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停車場的車少了幾乎一半，但她知道的可能還不到一半。
　　「對不起。」張好卻在沉默中率先丟出第一句話。
　　「沒有……」姚音敏首次感到狼狽。
　　「是我的錯，本來就要告訴妳的，是我自己抱僥倖心態，以為這樣就能說服妳，啊…
…」張好以為自己在笑，其實只是嘴唇用力往上提，緊緊地抿成一直線而已。「……妳一
定聽不懂我在講什麼。」
　　姚音敏嘆一口氣坐回車內，張好並沒有拒絕。反正現在已經撕起真相的一角，整片扯
下來就沒這麼困難了，而且張好如果想找個人傾訴，她也是目前唯一能傾聽的人。
　　我哪配有什麼情人！
　　一想到讓張好說出那種話，她覺得自己簡直是惡毒的拷問者。
　　「我確實有事想壓下來。」
　　張好沒有明說，但如果跟剛才難堪的揭露有關，她已經隱約猜到是什麼事，藝人想隱
瞞大眾的秘密也就那幾種。
　　「經紀人知道嗎？」
　　「他人很好，只是……我暫時還不道要怎麼跟他解釋，所以才自己想出這個爛方法，
看來我真的急到腦袋壞掉，竟然以為行得通。」張好苦笑，接著突然語速加快。「其實也
沒有很直接的證據，不過一旦散播出去，相信的人應該會比不信的人多吧。」
　　從某些方面來看，這並不是爛方法。兩人復合的新聞絕對足以讓其他小道消息相形失
色，而且也比隨便找一個女星傳緋聞有效果，毫無利益可言的復合除了真愛還有什麼可能
？但就如張好所說，這根本不可行，除非雙方的公司高層全吃錯藥，否則沒人會讓這種事
發生。
　　當然他們也可以私下串通，像張好一樣擅自對外發布訊息，公司怎麼樣也無法控制他
們的拇指。
　　但就算從沒和張好決裂，她也不會答應。
　　人是自私的，所以這個方法才會被想出來，同時也不可能成功。
　　只是她實在不知怎麼對張好開口，在這個狀況下，合情合理的回絕也變得像推卸責任
。
　　「現在大家都已經比較接受了，說不定沒你想得這麼嚴重……」姚音敏沒有太多時間
想出合適的安慰，聽起來像極了風涼話。
　　「我外甥女有一本故事書。」張好突然改變話題，低頭玩弄手指。「一隻獅子住在動
物園，每天都有人跟牠親切打招呼，牠也以為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有一天獅子跑出動物
園想找朋友玩，結果大家都嚇得逃命，還有人朝牠丟東西。」
　　姚音敏總算聽懂張好想表達什麼。
　　「獅子覺得奇怪，不知道大家為什麼這麼怕牠，最後牠又回到籠子裡，再也不想出來
。」張好盯著停下動作的手，彷彿上面寫著想說的話。「每個人都說可接受，但要是出現
在自己身邊又是另一種態度，辱罵我的人一定會有，可是我更討厭別人用小心翼翼的方式
跟我相處，努力想假裝沒有改變，擔心說錯一句話我就會受傷。對，我承認自己很容易受
傷，所以乾脆一直待在籠子裡比較好，不是嗎？」
　　姚音敏簡直想找東西遮住臉，或許張好並不是針對她，卻完全說中了她戰戰兢兢的理
由。從剛才開始她的態度就像在對待絕症病患，直接認定張好需要安慰，還謹慎地挑字揀
句，連「同性戀」這個詞都不敢說。
　　「最近只要想到這件事……很煩……我是個演員，不想有人聽到我的名字，第一個想
法就是『那個同性戀』。」
　　張好已經不再掩飾，喪氣地垂著頭，一隻手緊扯著後腦勺的頭髮。
　　「我也是。」姚音敏這次是發自內心地認同。「我也不喜歡別人只想到『那個賤女人
』。」
　　以為姚音敏在開玩笑，張好竟發出一絲微弱的笑聲。
　　「妳真的很厲害。」
　　「很厲害？」她被搞迷糊了。
　　「對啊，從以前就是這樣，我只要有一點批評就受不了，妳竟然可以完全不受影響，
記得妳還跟我說：『只有笨蛋會跟笨蛋認真。』我才沒那麼難過。」
　　即使穿著長袖，姚音敏還是反射性地把左袖口往下拉。這句話宛如長了銳角的冰塊，
從喉嚨滾入胃袋，並自裡向外凍傷每一寸肌膚。
　　「雖然沒麼資格這樣說，不過每次看到那些罵妳的話……我真的很佩服妳能撐下去。
」
　　「沒什麼……一天到晚在意那些評論，想不發瘋也難。」她乾脆現在就把舌頭割下來
，不然到地獄也是一樣下場。
　　「是啊，如果連這樣都撐不了，也不適合當公眾人物吧。」張好總算做了還像樣的笑
容。「我有時候會有自己是電影主角的錯覺，認為什麼事都可以解決，連愛情也是，我以
為自己的愛情也會像主角一樣轟轟烈烈，不管怎麼曲折痛苦，最後另一個人一定會愛我，
真的很幼稚……」
　　姚音敏從以前就注意到了，張好遇到什麼事都是先做再說，好像不擔心會有什麼結果
，讓姚音敏常為他捏一把冷汗。她早該想到，張好的習慣為自己帶來大麻煩，也只是時間
上的問題而已。
　　「不可能的事再怎麼努力也沒用，不用抱著希望。」可能是想到自己受的委屈，姚音
敏忍不住用指責的語氣說。她並沒有點出拳哥的名字，相信張好也聽得出言外之意。
　　「要怎麼完全不抱希望？完全沒希望比有希望還難，我倒想要有什麼事百分之百不可
能成功，那還比較好受。」明明剛才還在反省，張好卻突然反駁起來，只是變得有氣無力
。
　　「不過我很早之前就放棄了。是真的。」
　　張好那句「是真的」不像是講給給姚音敏聽，而是比較像喃喃自語。
　　接下來的沉默比之前都更加難熬，好不容易平息爭執，結果餘燼的熱度反而讓人窒息
。
　　你很早就放棄了，我卻還是活在別人的砲火中。
　　另一種情緒在體內不停翻滾、沸騰，一張嘴可能就會吐出來。
　　如果她能把別人對拳哥的告白當笑話看，為什麼張好就不行？憑什麼她要被用來報復
拳哥？換做其他人她絕對不會忍受，更不可能因此心軟，張好跟其他人一樣要承受被拒絕
的打擊，受傷的程度跟性向一點關係都沒有。
　　妳才是在歧視誰吧？姚音敏幾乎可以聽到拳哥的嘲諷。
　　張好既然不想要別人的同情，那姚音敏就應該像拳哥一樣毫不留情地拒絕，面對任何
人都用同樣的標準，這才是真正的一視同仁。
　　姚音敏正想開口，張好卻像預知她想說什麼，先一步中斷令人不快的死寂。
　　「對不起，讓妳花時間聽我說這些，我送你回去好了。」
　　就這樣結束了。
　　自己竟然還在憂心要怎麼拒絕那個誇張的提議，或許張好的最終目的只是想找機會把
焦慮發洩出來，而姚音敏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那她呢？她能找誰？
　　兩人沒再多說些什麼，明顯不想再為同一話題傷神，又或者擔心再繼續說下去會碰觸
到更沮喪的部分。
　　車上又開始播放那幾首歌，當又輪到「找到你」時，本來最喜歡的副歌成了一把鑿子
，粗魯地在她腦裡刻下新的深痕，把原先的感動通通抹去。
　　約三十分鐘後，張好的車停在離大樓稍遠處，恰好就在之前拳哥讓她下車的地方。
　　「要多保重，再見。」張好的說法就像在訣別。
　　一段話沒說完硬是加上句點也不能成句。就算張好沒有期待，只要沒在離開前說清楚
，接下來幾天她就別想安穩入睡。
　　車內很暗，但路燈還是清楚映出張好的臉部輪廓，姚音敏毫不掩飾地盯著他的側臉，
張好也對上姚音敏的視線。
　　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姚音敏曾以為那漆黑的瞳孔能告訴她所有事，很久之後她才明白，不透明的黑只是為
了更好地藏起後面的秘密，她能從倒影中看見自己，卻看不見張好，她早已徹底被排除在
外，連傷害張好的影響力都沒有。
　　可是她卻傷痕累累。
　　好生氣……她真的有理由生氣……
　　我倒想要有什麼事百分之百不可能成功。
　　我不是為了你。
　　姚音敏別開視線打開車門，她已經不在意冷風，現在心用冰水沖都覺得溫暖。如果這
樣能麻痺接下來所有知覺，那也很值得。
　　「你說我應該喜歡過你，可能是吧。」姚音敏知道張好正盯著自己的背影，她下定決
心不轉身。
　　「但我不欠你。」
　　一個紙屑被風捲起，與地面磨擦幾下後滾入水溝。
　　「謝謝。」
　　張好是該道謝沒錯，既然沒了希望，就可以打起精神正視問題了，這個計畫根本行不
通，還不如趕快找經紀人商量，看有沒有把傷害減到最低的方法。
　　已經沒其他想說的話，姚音敏只想趕快回家。她以為自己的動作算夠快了，但在門完
全關上前，還是從縫隙傳出聲音。
　　「謝謝。」
　　兩次「謝謝」，剛好各分一句話。
　　這樣就可以丟掉所有希望，怎麼會很難呢？「騙子。」姚音敏忍不住低語。
　　原來如此，她之所以沒辦法真正了解張好，是因為根本就不需要。他們有太多相似的
地方，只要看著自己就有解答。
　　他們都習慣逃避、脆弱、自私，甚至一樣幼稚，所以才會是朋友。唯一的問題就是，
他們也都花太久時間放下希望。
　　一粒沙子飛進眼睛，姚音敏低下頭。
　　所以也當不成朋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