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 就像是一個永生不滅的迴圈
葉曉峰走到勤美誠品三樓的書店門口就發現為時已晚。
從電扶梯搭上來後的光景充斥著那極致設計的極限。
他沒有想到真的有人做到這種地步,
當全部的人都以為這齣荒唐戲碼或許要落幕時,
果腹犬的恐懼再度浮上心智的水面。
袁世宗與葉曉峰站在誠品書店裡,
望著屬於他們彼此心中的獨白。
那桌上擺滿著的是全新上市的繁星,
匯聚著所有的故事,那些他們這些日子所累積的故事。
袁世宗緩緩地拿起架上的一本,
那書封上的文字就像是不留情的歲月刀刃一般。
『失敗的小說家』封面如同文字,
封面是殘花般的血液噴灑在空中,
冷色調的背景搭配衝突的血漬,
暗底甚至有無法猜透的圖騰設計。
如果單純用封面猜測這個故事要說什麼,
那大概會是失望、絕望、失敗之類的描述。
『改編自真實故事』
『最完整的近距離事件側寫』
『比報導文學更切入真相的小說』
「這算什麼?」袁世宗望著曉峰。
「你看看周遭的人吧。」
很快地,周圍的人群開始閱讀著這一個月來最熟悉的連載小說,
甚至可以說是更好版本的故事。
袁世宗感受到自己的失敗。
他望著正在排隊的人潮,覺得這世界病得不可思議。
「你在做什麼?你正在買一個殺人犯寫的小說?」袁世宗大喊。
「欸,老頭,你在這邊說什麼啊?」路人看著這個老頭直言不諱。
「這本小說,寫的都是那些你在新聞上看到的。」
「對啊,這真的很有趣。」
「有趣?你覺得有趣?」
「是啊,你不知道已經很久沒那麼有趣的小說。我追直播追好久了,昨天郭思婷離開過後
我以為要結束了說。」
「欸,前面的可以結帳了嗎?」後面排隊的人龍出現此起彼落的聲音。
袁世宗望著後面正在排隊的人群,喃喃自語:「現在我們什麼沒排過隊?除了曾經排過的
口罩、酒精、快篩,甚至現在還要排殺人犯的小說?」
曉峰拿出其中一本,快速地閱讀上面的文字,
接著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怎麼了?嘿,小子。你露出這種表情讓我很緊張。」袁世宗緊張地看著曉峰。
「你也來看一下。」
「什麼?」袁世宗也打開一本。
文字完全不一樣,兩人都仔細地閱讀過繁星,
終於瞭解繁星當時給人的問題是什麼了。
繁星就像是自廢手腳的故事,
每一個章節難以以「連貫」來表達,
資訊也是片段、錯置的。
而他們手上的「失敗的小說家」,
可以說這才是真正上帝視角的描述。
文字也是,那明顯是不同人所為。
雖然早已從王培鑫的口中問出改寫的事實,
但實際體會真正的原稿之後感覺更為強烈。
葉曉峰雖然沒辦法完全猜中這樣的目的,
但可以理解這是一種防堵追查的可能。
但──只是這樣嗎?
真的只是這樣嗎?
除了流暢的描述、技法、更為完整的世界觀以外,
那個傢伙真的只是做了這些事情嗎?
果腹犬這個人,
真的只是想要出版一本這樣的書而已嗎?
曉峰感到自己的胃開始翻騰,
他覺得這並不太對勁。
不,這麼說還是太保守了。
簡直是他媽的完全不對勁!
所以,即便追查到這齣荒唐的現在進行式小說以外,
除了有可能的嫌疑者以外,他們確切還知道什麼嗎?
不。這些都只是乏善可陳的猜測而已。
而自己也只是僥倖地因為德老的一席話,
才運氣好地串聯起林與他的高中同學圈的關係。
所以?
曉峰突然覺得頭很痛。
是啊。
要是不是林的話,
這一切不會有開始。
為何是林呢?
為什麼台中與台北的事件完全沒有交集呢?
除了可能的繁星原稿傳遞以外,
曉峰感覺到這一切匯聚的結局只有一種可能。
他退回到小說的開頭,
通常許多人不一定會認真閱讀的部份。
無論是作者自序、他序都是。
雖然不起眼,曉峰還是看到了。
每一個作者,通常都會感謝他們親愛的人。
曉峰一直覺得那是很難懂的資訊,
原因是除非是作者身邊的人,
否則不一定能讀懂作者想說的。
但無論如何,再怎麼樣都會寫上一句「獻給XXX」。
『獻給W,當這一切真的完成時,妳將不再是孤單的那顆星。』
「你還好嗎?」袁世宗覺得曉峰的表情好像失魂了一樣。
「還……好。」
「你看出了什麼?」
「林已經出發了嗎?」曉峰緊張地問。
「大約三分鐘之前,他們已經在市民廣場上討論,沒想到蘇逸洋並沒有逃跑。」
「不!這不對──」
曉峰將書翻到盡頭,用著自己的理性埋入書中。
「欸,小子,所以我要請他們撤退嗎?你說說話啊!欸,現在可不是看書的時候。」袁世
宗不斷地喊著葉曉峰。
「要撤退!你趕緊通知。」曉峰轉頭看著袁世宗。
「所以林也是嗎?我們好不容易已經跟答案這麼近了。要是沒有錄到有效的證據,是沒辦
法逮捕他的!」
「不,我們得要趕快撤!」
曉峰轉身跑了起來,看上去幾乎是用了全力。
「幹!到底是怎樣?」
「一切都反過來了。這不是我們想的那樣。」
「什麼?」
「這不是一本現在進行式的小說。」
「那不然是什麼?繁星我們都看過這麼多次了。」
「如果沒有意外,或許那本書的原稿就流落在各個地方,在那些不起眼的地方閒置著。」
「你他媽到底在講什麼鬼東西?」
兩個人衝出勤美誠品,
他們望著正在倒數的紅色數字。
但車水馬龍的前方幾乎沒有他們可以衝過去的機會。
兩人喘著氣,試著呼吸。
「到底……到底是怎樣?」袁世宗覺得快掛了。
「真的很可笑也很諷刺,那真的是『失敗的小說家』沒錯。被無數退稿的作品,如今成為
了炙手可熱的作品。」
「什麼?所以那本小說以前就存在?我不懂。」
「所以這自始自終都不是現在進行式的小說。」
小綠人在街角開始上工,
葉曉峰與袁世宗再度可以奔跑起來。
「快撤退!要保護林。」
「他媽的。」袁世宗拿出對講機大喊:「趕快撤,不要管目標。Over。」
「怎麼回事?Over。」小安回覆。
「趕快撤退!保護我們的線人!Over。」
兩個人往著中興街的方向奔過去,
希望可以抵達林與蘇逸洋所待的長椅。
葉曉峰從沒覺得這條路這麼遙遠,
雙腿的肌力似乎緊繃到一種極限,
那種錯覺的體感,他分析為恐懼。
他覺得時間好像變得很慢。
雖然很遠,但他看得見遠方長椅的人。
有個人站起身──
不再只是坐著而已。
接著讓曉峰肌肉放鬆而腿軟的是「聲音」。
雖然說聲音的分貝從90分貝,
僅僅只需要32公尺就可以decay至60分貝,
但他還是可以聽得到那轟天巨響。
他感受到自己的身體變得很重,
那是自己不熟悉的聲音卻也熟悉的聲音。
跟兒時記憶一樣,
那一天家人的表情好像再次印入眼簾。
他感到自己無神地望著前方,
自己似乎想要說服剛剛的那聲巨響並非是槍聲。
可能只是某一個施工的聲音吧?
是吧?台中近期一直都在整治污水道問題。
是施工吧?
接著是所有的便衣警察制伏著那個趴在地上的男子。
那男子笑得瘋狂,也哭得瘋狂。
袁世宗抱起平白無辜受害的林,
有人正在通報;
有人正在打給救護車;
有人正在指揮現場。
那是混亂,無論物理上還是心理上都是。
「媽的!趕快止血!」袁世宗呼喊著,便衣警察們開始為林做簡單的包紮。
「媽的!你這傢伙!為什麼!為什麼!」袁世宗很懊悔地看著那個趴在地上的男子。
而他只是發出無止盡地狂笑。
是啊。
那不是一本現在進行式小說,
而是一本過去完成式小說。
故事早在八年前或者更早之前就完成了。
成為了今日的「失敗的小說家」。
一直到最後,曉峰才理解為什麼。
任何一個有意圖的犯罪,必須充滿著「動機」。
只有動機才能支撐一場行動、一齣犯罪戲碼。
而繁星不是。表面上,沒有共通、沒有動機、沒有原因。
最後才發現這一切都藏在最深的冰山之下。
那是因為原作者──
就是寫了這些橋段;
就是使用了酒吧這種概念;
就是用了台中以及台北的場景;
就是用了綁架案、搗毀案、自殺直播、爆炸案。
所以這場行動,才變得無法預測,變得無法理解。
小說看起來就像是預測了所有的一切。
而實際卻是現實世界的人們根據小說的內容去復刻出現實世界的事件,
作為小說作者的友人肩負起全部的執行,
最後讓過去完成式的小說在現實之中變成現在進行式。
就像是一個永生不滅的迴圈。
失敗的小說家寫了一個貌似現在進行式的小說,
而他的友人將這一切事件化為真實。
這樣的迴圈存在於小說之中,也發生在現在的現實。
蘇逸洋荒謬地完成了這一切,
可能用著難以想像的物流人力,
可能克服了所有人看不見的困難。
是啊,這一切不合理突然到了最後都變得合理,
那是因為最終,蘇逸洋得要照著小說裡寫的一樣,
引誘著自己的高中同窗跳入陷阱,成為了真實的某一個部份,
如同汪晴雯寫的結局一樣。
一旦形成了迴圈,
就會開始懷疑究竟是作者太會預測,
還是執行者太過強韌?
而曉峰懊悔自己沒有跳出迴圈,
他也是在迴圈中的其中一人。
他只是某一個執棋的人,
他也可以是任何一個被取代的人。
林有可能不受這些陷阱的牽制嗎?
要是他沒有打電話給自己,是否可以躲掉這場災難?
不,這無從考證,也或許蘇逸洋有另外一套劇本。
他大可不用作這件事,
但是這就是他要的。
這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要把這部作品完美地獻給大家。
讓那些真實的恐懼化為文字,
讓那些文字化為真實的恐懼。
說穿了,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預告片,
只是一齣耗費社會成本巨大的預告片。
但最終那些正在書店裡排隊的人潮似乎對於這種故事買單了。
蘇逸洋究竟是為了什麼?
要拼上這一切?
只是因為錢嗎?
在這個出書只是「分享」的年代?
他只知道,被警察們銬住的蘇逸洋露出了難以形容的滿足表情,
某一種角度上來說,那看起來像是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