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是姚音敏，首先我要為刪除網友留言的舉動道歉，面對問題應該勇於承擔，而非不
負責任逃避，未來一定會更加謹慎。
有關近期流傳於網路的不當留言，YJM0304確為本人帳號，該爭議留言為未經深思熟
慮所犯之錯誤。因為本人想法不夠成熟，當下也沒有顧及被害者家屬心情，對他們造成二
次傷害，在此致上最深的歉意，往後對社會議題也會深入了解後再做評論，避免給大眾帶
來負面觀感。
身為公眾人物，應該對自己的言行有更高的要求，此次不僅給大眾做了最不好的示範
，也讓喜愛我的人失望，本人已深切反省，更感謝所有指教，未來會呈現給大家更好的一
面，並努力帶來好作品，再次為我的不當行為向所有人道歉。
兩百多字，沒有一個字出自她手中，或許正是如此，整篇道歉聲明像極了教科書上的
範本，不帶一點感情，唯一會為這些文字難受得無法呼吸的，恐怕也只有自己了。
不是我寫的，所以不算道歉。就算這樣想也沒什麼效果。
這篇聲明在今天早上公開，現在已經過了中午，姚音敏看的還是拳哥寄給她的那篇，
因為她不想看到任何人對這個道歉有什麼獨到的見解。
自事件爆發後她從沒踏出門一步，藉口是養病，實際上是不想遇到認識的人，這段時
間她唯一遇到的活人就只有小靜。
「感冒有好一點了嗎？我有買午餐，還有拳哥叫我交代一些事……」小靜在門還沒完
全敞開前就先冒出一堆話。
姚音敏本來想觀察小靜會用什麼表情面對她，結果反而是自己不知道要做什麼表情。
是該裝得無辜？理直氣壯？還是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其實沒這麼嚴重，不用太擔心。」聽到小靜這麼說，她立刻知道自己的表情給人什
麼感覺了。
確實沒這麼嚴重，這不是吸毒也不是犯罪，頂多就是一點人品上的缺失，要說是終身
的汙點還有點勉強，不消幾個月大家就會拋之腦後，但這不代表她就會跟著一起忘記自己
犯的錯誤。
舉例來說，小靜只不過說了幾句話，她就開始分析小靜的語氣跟以前有什麼不同，是
不是稍微冷淡了點？好像沒什麼活力？語速加快是不是想趕快結束……
這個錯誤會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就像強迫症一樣，每遇到一個人就會問自己「他知道
這件事時是怎麼想的？」，多了這一關，本來就不是很穩定的人際關係一定更加薄弱。
她非常了解自己，卻對改變自己無能為力。
如果連這樣都撐不了，也不適合當公眾人物吧。
沒想到連這點也一樣。
姚音敏收起吃不到一半的午餐，現在不管吃什麼都沒味道，單純為了保持體力而吃東
西反而更讓人疲憊。
手機又響了。
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不斷有人打電話給她，拳哥告訴她只要是不認識的號碼都別接，這
點姚音敏倒是執行得很徹底，她連認識的都不接。
即使如此，她還是拿起手機看來電者。
是家裡打來的。
這麼快就知道了？姚音敏一時拿不定主意，明明想趕快接起，卻還是任由鈴聲繼續響
，就像握著跳動的心臟，擔心它會隨時死在自己手中。
她並不想隱瞞家人，自己一向在電視報導前告訴他們正確消息，只是這次的正確消息
跟報導並沒有太大差別，她不是沒想過扯個謊瞞過去，卻一直無法下定決心付諸行動。
結果還是接了電話。
「喂？家敏，在休息嗎？」
「對啊……」一開始就是謊話。
「這樣啊，那媽媽說短一點，現在天氣很冷，妳又一天到晚在外面跑，穿多一點才不
會感冒，知道嗎？」
其實已經感冒了。她為了忍下喉嚨深處剛好到來的騷動，暫時沒辦法應聲。
「還有妳怎麼越來越瘦？不要怕吃多會胖，臉長點肉才好看啊，如果是為了演戲，那
演完就沒關係了吧？」
姚音敏深吸一口氣，想控制即將滿盈而出的淚水，只要哭就會有鼻音，有鼻音就很難
不露痕跡說完長一點的句子。
「知道啦。」她改用假音說話。
「好了，想睡就去睡……幹嘛？」媽媽說到一半突然轉變交談對象，應該是爸爸。
就這樣？他們還不知道？姚音敏愣住了。
本來打算讓電視代替自己開口，現在已經接了電話，就算自己根本還沒準備好，也只
能親自告訴他們了。
連對爸媽說實話也不敢，妳這個膽小鬼。
「那個……媽……」她甚至還沒決定要從何開始解釋，呼吸變得急促。
「啊！對了！那件事任先生已經跟我們說了，不要放在心上，犯錯有反省就好，不要
太難過。」
姚音敏花了幾秒才弄懂媽媽口中的「任先生」是指拳哥。
「看是要找個時間回家，還是我們去看妳都可以，反正要保重身體，知道嗎？」
「嗯。」她真的沒辦法再增加句子的長度了。
結束通話後，姚音敏把本來要丟掉的午餐重新拉回面前，舀起一大口送進嘴裡，淚水
的鹹味也跟著下肚。
都二十四歲了，要多穿衣服、好好吃飯這種事，竟然還要家人擔心，不僅如此，她還
製造了額外的困擾。
離譜至極的困擾。
全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姚音敏停下咀嚼緊咬牙關，一隻手摀著雙眼，溫熱的淚水瞬間沾溼整個手掌。
多希望你們不愛我。
如果我不是你們女兒，你們一定就不會愛我這種人了，對不對？
所有人都一樣，爸媽因為血緣不得不愛她、拳哥和小靜基於工作因素必須協助她、朋
友們礙於情面支持她，除去這些理由，還有誰會留在自己身邊？
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惡夢中的大雨，一個人溼淋淋撐著傘。
這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對，手銬必須要有兩隻手才有用，獨自一人就不會為別人的想法
痛苦，也不會再拖累別人。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就必須要有人先犧牲，她以前認為全世界
的人都要消失，現在只覺得可笑。
她自己一個人消失不就好了？
左手腕的血管變得格外清晰，決定一個生命是否存在的，竟是薄薄的那一層皮膚，鋒
利的刀刃之所以無法穿透柔軟的保護，只是缺少足夠的決心。
就再結束一次吧。
沒有什麼心情起伏，就跟決定要穿什麼衣服一樣，差別只在穿什麼，決定本身則是理
所當然。
可是……
手機發出輕快的提示音，姚音敏看著剛傳來的訊息。
心情不好的話，看要不要我們三個再出去吃飯？
還有人沒搞清楚狀況。
姚音敏有時真不知道要把盧振他歸在哪個類別，沒有哪個粉絲能找她出去吃飯，但作
為朋友卻又有一點不足。硬要說的話，應該是粉絲的成份佔大多數，這個人說不定到現在
還以為姚音敏根本沒做道歉聲明裡的半件事。
可是我真的全做了，你確定不離開？
姚音敏本來要傳訊息回絕，卻改變主意撥了電話。
「喂？」可能是第一次接到姚音敏打來的電話，盧振他的口氣有點小心翼翼。
「我最近沒時間出門，沒辦法跟你們出去吃飯。」
這是今天第幾個謊了呢？
「沒關係啦，等妳之後有時間……」
「之後也不行。」
「嗯？」
「我現在的風評不太好，要是被別人看到我跟你們在一起，會給你們添麻煩。」
「妳在說什麼？我們都是朋友，絕對會站妳那邊的。」
你還真是什麼都不懂。
「所以你認為嘲諷死者是對的嗎？我是真的這樣做。」
「不……」
「不只這個，以前那些傳言也一樣，你們紛絲都以為是假的吧？」她盡量用冷靜的語
氣把話說完，只是不知從對方的角度聽起來是怎樣。
盧振他沒有回話。
如果已經清醒了，就趕快離開吧。
「也跟Ｑ米說一下，她現在人氣正在上升，不要……」
「我相信妳。」盧振他突然冒出一句。
相信我？姚音敏握緊拳頭。
你到底還在相信什麼？還相信我是螢幕上的那個姚音敏？
「我相信妳。」盧振他又重複了一次，這次語帶堅決。「所以我們可以繼續當朋友吧
？」
「反正我們不要再連絡了，我覺得這樣……」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麼。
「很煩。」
誤扣板機不是蓄意，卻一樣能殺人。
盧振他可能沒料到槍口會對向自己，他先花了一些時間檢視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
「這樣啊，對不起。」
有什麼被狠狠剪斷，她像緊抓氣球的孩子，手上只剩繩子，氣球往天空飄去，離自己
越來越遠，大哭一場說不定能得到新的，原來的卻永遠不可能回來。
不過這就是她想要的，不是嗎？
臉頰又被沾溼，應該是剛才留在眼裡的淚水受重力影響而流下來。
「你之後的……發展一定會越來越好，加油吧。」她知道說這種話很奇怪，本來應該
趕快結束，她現在卻想延長時間。
期待多了一個字的時間，就會有人聽出她的傷痕累累。
「謝了，既然這樣，今晚有空的話就看一下綜藝敲敲話吧，這集我的份量特別多，哈
哈。」盧振他恢復平時輕快的語氣，但最後的笑聲聽起來卻像嘆息。
「知道了，再見。」
「再見。」
姚音敏等著，卻遲遲等不到電話掛斷聲，兩個人都在等對方先掛電話。
她按下結束鍵。
整間屋子就只有自己的呼吸聲，所有空氣都歸她所有卻還是喘不過氣，胸腔成了無底
洞，無論怎麼用力呼吸都無法填滿。她抽出衛生紙，發現是最後一張，這讓她想起當初換
新的面紙時，第一張就是用來擦眼淚，結果到了最後一張也是如此。
這樣活著到底有什麼意思？
把現狀延長十到十五年，答案就很明顯了，看似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也不過如此而
已。
突然間，她很想看網友們對那篇道歉聲明的回應。
姚音敏一點開粉絲專頁就看見熟悉的畫面，這是來自不同地方、年紀、性別的人所堆
疊出的審判台，他們用文字判決她究竟是對還是錯，看哪個支持的人數多，她在別人眼中
就是怎樣的人。
她不怪那些盲目的附和者，因為就連自己也不否認，只要看多了評論，就會開始懷疑
他們說的才是事實。
真丟父母的臉。
沒錯，她也是這麼想的。
可以退出演藝圈嗎？
真是個好建議。
被撞死的人又不是妳，妳為什麼不去試試看？
姚音敏點了評論者的名字，照片上的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看起來還是個學生，
動態訊息上滿是和朋友外出玩樂的照片，她不停滑動頁面，笑臉和美景無間斷地在眼前播
放。
我恨你們。
我恨你們隨意傷人、我恨你們扭曲事實、我恨你們滿懷惡意卻不用負責……
姚音敏的一邊手臂被擰的通紅。
但恨一個人不會渾身發抖，也不需低頭躲在暗處，擔心下一句從對方口中說出的話會
正中弱點。
這是恐懼。
對，我是個膽小的人。
姚音敏發出無聲吶喊，幾乎用盡了全身僅存力氣。
我就是在害怕！我怕死你們了！
這樣滿意了嗎？
幾滴眼淚落在手機螢幕上，正好模糊了女孩的勝利手勢。
姚音敏用力把那張照片往上滑，快速閃動的畫面變得模糊，最後停在一則動態上。那
是一則流浪狗受虐而死的新聞，女孩分享的同時也抒發了心情。
這麼活潑、這麼善良的女孩，還有這麼多人喜歡她……
她說的話肯定沒錯。
或許唯有這麼做，自己才有辦法得到外界最多的祝福。
姚音敏起身往臥室走去。
手機被忘在沙發上，由於剛才的眼淚，女孩的留言在燈光照射下閃閃發亮。
已經不會再痛了。
R.I.P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