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特蘭薩安靜地盯著我看。他的手指放在我的脖子上,我抓住他的指尖,上頭的厚繭摸起來
讓人有種安全感。
「怎麼了,德塔呢……」我說,轉頭搜索法師的身影,接著在不遠處找到了他──他倒在
石地上,不醒人事。
「聖光在上,怎麼回事……」
我轉頭看特蘭薩,卻意外對上一雙混亂的眼眸。
他閃著幽光的眼睛顏色在改變,彷彿混入墨水,變成了混濁濃重的墨綠色;淺淡的奇異紋
路爬上他的臉龐,那罕見的茫然表情出現在他一向冷硬的面容上,看起來脆弱而美麗,卻
帶著異樣的不和諧感。
我心底驀地一沉。精靈此刻的模樣不對勁……還有他望著我的目光,混雜了溫柔、瘋狂及
絕望,在通往神界的夢中,我曾看過一模一樣的眼神……
我小心地向後方退了退,拉開與精靈間的距離。
「預言說,林中秘境因外來者走向毀滅,而外來者帶來新生。」特蘭薩說。
「五百年前,人類黑法師來到塔斯蘭,帶來了詛咒;從那天開始,塔斯蘭德就開始腐化,
汙染漸漸從連結漫延到我們身上,它會毀了我們每一個人。」
「你身上的神器能讓淨化一切詛咒,它能拯救塔斯蘭德。迪絲亞解讀出預言後就開始尋找
那樣東西,他打聽到它的所在地,並想盡辦法將你帶回村裡。本來……應該在那時動手的
,但你告訴我,你們的大賢者會有其他方法。」
「長老答應了我的請求。並告訴我不論成功與否,都要帶著新生之杯回來。」
我睜大眼睛,有些不明白自己聽見了什麼。
「你……你利用我?」我輕聲問。
一如往常地,回覆我的只是沉默。
我想著下一秒他會惡劣地笑著,告訴我他是騙我的;但隨著時間流逝,那冰冷的寂靜依然
在那裡。它慢慢膨脹、增長──然後一絲絲滲進體內,將我的心臟凍結成冰。
我知道精靈一向不喜歡開玩笑,他總是那麼冰冷而嚴酷,缺乏那些令人高興的特質。
「迪絲亞……還有你,對我做這些,都是為了殺死我?」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如果大賢者的方法行不通的話。」那雙冷酷的眼眸緊盯著我,「我必須完成任務,我是
精靈族的戰士。」
我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既然如此,你告訴我做什麼?」
「你那該死的仁慈呢?偽善者!」我失控地咆哮起來:「你幹嘛不在我什麼都不知道時殺
死我?你他媽告訴我就是想氣死我,是不是?你就這麼恨我?」
我拾起一旁的魔法石扔過去。他閃也不閃,就這麼讓石頭在他額上碎裂成片。
血流過他的眼睛,順著他的臉龐流下來。他緊緊抿著嘴不說話,臉上終於出現痛苦的神色
──總是面無表情的臉扭曲著,眉頭深鎖,整個人微微地顫抖。
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
──沒有什麼能阻擋精靈戰士。
我突然想起他曾這樣說過。他還問過我,精靈戰士代表著什麼?
不會魔法、驕傲、固執、冷淡、刻薄……
還有什麼?
他的淺綠眼睛平靜得彷彿一灘死水。
「我會完成你的願望。」他說。
他的指尖很涼,但緊貼在我背後的胸膛很溫暖。他的手充滿力量,拉滿弓的時候,彷彿沒
有任何事物能阻擋我們;當他抓著我,我幾乎是毫無保留地相信自己是絕對安全的──雖
然他總是及時收回,但我知道,那雙修長的手也曾安撫過因惡夢而呻吟的我。
他總是帶著或淡漠或譏諷的神情。更多時候,我能感覺到憤怒及隱忍──他總是在忍耐,
不知道在壓抑什麼,偶爾我能從他眼裡捕捉到轉瞬即逝的痛苦。
他說,無關意志,那是他的任務;而他總會完成他的任務。
在無盡的絕望之中,他卻笑了。他告訴我,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他笑得那樣溫暖而幸福,彷彿故事就該在那裡結束,沒有背叛、沒有憎恨與痛苦,那會是
個美好而圓滿的結局。
我回想起那美麗的死神。他淡漠神情裡透露的決絕是如此真實而冰冷,直到現在我才意
識到,那眼裡的死寂所包含的不只是情感的麻木,還有絕望──這場旅行是精靈頃盡所剩
不多的希冀給予我的誓言。
他將他所能給的都給了我。
我想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願去想。
那讓我遍體生寒。
「所以,這就是最後的回答?」
我好像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遙遠,如此……脆弱、無助,透露著疲憊與絕望。
命運的相遇、無條件的援助、身體裡的新生之杯、受詛咒的生命之樹。我不去想其中關連
──我相信精靈們告訴我的一切,只因為我沒有選擇。
當最後一個人也不希望我活著,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理由堅持下去。
沒有錫安‧羅文洛。我恍然想到,從那天起,就只有亞梅尼絲……光明神留下的、無血無
淚的器皿。它奪走我的一切,血肉之軀只是上頭蒙上的一粒灰塵,本該被毫不在意地抹去
。
「你們……所有人,為了情人、為了國家、為了族人……但沒有人是為了我。」
我渾渾噩噩地起身走向崖邊;他沒有攔阻我,大概是因為我的腳步太過失魂落魄,他似乎
不怎麼怕我逃掉,只是沉默地跟在我後頭。
風很涼,點綴著草葉奏出的沙沙聲響。靜謐的夜裡,滿天繁星有如碎鑽般閃耀。
「我在奢望什麼呢?我只是湊成大時代的一小塊拼圖,也許這就是我生存的目的……」
我眺望遠方。一場戰爭,幾千幾萬條生命的消亡理所當然,我憑什麼認為自己是特別的?
我早該死了,我這樣軟弱的人有什麼活下去的資格。
「我答應你,我的生命……」
我深吸口氣,捏緊手中的法杖。
「就給你吧。」
──才怪!
暗夜裡瞬間大放光明,施放光照術的同時我拔腿狂奔。
隱蔽術以及防禦術會為我爭取一些時間,在那之後……我會死,我知道我會死,但那又如
何?這不妨礙我反抗,去他的命運、去他的光明之神,這該死的世界──我受夠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衝向山坡下的獅鷲獸,解開牠的鏈條,七手八腳爬上去。被精靈馴服的獅
鷲獸劇烈掙扎起來,牠拍動翅膀,發出刺耳的鳴叫。
「嘿,乖一點……」我死命勒緊韁繩,夾緊牠的腹部,驅使牠巍巍顫顫飛向空中,眼看我
就要重獲自由──
那熟悉的口哨聲突如其來地響起。
獅鷲獸俐落地翻了個身,無視我的控制朝反方向飛去。
看來我真的沒有和野獸打交道的天賦。
我對著崖邊的精靈露出笑容,乾脆地鬆開手,任憑自己朝後方倒去。
聖光在上,我在心中想,我到死都會記得精靈那一刻的表情──那可真是精彩。
落地前的防禦術讓我免於摔死的命運,但仍造成一些傷害──我的腳似乎扭到了,但我沒
有感到疼痛的時間。我用法杖支撐疲憊的身軀,絞盡腦汁思索接下來該怎麼辦。
這座孤島杳無人煙,它曾是著名的觀光勝地,但人們早已對它失去興趣──儘管據傳萬物
由此而起,但除此之外,這裡沒有任何與眾不同之處。偶爾會有法師來到這裡研究萬物起
源,但他們似乎並沒在這裡找到特殊的發現,久而久之,這裡就荒廢了。
正當我憂心忡忡地盤算時,某個東西從我的長袍中滾落出來──那是德塔的通訊器。
只要連絡上特安羅德……或是法師公會,我就能活下來!
我顫抖著撿起那救命的機械,開始輸入號碼,有什麼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不遠處,隱隱有光芒閃耀;在黑暗之中,那就像燈塔的指引。
大賢者的話突然躍進我的腦海。
──以赤誠之身,行走於通往光明之路。
我捏熄光照術,卸下了身上一切法術,在黑暗中一拐一拐走向光亮的源頭。
隨著腳步前進,我漸漸能看見全貌……那是艘停靠在岸邊的船艦。他們似乎正在整頓行李
,眾多人影忙碌地動作,有些似乎發現了我,指著我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一直到後來,我仍無法理解──大賢者的指引也許指向法師公會,或是探險者協會,也許
是有錢的觀光客……但我怎麼也想不到,那會是艘軍艦。
羅德列軍的旗幟在風中飄揚。
我恍然想起了沉重的血腥味、鐵鏽色的土地、氣若游絲的士兵,以及胸前屬於光明神追隨
者的證明。那名羅德列的聖騎士對我說「救救我」,而我放下了抵在他咽喉的刀。
──那是一切的開始。
我停下腳步。法杖從我高舉的手中墜落,深深的劇痛埋進我的胸口,將我整個人推向後方
。
這就是報應。我模糊地想。我犯了錯──人總會做出幾個錯誤的決定,有時那能扭轉一個
人的人生。
但……感謝聖光,我很高興箭不是從後方射中我,我很高興……
我猜想某隻箭貫穿了我的肺部,以至於我無法呼吸,只能像離水的魚一般開合著嘴,吐著
腥甜的液體。恍惚間我彷彿聽見羽毛拍擊的聲音、箭史劃破空氣的咻咻聲……
不確定是不是在夢中,最後我還是看見了特蘭薩模糊的臉。血染紅他的手,然後更多的血
像是被吸引般脫離了我的身體,纏繞上他的手指。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悲傷。
他也是這樣看著自己死去的兔子嗎?
「很快就會結束。」
我好像聽見他這樣說,於是閉上了眼睛。
這樣就好。
光明神會帶我走,就算我只剩一點殘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