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對:Bill / Jim 無差
他們第一次談起這個時,不是很認真。
『脫離體制,脫離國家,成立一個特工聯盟。』
聽起來虛幻地像一個夢。
當時,比爾抬起頭,陽光穿過他垂落額前的髮絲刺入吉姆的眼裡。
他們是最好的朋友,是肝膽相照的兄弟,是相互靠背的夥伴,
是拍照時能互攬著對方的肩的那種關係。
『穿西裝,當然。這是絕對必要的。』
有些事,總不如表面那樣明白徹底,一如有些事,總貼附於事實的底盤,
亦步亦趨地跟隨,不露足跡。
瑟斯古德學校的午後總是寂靜,太過寂靜了,
以至於吉姆能聽見那張「沒付的帳單」追著他開到馬廄的坑裡──
各種神怪傳說出沒之地。
碰巧,只有偶然與偶然的交疊才稱作碰巧,而吉姆並不能欣賞這些美的維度,
他早已分不清安排與巧合之間的差別。
雨聲落在窗邊,落於阿爾維斯的車頂,寒冷而稀稀落落。
『吉姆,』青年讓這個音節含於舌尖與唇瓣之間,如幽夜的鬼魅,
一如它出場的時機,亦如他出場的時機。
『不是這名字,』吉姆說,『伊恩,』他糾正對方的用字,雖然下一刻聽
見他真名的那個任務目標便被他一槍打死,『你不該來的。』
不,比爾‧海頓當時並沒有來,來的是他的記憶,來的是他的靈魂。
他們後來一起進了圓場,認識了喬治‧史邁利,認識了安恩,比爾曾對安恩
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就彷彿吉姆不知道他對安恩的追求是基於他本身的喜好
亦或是擾亂喬治的判斷,彷彿吉姆對他的目的(曾經)一無所知。
『帶把黑傘,騎腳踏車出任務?』
『能擋子彈的防身罩,我們總會發展成那樣。』
比爾總是得體,即使打板球也有著無與倫比的瀟灑,穿著的服飾攏得整齊,
陽光會在他的髮梢間發亮。吉姆曾以為自己忘記了那些細節,忘記了初識,
他們認識太過長久的時間,在牛津大學相處的幾年裡,那種相互理解與親暱
被青春的油彩渲染而濃烈地不可思議。
太過濃烈了,濃烈的情感,或可說自以為的、建立於長久相識的情感,或可
忽略逐步以來的細微轉變。
『坐一圈的圓桌武士,向老總表示忠誠?』
『我還以為這種作派過時了。』
吉姆背著步槍走在森林裡,踏落的腳步像在布達佩斯的大街上徒步,他本不
該活著回來,像是功敗垂成的梟雄,彷彿存活成為一項恩賜。
直到喬治找著了他,直到「乞丐」找著了他。他一直不很能理解老總安置的
代稱,他看著男人佝僂的身型,卻未能掩蓋哪怕一絲智慧的流洩,他想老總
的懷疑不無道理,又想老總的懷疑毫無道理。
無論如何,唯有地鼠是正確的。
如果說,卡拉想要掌握老總的了解,想保護地鼠的身分,又何須在吉姆面前
現出安恩的打火機?他早該想明白,或者他早就想明白了。
那麼,當他在沙勒基地匯報,托比‧依斯特哈斯拿著一千英鎊的生活津貼讓
他離開圓場時,他又為何不發一語?
或許是,那一年的耶誕酒會裡,他獨坐角落,沉默地觀望眾人飲著珀西備下
的調酒,深覺從沒有哪刻會遠比眼下還更豐足,沒有哪刻會遠比眼下還更孤
獨。
他參與了那場晚宴,又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他和他的同僚並沒有真的深交,
可在同為英國戮力合作之下,交情似乎沒那麼重要。
像有那麼多夥伴,又像一個也沒有。
既豐足,又孤獨。
直到那光彩奪目的男人環視四周,隔著整個房間,一眼就鎖定了他,像悠然
伸展的掛索猛然找到圓環般倏然鉤上,視線的連結轉瞬間牢固地不容人流的
沖刷,一點一點傳遞而過的笑意反覆震盪,彷彿簡諧運動,距離中心端點愈
遠,傳遞的速度愈快。
男人的笑容從輕淺到深邃,填滿了溫情的額度,但凡送別總要有個分離的時
刻,致意也該有個妥貼的收尾,比爾率先移開了視線,微笑仍舊掛於男人的
臉上,吉姆寧可相信那即是真心。
『沉默寡言的謀士,必要時也能殺敵無聲。』
『我不認為這是恭維。』
『吉姆,老總最信任你,就像亞瑟的梅林。』
『那喬治呢?』
『帕西弗,』聲音停了一會,彷彿帶著不被承認的不情願,『或者,加哈洛德。』
吉姆坐在講台前,盯著青春的臉龐出現間或混亂間或恍然間或信心的痕跡,
想那些痕跡多麼鮮明,又多麼隱晦。「這一份考卷,你們可不需要花錢。」
他平靜地宣佈文法測驗開始,視線移轉到比爾‧羅奇蹙眉思索的臉容。
他當時沒有問,為何喬治不能是加哈洛德,也沒能在當下說出論起相貌和作
風,比爾更像是蘭斯洛特。
然而言語的必要性並沒有喪失,似乎有些詞句只要浮上心頭,即便沒有出口
也會成真。只是我們不稱它為言語,我們稱它為預感。
於是蘭斯洛特引起了亞瑟王的疑慮,起因自然不是安恩,而是波里亞科夫,
而是不存在的巫術計畫。如同卡珊卓預言阿加美農進入城門之前會被殺害,
真實卻駭人的預言從來不會得到重視,更甚者,康妮的預言或許從沒有交到
老總的手裡。
一切似乎都那麼明顯又那麼朦朧,像透過幾經翻擾的水面去窺閱池底沙紋的
波動。
有些時候,吉姆會回憶起他第一次踏入沙拉特訓練所那天,他的推舉人坐於
門外的木製長椅上,低頭看著白鴿在他的牛津鞋旁相互啄食,那其中所代表
的意涵頓生出一種衝突的美感,如和平僅存於戰火間歇式的停歇,如和平即
為戰火延伸的演化,又如此刻的平和真實地建立於虛幻的機構與虛幻的諜幕,
彷彿一種未來的導讀,預言他們叫喚彼此將用另一個名字。
『吉姆,』青年抬起頭,彎起唇角的笑意由輕淺到深邃,周邊的金色粉翳靜默
紛飛,斜長的陰影於枯葉裡沉澱,他緩步而行,直到踏碎落葉踩上他的影。
歲月更迭,名號代換,東歐的情報網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他們之間橫亙
多少情報人員的屍體與軍機傾漏的無可挽回。
唯有青年的笑容,從未來穿越回過去,數十年如一日,在太陽下發光。
「裁縫。」如今他站於那張空蕩的長椅前,第一次親口說出老總所取的代稱,
陰暗房裡唯有桌前燈下的明亮如陽光自枝葉間傾瀉於地的細碎落芒,棋盤之
上錯落的西洋棋,僅有異色主教刻入眼眶。
他曾經說過瘋狂,認為老總的理論瘋狂,匈牙利前行一晚,甚至見了代號裁
縫的那人一面。他不用真的說出什麼,那人理當了解。隔日,他坐於布達佩
斯街頭,看著端咖啡的侍者頸部汗水滴落於木桌的惶然,感覺到整條街漫溢
著肅殺之前的寂靜。
而後,他趴倒於地,由背穿腹的鮮血溫熱地彷彿能融盡春雪。
『我喜歡步槍。』
『拿步槍的梅林,』笑聲漸落,『槍擊叛變的狂徒。』驀然間,已近無聲。
正如鎮日於耳旁的噪音輪迴又停歇,如伊蓮娜瞬間慘死的血泊漫流如河,
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KGB)太懂得怎麼逼供,逼迫近人的臨界,他盡可能
拖著時間讓位於匈牙利的特工能夠一一逃脫,然而終究沒有人能夠存活。
喬治說,大家認為你為了自救,而供出下屬。他抿起唇,無能為自己辯解
什麼。他給自己設了底線,死也不肯吐露老總房裡的西洋棋。
既知瘋狂,何須隱瞞?喬治沒有真的問,只因他們對此心知肚明。
吉姆早知老總的推測不無道理,或許比老總知道的更多。
所以,他究竟為了那人而斷送過誰的性命?伊蓮娜、理德、鮑柏,還有那麼
多無以計算的數字和未知的名字。
所有牽扯進這場局裡的當事人,曾位於前線的當事人,存活者唯有吉姆而已。
而所有人都知道──至少他和喬治清楚地很──如果不是比爾,吉姆不會
活著回來。
然而,如果不是比爾,他根本不需要去匈牙利。
如果吉姆沒有在前行一晚見過比爾,或許這樁機密不會透露。如果他此行的
目的是一賭比爾與自己的交情,或許又說得太過浪漫。
他奉命行事只為老總交付的信任,或許他曾因為或多或少暗示了比爾而讓對方
逃過一截,他對此一直心知肚明,如同中槍之時的心知肚明,如同知曉特工全
數喪命的心知肚明。從那一刻開始,他就辜負了老總,辜負了英國。
於是,從哪裡開始,就得從哪裡結束。
他讓他中槍,又保他回國。他們之間早已兩清,可這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
從來都是國際與軍機的事。
那一年,比爾在布拉格建立前哨站,他去巡查,而吉姆當時奉命與一位線民
在伏爾塔瓦河邊接頭,如今想來,比爾曾出現在那並非偶然。
比爾看著擾動的河水,笑著和他說,西方太醜陋了。他說了一些藝術,又說了
一些巧合,笑嘆著吉姆不懂美的維度。
吉姆想,他或許從沒有明白過,沒有明白美究竟如何呈現,他不如比爾天生就
能捕捉到美,天生就能展現美,吉姆永遠比不上比爾,永遠追不上。
所以那是他的問題,他將步槍架上肩膀,看著鐵絲網後閒散漫步的比爾,
彷彿感受到他的視線,比爾回過頭,倏然間,視線再度如掛索猛然鉤上,
他們之間從來就不需要多餘的言語,不需要離別的言詞,男人沒有微笑,
僅只是微微點頭,他看見了步槍,卻未曾湧上一絲惶恐。
他不是篤信吉姆不會開槍,而是默許了吉姆開槍。
或許,連點頭示意也不過是吉姆的想像。比爾闔上眼,倒落於地的姿態毫
無任何美感可言,那是吉姆的問題,而非比爾的問題。
不知何時,雨聲間歇。比爾‧羅奇沒有如往日前來叫喚,當然了,吉姆趕走他了。
他睜開眼,回憶方才幾可亂真的夢境,在夢裡,他看見軍情六處接獲自己
中槍的消息時一團混亂,老總瞬間般呆愣地無從反應,接著比爾便如一道
風走進圓場接管了一切行事,他聽見比爾威脅匈牙利大使館的那股狠勁,
又見他倒映在玻璃窗面上掩面的臉容。
「先生,」車邊傳來一聲怯弱的呼喊,吉姆想,他醒了,而比爾終究是來了。
他坐起身,招了招手,讓充滿孺慕之情的小夥子爬進車內,對方又做了一個新
的木製品,比前一個還更精緻。
是否叫比爾的手都如此靈巧,具有藝術細胞?
少年總是很快就會遺忘傷害,可是成年人不行,不能也不該遺忘,於是他必
須要開那一槍,或許是替手下討公道,或許是避免比爾回莫斯科遭受卡拉的
刑求,就像比爾遠從軍情六處保住他的命。
夢終究是要醒的,睜開眼後甚至無法留下些什麼,唯有殘骸,權充是夢的遺跡。
就像夢醒那刻,他還能從狙擊鏡後看見比爾坐於長椅上向他微笑,像時光瞬間
倒回二十年前,他走進沙拉特訓練所的午後,男人坐於同一張長椅,微微牽動
唇角,等著他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