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 掙扎
九年前，婚禮後一年。
趁曉婷不在的時候，去看了小公主和小王子，思瑤一如往例的，自己開車回家。
她的眼睛雖然在婚禮後因接受手術而復明，但有些事情卻回不去了。
自從婚禮上發生的那件事，曉婷就像是失了魂，終日沉默不語，思瑤提過兩人要不要分開
一陣子，但曉婷堅持不肯。
『思瑤，我只是需要靜一靜，我媽的事情，錯不在妳。』
『我們說好了，這輩子要一起走下去，無論是誰都不能放開彼此的手，妳答應我了。』
兩個孩子曉婷帶在身邊，思瑤一個人留在方家，兩個人都沒有辦法跟彼此住在一起，婚裡
那天的場景，像是在兩人的心頭的挖下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於是真正實現婚姻生活這件
事，對兩個人來說，反而變成無法面對的酷刑。
「方思瑤，妳跟江曉婷真的是太荒謬了。」
剛開車回家，思瑤就在家樓下碰到鍾偉哲，方家的位子在住宅區，在這裡碰上沒約好的熟
人，顯然並非巧合。
「鍾偉哲，我和曉婷的事情不用你管。」
方家附近的咖啡廳，賣得是手工現磨的咖啡，整家店裡溢滿的咖啡香，只是讓思瑤心頭更
覺得苦澀。
「方思瑤，坦白說，我一點都不喜歡張秀麗。」
「但好歹她也是江曉婷的媽媽，她做出這種事情，曉婷會不傷心難過嗎？」
思瑤不自覺的猛攪著咖啡，煩躁的樣子，讓咖啡杯裡的咖啡灑了出來，對座的鍾偉哲嘆了
口氣，用紙巾幫她擦拭了。
「鍾偉哲，你做什麼！」
鍾偉哲突然越過桌面，將一包糖撕開灑進思瑤的咖啡杯裡，這舉動，著實嚇壞了思瑤。
「方思瑤，妳這個生活白癡。」
「妳咖啡裡什麼都沒加，攪什麼攪，攪心酸的？」
思瑤半天不說一句話，鍾偉哲無奈的嘆了口氣，思瑤和曉婷走到現在，連他這個曾經的專
業前情人，都替她們兩個艱困的道路而無奈。
「方思瑤，如果我是妳，我會堅持陪在曉婷身邊。」
「畢竟妳們已經選擇在一起了，事情也發生了，張秀麗是曉婷的母親，最傷心難過得一定
是曉婷，與其妳在這邊自我療傷，倒不如好好想想要怎麼幫助曉婷。」
「方思瑤，妳跟曉婷在一起之前不是很勇敢嗎？怎麼在一起之後都忘了，妳這樣是商品不
實，妳知不知道？」
鍾偉哲走後，思瑤獨自待在咖啡廳裏想出了神，時間的推移，讓一杯好好的咖啡從熱的變
成溫的，溫的變成冷的，到了走的時候，思瑤都沒有喝一口咖啡。
而當她順手拿起桌上的帳單要去櫃檯結帳時，才發現帳單下壓了張便籤，便籤上頭鍾偉哲
的字，經歷他與她過往的婚姻，思瑤不費力便認得出來。
『方思瑤，跟妳比起來，我做決定很少管社會觀感，大多的時候，我只顧著追求我想追求
的事。』
『但方思瑤，我認識妳也這麼久了，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老朋友，我知道我的方式並不適合
妳。』
『只是方思瑤，尊重妳的選擇，才不枉我們這些人一直支持妳們，有人反對妳，也有人支
持妳，妳不能老是看反對的那一個，妳懂嗎？』
『聽好，妳去當江曉婷的依靠，妳需要的時候，我給妳靠。』
『別讓我失望。』
離開咖啡店後的那幾天，思瑤一直忘不了鍾偉哲說過的話，她終日把玩著手機，思忖是否
該撥通電話給曉婷，因為自從婚禮上的那件事發生過後，為了怕給曉婷壓力，向來，都是
由曉婷打給她的。
今天，坐在院長辦公室的她，一如以往，一次又一次的滑開手機，按下曉婷的號碼，然後
刪除，再按下，然後刪除。
或許維持這樣的狀態也沒有不好，她和曉婷畢竟還是在一起的，只是誰也不敢見誰的面，
誰也不願打破這僵局…
她們只是需要時間，思瑤安慰自己，她們只是需要更多一點時間。
佩佩敲門進來的時候，思瑤仍舊想得出神，這些日子以來，佩佩太清楚，現在能讓她表姊
如此煩悶的事情只有一個。
「表姊，這是這幾天的公文，我在路上碰到外科主任，就順便幫妳拿過來。」
佩佩只想將思瑤喚回現實，在她認為，思瑤待在現實裏比待在她的煩憂中輕鬆許多。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思瑤從婚禮過後幾乎天天加班，連例假日都待在院內處理院務，她桌
上堆滿了公文夾，素來整齊的桌面也一片混亂，一些卷宗甚至被堆疊在桌旁，幾隻筆橫躺
在地上，那都是以往不會發生在思瑤身上的事。
「佩佩，妳來了？公文放著就好了。」
思瑤抬起頭時，臉上藏不住的倦容和黑眼圈，讓佩佩實在忍不住了。
佩佩猛地將公文夾往桌上一扔，桌上的文具被彈開而掉落在地上，思瑤嚇得站了起來。
「表姊，妳手機給我。」
佩佩一把奪過思瑤的手機，不由分說的按下了曉婷的號碼。
「佩佩，幹什麼？」
「我受夠了，我真的受夠妳和表嫂了，妳們兩個行行好，不要再折磨彼此行不行。」
「表姊，妳想她就該告訴她阿，就算要離婚也是兩個人一起討論來決定，妳們兩個現在僵
在這裡是怎麼樣？」
「妳每天在醫院裏忙進忙出，曉婷不在的時候就去幫曉婷帶孩子，就是不肯見彼此一面，
有人做夫妻是這樣做？當父母是這樣當？妳們以為妳們在玩接力賽嗎？」
「佩佩，妳不明白，我和曉婷是真的有苦衷…」
電話那頭的嘟嘟聲忽然結束，傳出的女聲讓思瑤和佩佩都同時愣住了。
「您撥的電話現在無法接聽，請稍候來電，如不留言請掛斷…」
又是這樣，這是第幾次了，曉婷一定知道自己打給她吧？思瑤苦澀的拿過手機，掛斷電話
，隨手將電話擱在桌面上。
「表姊…」
佩佩憂傷的神色，讓思瑤想起鍾偉哲的字條，她和曉婷的身邊，的確有許許多多關心著她
們的人，她們如果就這樣放棄彼此，對支持她們的人而言，無疑的是另一種傷害。
人活著便是這麼難，無論何種選擇都有要面對的壓力，思瑤看著毫無反應的手機螢幕，想
起小公主和小王子的笑容，想起他們已經知道要喚她為媽咪了…
『媽咪，抱抱，抱抱，抱抱嘛。』
那天思瑤要離開曉婷獨住的公寓時，思婷一直不肯讓她走，不停叫著她的聲音，思瑤到現
在都還聽得見。
思瑤知道自己這次真的不想放棄。
「佩佩，妳別擔心，我答應妳，我會試試看。」
佩佩走後，思瑤打開手機，想傳封簡訊給曉婷，但人很奇怪，明明有千言萬語要說，怎麼
真的要說出來的時候，卻只能打成這麼簡短的句子？
『婷，如果可以，我想和妳見一面，好嗎？』
她沒有端詳螢幕上的字句，就立刻按下發送鍵，這是她這陣子做的最快速的決定。
───────────
現在。
這是第幾天了？我在曉婷的哭泣聲中恢復了意識，但仍然沒有辦法睜開眼。
我聽得見旁邊的儀器穩定的聲響，告訴我我仍然在醫院。
這些日子以來的記憶斷斷續續的，也模模糊糊的，有時候我覺得我在現實中，有時候我覺
得我跌入了一個很深層的夢境裡，夢境裡充滿了回憶，我思念的、我害怕的都有，由不得
我選擇。
「江小姐，方院長如果繼續昏迷下去，必要的時候，我們需要有人簽手術同意書，請問除
了金董事長和鍾旻雄先生以外，妳還能提供我們她其他親屬的聯絡方式嗎？」
「沒有。」
曉婷果決的說。
我的主治醫師許醫師是我一手帶上來的下屬，我可以想像他此刻既為難又尷尬的表情。
許醫師也來我們家吃過好幾次飯，平常他也都是喚曉婷為院長夫人的，現下這種情形，我
想他也不樂見，只是他口裏叫習慣的稱呼，卻硬生生的改了，這就是我和曉婷至今都無法
逃避的現實。
「江小姐，我只是想表示我很遺憾，但無奈這是規定，我們只能照規定走…」
「許醫師，我也不想為難你，所以請你離開，不要讓思瑤聽見你說的話。」
聽見曉婷這麼說我卻愣住了，曉婷難道知道我還聽得見外界的聲響？
「表嫂！」
佩佩一進門就喊著曉婷的名字，跟著我也聽見Sandy的聲音，剛從國外開會回來的她們兩
人關切的詢問我現在的狀況，我卻只因為佩佩身邊有Sandy在照顧而感到高興。
「表嫂，雖然我不希望說這些話，但我想拜託妳，希望這件事情不要讓妳們家知道。」
「我怕妳們家又會…」
「佩佩，妳相信我，我會照顧好思瑤。」
曉婷堅定的聲音傳進我耳裏，我反而為了她的故作堅強感到心疼。
我想告訴她不要逞強，佩佩是我的表妹，她是可以信任的，妳不要讓妳自己一個人面對這
一切好嗎？曉婷。
「我家裏的事情，我很抱歉，這些年來，思瑤和我的確因為他們承受了很多傷害。」
曉婷的話說到一半卻哽咽了，我知道她又開始責怪自己了。
「佩佩，妳知道我會盡力，我會保護思瑤，妳知道的…」
「可是這次，如果不是因為我忘了關瓦斯…」
「表嫂，我不是怪妳，我也知道妳和表姊很努力的維護妳們的婚姻，讓小公主和小王子可
以好好的長大成人。」
「妳們選擇了一條比別人都難的路，已經很辛苦…」
「…至於瓦斯沒關這種事情，本來就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所以是該小心，但不要苛
責自己，好嗎？」
曉婷出門去裝熱水的時候，佩佩溫柔的撫著我的臉頰，她悄聲的在我耳旁說話。
「表姊，妳要加油，妳一定要好起來，妳也知道，如果妳不在，曉婷會變成怎麼樣，我知
道妳最捨不得曉婷了，所以妳一定不會放棄的對嗎？」
「還有我，妳是我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雖然我以前很貪玩、很任性，但我知道妳從來
都沒有放棄過我，所以我也不會放棄妳的。」
「接下來的日子，我都會陪在曉婷身旁照顧妳，妳只要努力醒過來就好。她們母子的生活
，就交給我和Sandy了，好不好？」
聽到這些，我覺得我的心頭好緊，只因我發現，我的表妹，真的長大了。
「佩佩，妳說這些，思瑤聽得見嗎？」
我聽見Sandy詢問著佩佩的聲音。
「我相信我表姊，以她的個性，她一定放不下我們任何一個人。」
Sandy沒有反駁她，她們等曉婷回來後，便主動開口要去接兩個孩子放學，曉婷卻說不用
了，子奇和雅欣已經去了，於是佩佩提議要替曉婷帶份晚餐回來，兩人離去後，曉婷握住
我的手，輕聲說。
「思瑤，妳不用擔心我，妳看大家都把我們的生活照顧得很好。」
「妳只要好起來就好，拜託妳…」
「對不起…」
我無力伸手輕拍曉婷的背，告訴她不要哭，也無力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告訴她一切都會沒
事的，龐然巨大的無力感壓在我的心頭，卻喚起我當年的記憶。
我想起我剛跟曉婷結婚的那一年，我們因為秀麗媽媽的事情而不敢與彼此同住，甚至連見
上彼此的面都需要勇氣，在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約曉婷出來碰面時，在那間咖啡廳裏，曉
婷也是像這樣，一直哭，一直哭…
『對不起，思瑤，對不起…』
『是我讓妳變得這麼痛苦，如果妳沒有愛過我就好了…』
『妳沒有必要承受這些…』
我還記得我有多心疼，我也記得我捧著她的臉頰，溫柔的告訴她。
『曉婷，我一直不敢約妳出來，就是怕給妳壓力，怕妳這麼自責。』
『當年，我選擇了我們的愛情，可這一路走來，跌跌撞撞，是妳的堅持讓我們可以走到今
天。』
『所以曉婷，我想告訴妳，我不後悔當年的決定。』
『這次，換我照顧妳，換我陪著妳。』
我想起曉婷那時蒼白且無力的笑容，雖然她當時沒有答應我，也沒拒絕我，但從那時開始
，我們便再也沒有討論過要不要分開這種問題。
而現在，雖然我不是自願的，但我似乎又讓曉婷陷入當年的處境裏。
我一點都不願意，我感到憤怒。
下一秒，我聽見我身旁維持生命的儀器忽然警聲大作，我聽見曉婷立刻按了通話鈕向醫護
人員求救，我聽見門撞開了，我聽見衝進來的許醫師氣喘吁吁的大聲宣布立刻送我進加護
病房…
在這一片吵雜聲中，我睜開雙眼。
Strangeland blind
（異地令妳盲目）
You got no reason, you got no rhyme
（妳茫然失措，妳無人應和）
You get no time to put things right
（於是妳來不及，將事情做對…）
To put things right
（於是妳來不及，扭轉這一切…）
─Keane
Strange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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