己不會再哭泣了。
那一天，在旅館的夜晚，
搭配著陌生又典雅的家具，
他認為自己已經失去了世界上所有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