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落在窗邊,我從薄荷色床墊上醒來,每天醒來就需要重新調整自己的思考能力,我
總是在思考著『為什麼』。總是不解地望著小窗,思考那輕輕透透的陽光是否能理解我的
生活。
少女躺在床上,發出深沈的呼吸聲。這些日子我開始習慣不是一個人生活,開始習慣跟著
一名難以理解的少女生活。沈睡的她跟天使一般,姣好的臉龐與紅色的髮梢成為每日醒來
的提神劑。由於她睡著我的床的關係,我在地板上安置了床墊,那床墊還是琳芸給我的,
所以睡起來有一種很複雜的感受。今天是不一樣的日子,比那天晚上生死未卜的情況還要
緊張。我有求於琳芸,即便我多不願意,我終究還是需要她的幫忙。
當我穿好外出服裝時,少女還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望著她,思考著我與她存在著什麼樣的未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滿了上來,我不確定那是什麼。
- - -
那天晚上,少女將我煮的食物吃的精光,
我成功地烹飪了屬於『好吃』定義的菜餚給她吃。
她餓壞了、也累壞了。即便如此睡眠時仍會拿著破碎的陶瓷碎片警戒。我原本讓給她床睡
,但是她自顧自地將我的沙發安置成像是穴居一般,往牆壁的一角靠去,窩在裡頭。
隔天早上起來時,煮了早餐給她吃。我作了一些基本餐點,像是早午餐的搭配。實際上我
並不喜歡早午餐,原因是將沙拉、蛋料理、火腿、培根、麵包組合在一起,就需要花兩百
多塊去品嚐,如同花錢買拼盤。
當她醒來時,回到了警戒狀態,像是獵物觀察著我。而我竟然從容地將早午餐擺盤完畢,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大膽。當時我竟然連報警的想法一絲一毫都沒有升起,彷彿被都市隔離
,身處於叢林深處,試著討好眼前充滿壓倒性力量的肉食性動物。
當她一口一口地吃下那些食物,
並沒有對我暴力相向時,
我彷彿鬆了一口氣。
我去房間拿了幾件琳芸留在這裡的衣服,
從身形來看應該會算是滿合身的,
我轉身遞給她,當時她還握著碎片,
她不解地看著我。
「妳需要洗澡。」我說。
我原本不期待她可以理解我的話,原因是光要認識吃這件事,就花了我許多時間。但這次
她卻意外地瞭解這是什麼樣的一件事。她快速地從我手中搶走衣服,或許過去所經歷的歲
月當中,唯一學習到的技能就是洗澡。
當我帶她參觀浴室,她滿臉堆起了複雜情緒,中間可能包含了理解與不願面對。從我掀起
她裙子與她認識『洗澡』這個單字可以猜測出她對於男人的畏懼。或許她真是從火窟脫身
而出的。少女像是才剛發育的樣子,結果就受到了殘忍的待遇。這讓我感到我不捨,並感
受到她眉角裡所隱含的悲慘過去。
當我用語言動作說明完浴室各開關的用途時,她似乎可以完全理解這件事。我腦子裡浮現
許多奇怪的畫面,原因是連吃飯使用器具的能力都不具備,卻非常熟悉洗澡這件事,她們
到底是以什麼樣的方式被管理。電影裡頭那些人口販子集團所做的勾當如今在我眼前赤裸
地上演時,仍然會感到震驚。
這使得我停止了手上即將要撥出的電話,當她開始洗澡時,當時的我是有機會拿起手上的
電話,試圖報警,或者聯絡身邊的朋友。但我沒有這麼做,我望著浴室的門發愣,思考著
這充滿驚奇的奇遇。
我能夠先照顧她嗎?
我認真地思考這件事。
或許她根本無法融入社會,
將她交給一般的社福單位,
真的能幫助到她嗎?
我腦中有一堆奇怪的猜想,
她那異於常人運動神經與肌力,
或許需要大量的鎮定劑才能控制吧。
大量的藥量控制,使她變得如此嗎?
我不確定這是我內心的正義感作祟,
還是自私感油然而生。
那一種想照顧他人的衝動不停地從我內心衝出。
於是我放棄對外求援。
我想幫助她,用我那微薄的力量。
- - -
最早的開始,我只想在有限的時空間中,
試圖教會她人類世界該有的規則與遵循的規範。
對於文字,我認為她一定有所認知,
至少她對語言是有反應的。
否則她不會從我手中搶走衣服。
第一件交給她的東西是刀子。這是讓她相信我真的沒有要傷害她,而是出自善意地想幫助
她。因此只要她有心,她隨時可以把我處理掉。我深信自己到現在還沒死代表著一件事的
確成立,那就是她具備著人性,異於野獸。她能理解我不是她的食物。
我專注解釋我們眼前每個出現的物品。從刀類、廚具開始。那些是她可以用來輕易幹掉我
的用具。我一個單字、一個單字地教她,就像是那天晚上一樣,我教她什麼可以吃、什麼
不能吃,有哪些東西是好吃一樣。
一開始我無從辨別她是否能理解我在說什麼,
後來我才發現我錯的離譜。
我不確定是她的學習能力超乎常人,
還是她的過去人生與我想像地不同。
當我說出一些教過她的單字,她能下意識地做出一些反應。就像我在煮飯時,只是隨口說
說幫我拿杓子過來,她下意識不假思索地望著它,雖然她下一秒又收起了這個眼神。
這使得我的評估幾乎走偏,
會不會是她只是沒有社交能力?
而非她真的不認識人類世界。
我去圖書館借了很多書,
從最基礎到最難的都有。
一開始我以為她只是像是一般聰明的小孩一樣,
我們都會稱為『過目不忘』。
現在這種拿來稱讚的形容詞,
大多數已經失去其意義。
父母有時根本不懂每個詞語所使用的深淺與差異之別,可能小孩做了很多簡單愚蠢的事情
,但卻能換來很多稱讚。接著這些小孩長大就會變成不可一世的小霸王,他們未來的道路
變得很狹隘,由於來自幼兒時期所得到的『讚美滋潤』太過於肥美,讓他們即便長大之後
仍然無法捨得離開這屬於『過於呵護』的溫床。
然而,身為一個與少女毫無血緣關係的『中途家長』,我沒有立場要討好一個正在認識這
世界的新鮮人。但我必須要說,她那與生俱來的天賦變成我們之間最好也是最壞的工具。
任何只要可以吸收的資訊讓她理解了,
那麼她就會如電腦寫入程式一般,
精準、毫無偏差的輸入在她的大腦。
這使得我根本不確定她是天生就知道那些資訊,
還是她擁有超乎常人、常理的理解能力。
比起中文單字來說,
她學習英文、數字的能力更為卓越,
尤其是數字。
只要寫出算式,她就會開始進行定義。
如阿拉伯數字的四則運算,
一開始她應該還在思考那是什麼,
何謂加減乘除。
我隨即拿起水果舉例,將數字跟我手上的蘋果做對照。我將筆交給她,她用著如同孩童鬼
畫符的字跡寫下加法。並且抬頭看著我,即便沒有語言溝通,但我可以知道她在徵詢我的
答案,她在確認自己是否寫出了標準答案。
我雖然訝異,但也猜測到她也有可能在欺騙我。
即便她擁有再糟糕的成長背景,
只要受過教育,那這一些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
我找了一個例子誘導她。
畢氏定理。
十三歲到十五歲的年紀,即便瞭解這個定理,也不可能會去鑽研更深的證明。因此假設她
是騙我的,那她的學習能力與知識終會有界限。
兩股平方和等於斜邊平方和,
我讓她試圖瞭解這件事。
她很困惑地看著我,我不希望我的直覺成真,不過她的眼神的確寫滿『她想理解為什麼』
。於是我寫了幾個最基本的畢氏定理證明法給她,利用面積等化的方式來理解畢氏定理。
最後她非常沈浸在如何用不同方法來證明畢氏定理,我拿給她Loomis所著的〈The
Pythagorean Proposition〉,畢竟那裡頭已經收藏了三百多個畢氏定理證明方法。
當她閱讀完書籍,開始在紙上書寫那些證明式時,她到底是天才,還是過去就是天才,也
不這麼重要了。因為我知道依照這個速度下去,她的理解能力跟知識量將會超越現在的我
。
也因為畢氏定理的關係,
她開始接觸三角函數的平方關係式,
開始進入了基礎數學的世界。
也因為畢氏定理的啟發,我帶領她認識三維空間的向量、基本的向量運算工具、平面與空
間可能會用到的所有基本代數。從國中數學,到高中數學範疇的知識,就像光速一般地完
全理解。幾乎在兩天內無縫接軌的進入她的腦袋。當我拿出大學用的微積分課本,仍無法
阻止她的理解速度。一直到工程數學與數學系會用的工具,這一切快速的進展就像是吃飯
喝水一樣。
我除了感到無限欽佩也感到恐懼。
究竟她是怎樣的少女?
如謎一般,如野獸一般強橫無禮,
卻擁有超乎想像的理解能力。
邏輯或許是我跟她天生的最大差異,對於一般學習數理知識的我們,即便是高中就會理解
的向量,也一直要到大學才會去學散度、弦度,更別說是更進階的張量計算。每跨過一個
等級,就需要一定的咀嚼與吸收,但是對於她來說,這一切都是同樣的範疇,一切都是從
最基本的幾何開始延伸。她向我學習數學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原本我們就無法用語言溝
通,現在反而用數學溝通。
我寫著一個算式,她回答出答案。就像是下棋一樣。有時更像是生活的一部份,我們做著
日常生活家事,用數學式溝通不算是語言的語言。
但等到她開始對於N維空間的事情感到好奇時,我深知已經不能再跟她用數學溝通了。我
向她簡介黎曼幾何學,接著她的數學之旅就開始必須要自修了。黎曼幾何學幾乎是她的最
愛,因為它顛覆了過去她對幾何的認知。然後當她開始抱著黎曼幾何學開始玩味的時候,
距離她學阿拉伯數字中間的歷程不到一個禮拜,距離她衝進我家那一天,不到一個禮拜。
也因為這個故事,讓我清楚她所擁有的能力超乎我能理解的範疇。雖然她的語言能力發展
比她的數理能力較慢,但我相信她會在不久的未來,就能與我交談,甚至交換想法。
這代表著你不能隱瞞這女孩什麼東西,
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比你更多,比你更快。
對於這件事我是既期待又害怕傷害。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問她,包括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包括她的過去到底遭遇了什麼,也包括了她當時是怎麼進入我家的。但是我也很害怕這
些議題會造成我們之間的距離產生。當她開始因為學習認識這世界而展現我所沒看過的笑
容時,我開始試著不讓自己想起那些仍然存在於我心中的疑問。我害怕一旦開口了,她就
會離開了。
有時我會感到困惑,我開始像一般父母一樣,不由自主地變得較為囉唆及掛念瑣碎的事情
,並且開始喜愛每日晚上看著她進入夢鄉的笑臉。雖然這些大多數是我自己的呢喃,她從
未開口對我說些什麼。
閱讀、洗澡、吃飯,
以及沈浸在數學世界當中。
我們用這樣的節奏維持住平衡。
我對於喜歡這些的自己感到恐懼,
這使我想起自己過去的故事。
一般人對於家庭的定義難以一言以蔽之,原因是原生家庭給予人的一切就像是巨大的核心
價值,它給予人的影響太大。有好的部份、也有壞的部份。
我們人生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克服壞的那一部份,
因為它宛如壁癌,難以根除。
進入家庭,某一種層面對我來說也是充滿恐懼的。
或許是我內心埋藏的自卑感吧。
我認為自己會在這個領域中狠狠地摔倒。
對於親情的看待如同白開水的平淡,
是常人不能所理解的。
路人與家人之間的差異,就好像奈米線寬一樣。
我有時不免思考我這身為異類的傢伙,
難道是我缺乏愛人的能力嗎?
我有時甚至期待我與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要建立關係更好。
好的壞的都是。
我可以做出所有成人該會的應對進退,
精準的微笑、誠懇的回答、善良的面容,
但這不會讓我感到我真心是活著。
我開始思考常人與自己的差異在哪,
如果可以是只會期待發薪日的自己、
如果可以是只會在意一般喜怒哀樂的自己、
會不會人生會過得更簡單。
與一般人一樣期待那一些該期待的事情,
遇到失落的事情找三五好友喝酒解悶,
歡樂的時候在社群網站上打卡記錄。
總之就是成為你路上看到的任何一個平凡人一樣的自己,
是否會讓自己的世界變得更為簡單。
在看見她以超乎常人的速度長大的同時,
也像是投射自己的鏡子。
我們都像是這社會中的異類,
活著,但不能否認我們認真的活著。
- - -
當我認為一切都準備好時,她已經開始在鑽研各式各樣的物理學。家裡堆積如山的書讓我
開始思考要改變些什麼。學習知識可以豐沛自己,但是還不能走入人群。我花了許多時間
試著讓她瞭解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但這一切在她熱愛的科學知識眼前顯得索然無味。
因此我帶她上髮廊,為她重新保養自己的頭髮。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設計師一刀一
刀地勾勒出那美麗的流行造型。我望著默默注視鏡子自己的少女,沒有任何的胭脂加以掩
飾,卻無掩她淡淡折射而出的美麗。
由於不知道會不會發生不可能預期的狀況,我得用高價包下設計師的一天行程。設計師要
接下這樣的案子確實難找,並且跟他說明他要剪髮的對象可能具有不能控制的暴力傾向。
為此繳了許多門路與保險費用。
值得高興的是少女那天非常安靜。
如同常人一般。
我開始思考她是怎麼學會與人相處的,至少學會安靜與靜止。我開始思考這一切會不會是
騙局,但是當我想起最早她在捷運上展露的眼神,我不認為那是演員做得出來的扮演。
那種力量、那種眼神,我一輩子無法言喻及說明,
然而這一切彷彿隔世一般,
連找尋的痕跡都顯得稀奇。
我帶她買衣服,讓她理解對於人來說,
衣服的品味是一種無法透過語言精準形容的藝術。
她穿著衣服,雖然不曾說過一句話,
卻難得露出依稀的笑容。
從那個時刻開始,
我發現她在我心中的位置轉變成為一種獨特的存在。
我回想起第一次遇見她所凝視的雙眼,以及那具有穿透感染的眼神。讓我不免產生了遐想
,但每每當我腦中徘徊起邪念時,我總是告誡自己回到最初的那一天。
回想那個站在捷運上失魂落魄的少女,
我們始終要面對的現實,
就是她始終是在這社會角落中邊緣存在的少女。
在她可以好好進入這個社會以前,
我想保護她。
我想,或許保護她就夠了。
這樣就足夠了。
叩叩──那熟悉的高跟鞋聲響使我從回憶中抽身而出。
它搭配咖啡廳大門上頭所攜上的鈴鐺聲,
使得我的回憶如同快飲盡的咖啡,
我搖搖咖啡杯,抬頭看著她。
琳芸還是來赴會了,但她穿著與自己過去完全不同的服裝與髮飾,不免讓我感到心裡一陣
辛酸,她已不再是過去的鄰家女孩了,而是冷豔與性感的女人,她正往她所盼望的新人生
前進。
而我呢?
或許也是。
「謝謝妳,妳還是來了。」我點頭微笑,表示我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