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我的女朋友說,我要出海了。她沒說什麼,流著淚走了。我在心
中責怪她的不識大體。
父親詛咒著說沒東西可以賣了,但還是拿出一百個基爾給我上路。並
指著天跟地說著,要是他再有多一個孩子,恐怕連肋骨都得拿去賣。
大哥給我一匹上好的絹步,外頭用一圈麻布綁著。說錢不夠用時,可
以拿它換錢。二哥給我一斤番紅花,說擇地而賣,會有好價錢。
瘸腿魔鬼幫我找了一艘大概剛從煉獄航行回來的破船,他說:「我跟
船主商量好了,二十個基爾,再加上幫忙打雜,船上包吃。如何?」我滿口
答應。
上船的前一夜,女朋友終究沒有來找我。我躺在睡了十幾年的床上,
輾轉反側,思前及後。瘸腿魔鬼跟我說,別想了,咱們來下盤棋吧。我心想
沒有更好的消遣方式,就著燭光底下跟他玩了兩盤。第一盤,我的猴子和貪
食者都很快的被他幹掉,剩下兩隻釀酒教堂無法連合進攻,一下就輸了。
第二盤瘸腿魔鬼刻意讓我,我揪著頭髮想了很久,攻勢捉襟見肘,這
真是一種安靜的發瘋方式。最後還是被他的猴子將死。
上船的前一刻她到底還是托人拿了三張餅給我。用家鄉的大花步包起
來,附了個紙條,上頭寫著:「該死的混球,這三張餅是怕你餓死才準備的
。沒東西吃了再吃它。」
我抱著餅,背著錢袋、絹布、番紅花,上了船。嘩啦啦的眼淚流了一
整船,從欄杆處溢到海裡面去。
出了海之後,我每天開始在大太陽底下刷著甲板。那真是從地獄來的
可怕東西,恐怕是最凶猛的地獄之火也沒辦法把那些污垢燒盡。
我問瘸腿魔鬼:「你們地獄裡的污垢,恐怕就是這一類的東西吧?」
他晃晃手上的酒瓶,笑嘻嘻的說:「我們地獄裡才沒那麼髒的東西,
我們有的是另一類的污垢。」
這實在是太辛苦了,從船的這一頭刷到那一頭,一個禮拜幾乎要了我
的命。我跟船長說,這真是太辛苦了。他扭著脖子說,「吃不了苦的娘娘腔
!別忘了你跟我的約定啊!我必須再扣你十個基爾,因為你無法做到我要你
做的事!去整理漁網吧,那應該是適合你這沒蛋小子的工作。」
於是我開始整理漁網。每次捕魚之後,漁網糾結成混沌這個形容詞最
好的圖解,恐怕女人從出生到死都不曾梳過頭髮也不會這麼嚴重。上面纏繞
著有:海草、章魚觸鬚、水母、小蝦子、樹枝、貝殼、鞋子、污泥、魚骨、
溺死者的頭顱、玻璃瓶、螃蟹、臭肉、浮墓、不知名的牙齒……
我從太陽開始升起整理到星星升起,只覺得每解開一吋就又糾結一吋
。我又問瘸腿魔鬼,這莫非是地獄的伎倆,讓折磨永無止盡?他喝了兩口,
滿臉通紅的對我說:
「地獄的伎倆和天堂的伎倆、人世間的伎倆都沒有差別,反覆是個老
的命題,造物主喜歡的玩笑。祂不就是老把城市燒掉再重來?」
一個禮拜我受夠了,去找船長,跟他說我受不了了。
他瞪大雙眼說:「令人可厭的軟弱鬼!別忘了你跟我的約定啊!我必
須再扣你二十個基爾,因為你無法做到我要你做的事!去廚房煮飯吧,那應
該是適合你這硬不了傢伙的工作。」
於是我下到船艙底的廚房,哦,原本我以為這艘船只是經過煉獄,現
在我認定它是從直接從地獄開過來的了!馬鈴薯的臭味、酸掉的蔬菜、菜蟲
、翻倒的酒、嘔吐物、燒焦的食物、蟑螂、老鼠、待宰的家禽、家禽的糞便
……我每天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胡亂的把所有看起來可以或看起來不可以
吃的東西,丟到大火爐底下去煎煮炒炸一番。反正那些船員只要有酒就可以
了,至於從鍋子裡拿出來的是什麼東西,就沒有太多人在乎了。
我在沖溢臭氣的馬鈴薯堆前,對著瘸腿魔鬼大喊,「天吶!這就是出
海必須面對的嗎?地獄般的惡臭、灼熱、混沌反覆!」
他拍拍我的肩膀,把酒壺遞過來說:「我的搭檔,你慢慢會習慣的,
地獄跟人間並無不同,有時我來到這裡遊玩,還以為自己又回到老家哩。」
趁著廚房職務之便,瘸腿魔鬼每天都會偷帶一瓶酒跟一兩塊肥肉回到
我們的艙房,繼續跟我飲酒下棋。
隨著日子經過,我運用猴子跟釀酒教堂的技術越來越高超,左右線包
夾,連瘸腿魔鬼都很難招架。但他還是能使用貪食者把我的棋子吃得一隻不
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