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記得在……啊，找到了。」
「謝謝。」姚音敏從小靜手裡接過感冒藥。
今天早上起床發現有點發燒，為了今天上午的代言記者會，只好趕緊到醫院打一針。
她知道廠商不會想找病懨懨的人代言，從頭到尾都不敢把笑容放下來，被強硬壓下溫度的
腦袋無法靈活思考，主持人要她做什麼就照做。
那時她不停提醒自己，要是臭臉的樣子的被報導，下次就別想再接這個代言了。
好不容易結束回到車上，不管怎麼吞口水，喉嚨都像火燒般乾痛，她終於忍不住一直
湧上來的刺癢，連咳了好幾聲。
至少是在結束後才變嚴重，已經算幸運了。
「音敏姐，妳這樣下午還有辦法跑行程嗎？」小靜從旁遞溫水，一邊擔心地問。
「吃完藥應該會好一點……咳咳！」
這時拳哥剛好準備上車，小靜一直再等這個時機，趁姚音敏的咳嗽聲還來得及傳進拳
哥耳裡，趕緊說：「拳哥，音敏姐在咳嗽……」
「下午的取消，不用去。」拳哥看也沒看後座一眼。
「可是這樣不太好……咦？不用去嗎？」小靜以為拳哥不會輕易接受取消行程，連說
服的話都準備好了，結果跟她想的有點不一樣。
「本來就只是露個臉而已，不然去現場咳給記者聽啊？」
姚音敏早猜到行程會取消，有些活動即使抱病硬撐，別人也看不出你的敬業，還不如
趕快養病才不會影響到之後的行程，畢竟忙的時候他們根本連生病的時間都沒有。小靜如
果不知道這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說不定會以為拳哥總算大發慈悲，事實上，只要那場活動
的報酬再多加幾個零，姚音敏就算躺在棺材也會被拉起來。
不過她還是很感謝小靜，小靜應該是知道姚音敏不會親自要求取消行程，才鼓起勇氣
想說服拳哥。
在確定接下來能休息後，身體好像就沒這麼不舒服了，姚音敏把外套披在身上，她打
開自己的粉絲專頁，想先把今天的代言活動做個總結再睡覺。不過一看，今天代言活動相
關的照片和資訊都已經完整地放在上頭了。
姚音敏的眼角竟然有點濕潤，原來人在虛弱的時候只要一點關懷就可以被感動。
經過忙碌的電影宣傳期，小靜與她的隔閡已經漸漸消失，姚音敏有時候還覺得有這麼
貼心的助理是不是運氣終於轉好了。
好吧，至少要自己回應留言。姚音敏把頁面往下滑，時間還沒過很久，幾乎全是粉絲
的鼓勵。但就在回覆的當下，她發現了一則很奇怪的留言。
那則留言只寫了「這是妳嗎？」，並附上一張像是電腦螢幕的截圖。
一開始她不懂這張圖要表達什麼，從縮小圖看來，那是某個留言討論區，一個留言者
的名字被用紅線圈起來。
不祥的熟悉感。
印象中最近並沒有到那裡留言，應該跟自己無關吧？姚音敏用發燙的手指輕碰冰涼的
螢幕，把圖點開來。
剛開始她無法把視線集中在那個紅圈，想逃避的想法讓眼前一片模糊。
YJM0304
那確實是她的帳號，YJM是她本名的英文縮寫。
她寫了什麼？
會不會是自導自演？
咚！
小靜被手機落地聲嚇一跳。
「音敏姐，妳沒事吧？」小靜看著姚音敏慘白的臉，伸手要幫她撿起手機。
「不用！」
姚音敏火速撥開小靜的手，一拿起手機就把螢幕面向自己。
「妳們在幹嘛？」拳哥轉頭問。
「沒事，就手機掉地上……」小靜代替姚音敏回答，尷尬地把手縮回去，接著像犯錯
一樣低著頭，眼睛飄向窗外。
再怎樣也不該用這麼兇的口氣。姚音敏對自己的態度感到沮喪，但那個握在手裡的麻
煩卻更加緊急。
怎麼會有人知道她的帳號？
難道那則留言真的這麼罪深惡極，足以讓人想去揭發發言者的真實身份？更別說都已
經過了一段時間，比這更引人注目的留言多倒數不清，為什麼偏要是她？
當初就應該把留言刪了，要不是……
咖啡打翻的話。
那天在休息室的記憶突然變得清晰，每個細微動作都像影片在眼前重播。令人厭煩的
咖啡味、突然打開的門、匆匆放回包包的手機，還有……
留在休息室的佳芬。
姚音敏現在得用兩隻手才握得住手機。
佳芬？
這就就說得通了，手機放回包包前並沒登出，記住帳號後，即使不用密碼也能查到過
往的所有留言，只要截個圖匿名在網路公開，暗示這是某個女星的帳號，不用多久就會有
人發現這根本就是姚音敏的本名和生日。
太過份了。姚音敏緊瞪著那則留言，憤怒和恐懼變得不相上下，她想張嘴大叫，不過
要是這麼做，拳哥和小靜就會發現一切，雖然他們遲早也會知道，姚音敏現在卻反常地想
隱瞞。
以往遇到類似情況都是先和拳哥討論解決方法，但那些都是牽強附會或是空穴來風的
謠言，就算外界不相信她的清白，也多少能保有一點自信，她之所以能撐到現在，就是期
待有天真相能還給她公道，證明那些人的蠢言蠢語比垃圾還不如。
可是這次是真的。
她在報導下質疑死者，等於在為殺人犯說話，以大眾的標準來看，一般「正常善良」
的人根本不可能有這種想法，別說平時就不喜歡她的人了，那些支持死刑的網友也絕對不
會放過她。
邪惡。這就是往後她給大眾的印象。
要怎麼開口？跟拳哥說自己曾經沒良心地嘲諷死者，所以今天的代言很可能被換下來
？網友又會怎麼攻擊她？這下可應證了過往的評論，姚音敏就是個壞蛋，現在又多了一個
活生生的證據，看她還想怎麼狡辯……
心臟狂跳不已，不只是發燒的緣故。
還沒過很久，趁還沒太多人看見前趕快刪掉。
試試看吧。
姚音敏突然能理解張好找她出來的原因，在絕望面前，再怎麼錯誤的決定都像救星。
一定要刪除，這是唯一的方法……
不知道是不小心還是出於自己的意志，顫抖的手指輕輕一點，那則留言就這樣消失了
，但在留言之間的隙縫中，好像仍可看見它的存在。
焦慮並沒有消失，就像把怪物的頭砍下卻再長出兩個。
拜託就這樣放棄，私底下你們想怎麼討論都行，不要再來逼我承認，真的沒辦法……
「音敏姐！音敏姐！」
在某個很遠的地方傳來小靜的聲音，把她從無底的深海往上拉出海面。
「什……什麼？」
「妳燒到連耳朵都聾了嗎？我問妳下禮拜的採訪準備好了沒？還沒的話趁這幾天在家
裡想一想。」車早就停下了，拳哥一隻手放在椅背上方轉過身來看她。
「可以吧……應該……」姚音敏躲避拳哥的注視，低著頭把手機塞回包包。
其實姚音敏現在根本沒辦法顧及未來的事，在她悲觀的認定裡，多了這個變因，採訪
是否能順利進行已經不是重點，而是到了採訪那天，她在眾人眼中究竟會變成什麼。
根本不敢想像。
「沒關係，還有一個禮拜。」小靜在她下車前小聲地安慰。
如果那個「沒關係」能用在其他地方該有多好。
「謝謝。」有些微弱，希望小靜能聽出這包含之前的道歉。
終於只剩自己一個人了。
進了家門，鞋子都還沒脫下，姚音敏就先打開手機，從第一個留言檢查到最後一個，
沒再看見那張圖片。
一口氣從胸腔深處吐出來，又引起喉嚨一陣乾痛。
就是這樣，就這樣繼續保持，然後再慢慢被其他話題蓋過去。反正靠帳號猜測根本算
不上證據，只要她沒承認，至少就會有一半的人懶得去理會。
姚音敏脫掉高跟鞋往浴室走去，決定先把滿身的汗與疲憊洗淨，或許能有更清晰的思
緒處理這件事。
說不定根本沒有她想得這麼嚴重。
淋浴的水聲讓眼皮越來越沉重，她不敢在浴缸泡澡，不然可能真的會在裡頭睡著。洗
澡的時她隱約聽到外頭傳來手機鈴聲，關掉水龍頭仔細聽卻什麼也沒有。
是太累了嗎？
難得有一個禮拜的休息時間，真的要好好養精蓄銳，就算拳哥跟主辦單位關係再好，
經常突然取消行程還是會留下壞印象。
把溼髮用毛巾包起來，姚音敏回到客廳，才剛拿起吹風機，手機就響了。
在安靜的室內，鈴聲顯得特別刺耳。
是小靜。看了來電者是誰，她稍微鬆了一口氣。
「喂？音……」小靜連開頭都來不及講完，馬上換成拳哥的聲音。
「妳在搞什麼？以為自己很聰明？」不是破口大罵，但就像火焰上的鐵板，即使看不
到火，也燙得驚人。
現在裝傻也沒用了，拳哥問得這麼直接，代表他已經確定姚音敏做了什麼，而拳哥之
所以會知道，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在洗澡的這段時間，發生了她最不想面對的事，至於
有多糟，聽拳哥的口氣就一清二楚。
「不然要怎麼辦？那就是真的啊！我怎麼解釋也沒用，又不會有人相信我！」她說這
句話時血液往頭部向上衝，整張臉脹紅。
「我管妳殺人還是放火，該說謊就說謊，不然掉個眼淚道歉也好，妳偏要像小偷一樣
刪留言，搞得別人想原諒妳也不可能。」
「我不會道歉。」她本來應該要害怕，卻反而憤怒起來。
她寧願說謊，也不要為這種事向攻擊者低聲下氣。他們從未對自己道歉，而今她只不
過犯了一個錯，他們就可以免去一切罪行。這不公平，要她跪在他們腳邊乞求原諒，想都
別想。
「懂不懂啊妳！是妳自己心虛刪留言，現在還想靠說謊蒙混過去？沒聽過狗最喜歡追
跑的人嗎？越否認大家就越想看妳出醜，到時候被挖出來的就不只這樣了，妳不道歉我們
就幫妳寫，在確定怎麼處理前不要自作主張，也不要給我關機，聽到了沒！」
姚音敏想再說些什麼反駁，卻找不出詞彙表達，她無力地靠著牆壁，跟現在的處境一
樣，無路可退。
「還有，給妳做參考，被刪留言的是記者。」
拳哥掛了電話。
不久前自己曾以為運氣終於變好，或許再也沒有這麼假設的可能了。
姚音敏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露出毛巾外的溼髮在肩上落下點點水珠，她終於看見那地
獄般的景象。
何止一張。
像是串通好一樣，留言板滿滿的都是那張圖片。
「為什麼要刪，能出來說清楚嗎？」
「明天本來要去看海底流星，現在票已經在垃圾桶了。」
「不意外。」
「這種人代言的東西我不敢買，說很好用也是自導自演吧。」
當中也有人幫她說話，說這樣是侵犯隱私的行為，結果被砲轟得體無完膚。
「又一個出來喊正義的，追星追到是非不分了。」
「如果真的光明正大，還怕人家看喔？」
拳哥說得一點都沒錯，她笨得無可救藥。
又不會有人相信我！她想起對拳哥說的氣話。
怎麼會呢？
以前沒人相信她真實的一面，現在他們終於相信了，只是自己巴不得他們再錯一次。
而對那些自始自終都相信她的人來說，這無疑是最殘忍的一巴掌。
爸媽的臉出現在每張圖片上，她看不清那表情是驚訝還是失望。
會不會是自導自演？
不要相信，千萬不要相信這是你們女兒說出的話……
暫時被遺忘的咳嗽又重新歸來，一股蠻力擠壓著胸腔，她不停咳著，好幾次都以為差
點嘔吐，但出來的只有空氣，所有想丟棄的感覺牢牢固定在體內，沒有移動半毫。
她終於拿不住手機，手機螢幕朝下摔向地板，這次不會再有人幫她撿起。
不是自導自演，而是自作自受，是吧？
把她逼入絕境，短短八個字就夠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