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手術結束後,她穿著手術衣的她躺在病床上等著麻醉消退,然後羅星辰走了進來。「妳放
心,手術很順利,醫生說觀察一下妳的狀況,可以多睡一會兒,妳會不會餓?」她問。
「還好。」杜若的腋窩和手、胸口多少有點麻麻的漲痛感,加上手術後還有引流管,有點
不舒服,但是並不會痛到無法負荷,她休息了一陣子便想要坐起身。
「醫生剛剛跟我說,前哨什麼鬼的那個……」羅星辰說,但卻想不起來那個專有名詞。
「前哨淋巴於手術,結果怎麼樣?」杜若坐起身,喝了點水。
「我忘了,但大概是沒問題吧。」
「好。」杜若也沒怪羅星辰,點點頭,放下了喝光的水杯,「妳忙妳的,別盯著我看。」
「可是我是來照顧妳的耶。」羅星辰皺眉。
「我還行。」杜若坐了一陣子,正想掏出手機收信,看到了醫師走了進來,拉上了簾子。
「張醫師。」
「覺得還好嗎?」張醫師笑問,「剛剛看過淋巴了,基本上沒有大礙,所以我們沒有動淋
巴的部分,也順便做了病理檢查,到時候等報告確認。」
「好。」杜若點頭。
「這幾天好好休息,放輕鬆,一個禮拜之後回來確認狀況,等到休息妥當,我們再安排進
行放療和化療。」張醫師說,見杜若個性安靜話少,忍不住問羅星辰,「姐姐一向這麼冷
靜嗎?」
「她愛面子,又是個公司大老闆,基本上就是無所不能,讓她在別人面前露出脆弱的表情
啊,根本比什麼都難。」羅星辰解釋道。
「妳說太多了,別打擾張醫師。」看著冰冷的窗戶外頭正淅瀝瀝的下起了雨,杜若想著自
己早上來到醫院,中午進行手術,現在已經要入夜時分,一天就這麼浪費了,真是可惜。
「我餓了,星辰,幫我去買點吃的吧。」
吃了飯的杜若便打開了電腦開始工作,幸好她平時消費一向不高,錢也多半都只是存著,
可以接受自費的標靶治療藥的療程,一年大概需要九十幾萬,貴是貴,但為了降低復發率
,她也不想多加思考了。
只要能夠健健康康的活下來就行。
住院的第三天,她已經行動自如,開始正常辦公。杜若為了省錢,選擇六人病房,但人太
多的情況下也讓她很煩燥,只能把簾子拉上,面對窗戶辦公。
但是辦公的話不免就要溝通,這天杜若在病房裡頭飆罵下屬,不只羅星辰,甚至把隔壁病
床的阿嬤伯伯也嚇得不輕。
「你基本在場地候選的地點就不對了!整個飯局六十幾個人,這難道不是你第一時間就知
道的嗎?用點腦子做事行不行?」杜若在病房裡頭走來走去,面紅耳赤的咄咄逼人,脖頸
一處的青筋都跑出來了,「我管他酒單有沒有符合客戶的要求!他基本場地就是太小!到
底是誰審核過的?品牌方的陳總最在意體面,難道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嗎?我講過多少
次了?」
羅星辰這才從公司下班,回到病房就聽到她在大聲咆嘯,只好不停向一旁的其他病人道歉
,好不容易結束了通話,她也放下了手邊的晚餐,「……我的媽呀妳也太可怕了。」
「出包了,不好意思。」杜若不好意思的跟大家道歉。
「妳趕快出院吧,嚇死別人了,張醫師怎麼說?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明天。」杜若抓著手機,還在用手機快速打字,連絡下屬找尋可用的會場地點,飯菜放
在一旁動也不動,好不容易一通電話打來,她迅速接起,「怎麼樣?」
「搞定了,若姐,OC House那天有空,我們剛剛已經聯絡沒問題後改去那裡,所有裝潢都
會重新拉過去,動線也會再重新排過。」電話那頭是蕭彥丞,聲音焦急緊繃得連羅星辰都
聽得出來。「放心,我和奕茹會盯著。」
「好,結束之後拍照傳給我。」杜若終於死心,掛上了電話。
「妳該住單人病房的。」羅星辰準備要拉上簾子,還跟外面的同住病人再次道歉,「我們
吃飯吧。」
但這時候新聞台主播的聲音讓兩人微微分心,何出塵的臉突然就這麼出現在新聞播報上,
杜若和羅星辰一抬頭便能看見。
「台灣新人導演何出塵,用一部四十分鐘的短片:「江河入海」,入圍今年國際影評人週
短片競賽單元!是繼2016年楊琇瑜導演短片《北方的雪》於奪得該單元最佳短片獎後五年
,台灣再度有新銳導演入圍獎項!」
杜若和羅星辰面面相覷。
「真了不起……」杜若苦澀的點點頭,「拉上簾子吧。」
「……」羅星辰知道她心裡不好受,卻還是問了句,「出塵也去匈牙利有一年的時間了吧
?」
「到今年九月才滿一年。」杜若面無表情的拆開便當,「坐吧,吃。」
「……妳應該也很高興的吧?」
「當然。」杜若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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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她當然是高興的,只是對他而言,她已經是個不重要的路人了。
回到家前,她先去店裡把頭髮剪了,將後面的層次削短,剪成俐落的男生頭,反正之後也
是會掉髮的,短髮當然是會更方便一些,也好清理。
恢復身體之後,便準備開始化療。
「會害怕嗎?」張醫師問,「其實每個人的副作用會因為體質不同的差異,反應會不太一
樣,您隨時可以跟我們回報妳的副作用症狀,我們就會根據妳的身體情況,看是否需要改
變藥方劑量,不用太擔心。」
「我知道了。」杜若點點頭。
「妳真的很堅強也很穩重呢,我看過不少病人在我面前痛哭,難以接受,所以我也都覺得
這些是很正常的。」張醫師笑得欣慰,「您的問題總是很少,讓我也不太確定我們的這些
作法,是否能夠讓您感覺安心。」
「我沒有小孩,沒有結婚。」杜若在口罩後頭禮貌的笑了笑,「所以我沒有太多後顧之憂
,我只有工作而已,所以把自己和公司照顧好就是我唯一的願望,我不擔心,是因為我相
信現代醫學,也相信妳們會把我照顧好,要是有天真的不好,那也是我的命。」
張醫師理解的點點頭,拍拍她。「那我們就一起努力吧。」
化療是靜脈注射,每三個禮拜一次,大約要進行六次,也就是至少要四個月左右的時間,
有些副作用是立即的,例如嘔吐、腹瀉、暈眩等等,幾次之後她乾脆在排化療的時候斷食
幾天,沒有食物在腸胃裡頭她反而比較舒服。
她的掉髮嚴重,幾次後她已經能夠從鏡子內隱約看到自己的頭頂,於是只能在大熱天的五
月戴上棒球帽遮掩,口腔黏膜更是破損連連,痛到不行,因為虛弱和疼痛,她幾乎吃不了
什麼東西,本來就不好的腸胃因為化療更加折磨得疼痛連連,瘦了好幾公斤。
說來很可笑,她一向從小身材就很有肉,160公分的她,體重總是在58到55公斤左右徘徊
,雖然肉嘟嘟的,卻也前凸後翹,頗有曲線。
她一直覺得自己胖,用盡了各種方式瘦身都瘦不下來,這次沒想到因為副作用造成的腸胃
問題,又加上胃口差,不到三個月就一路掉到42公斤,瘦得幾乎皮包骨。
能夠達到自己平時奢求已久的體重,本該是高興的事,但是在鏡子之中看到的自己,卻一
點都不漂亮。
皮膚乾燥粗糙,蒼白卻又有著黑色素沉澱斑點的臉,就像是一朵枯萎的花,沒有生氣,垂
垂老矣。
她經常因為全身乏力累得睡著,又經常因為口腔腸胃各種不舒服而痛得醒過來,她常常抱
著馬桶狂吐,吐得全身冷汗連連,甚至幾乎失禁,想著自己怎麼會如此不堪,還不如乾脆
死了痛快。
她更想著自己本來在工作的時候,每天與時間比賽,與數字追逐,那種壓力和痛苦明明很
難受,卻不比現在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看著身體一天天衰敗,緩慢的等待它有所起色來得
有意義,第一次覺得每一秒卻都過得這麼漫長,覺得自己的存在是難堪又噁心的事情。
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但是幾分鐘後,杜若會重新振作起來,
她不想再浪費時間哭泣或自怨自艾,她如果真的時間不多了,就有更多事情得做,希望自
己能夠早早習慣,這場折磨雖然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但是她不會輕易認輸的。
然後五月中旬,疫情突然來了。確診數字的飆升與群眾的緊張,醫院的壓力又更大了一些
,因此做完化療的她根本不敢隨意走動,深怕不小心受到感染,羅星辰則是自告奮勇的替
她買菜,倒垃圾,處理所有瑣事。
「我們公司已經在家辦公了,所以我打算回台南幾天,家裡至少我爸媽會煮飯,妳要不要
考慮一起回去啊?」羅星辰問。
「不要。」她皺眉,「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媽,她只會任性,家裡又到處都是垃圾,我沒被
化療折磨死,都被她氣死。」
「好吧,那我也不回去了,我明天搬去妳那裡住。」羅星辰看著杜若的臉,也跟著皺眉,
「我放心不下妳。」
「妳少來,是不是怕阿姨又催婚?」
「哈哈被妳發現了!」羅星辰哈哈大笑,「不好嗎?我們彼此互相照顧啊?」
「妳……」這時候杜若的手機響了,有插播,「是我媽,我先處理她。」
「去吧去吧,掰。」
接起媽媽的電話前,杜若又如往常的,先深呼吸了一口,「喂,媽。」
「若若啊,今年端午節不回來嗎?」
「外面疫情啊。」杜若趕緊拿疫情當藉口,「妳也別往外跑,太危險了。」
「妳至少有半年多沒回台南老家了吧?」杜秋美似乎沒有感覺到她的異常,仍然自顧自的
抱怨,「工作就真的這麼忙嗎?」
「嗯。抱歉,年底我一定會回去。」杜若算著自己化療的時間,最快也得到九月過後,身
體如果花點時間恢復,這樣才不會讓媽媽發現,所以拖到年底應該是沒問題。
「年底?現在才六月呢!」杜秋美說,「妳難道都不會想我嗎?都不會擔心我過得好不好
嗎?」
「我……我真的不方便。」杜若不知道該用什麼藉口搪塞,「公司營運出了問題,我已經
拿自己的錢去補缺漏了……」
「但是妳錢很多啊。」
「媽。」杜若嘆了口氣,媽媽不知道自己經營的艱難,更不知道她因為生病而大量花費,
她不想為了這事情生氣,「請妳別這樣說。」
「好啦好啦,做老闆了,有脾氣了,被媽媽唸兩句都不行,妳那麼喜歡待在那麼危險的台
北,那妳就待著吧!」杜秀美又開始任性,「反正我一條賤命也沒人要管!老了之後就隨
便把我丟去老人院,讓我自生自滅吧!」
「妳又要情緒勒索我?」
「因為妳就跟妳爸一樣!總是忽視我!躲避我……反正每個人都討厭我……那我去死一死
好了……」
但這次杜若,不打算退讓了。「我得癌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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