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你不能簽,」弗朗克感覺他的手開始發抖,聲音微微打
顫,「你要是簽了,就完了。」
「我不明白,埃爾溫。那張申請表有什麼不對勁嗎?」
埃爾溫霍然鬆手,一把推開他。「什麼不對勁?該死你還不懂!
你已經滿十七歲了,一旦你簽名,用不著等畢業他們直接送你上前線!
那群該下地獄的、那些──要是他們可以,他們會把每一個人送上戰
場,每一個人──基輔,莫斯科,列寧格勒,哪裡死的人多他們就找
更多的人填上,現在他們找上了青少年──」
弗朗克明白了。
「這就是你擔心的?」他聳聳肩,「原來如此,我懂了。」他說
著,突然感到呼吸困難,那雙勒著他的手指結泛青。
埃爾溫又找回了他的力氣,揪著弗朗克的領子,「聽著,你不能
上前線,不能──」他深呼吸,大口換氣,「起碼不要是現在,再等
一年,再一年──等到你高中畢業,再過幾個月,或許戰爭就結束了,
你再也不必上戰場。」
「為什麼要等到戰爭結束?我不是懦夫,」弗朗克搖頭:「我不
害怕上戰場。」
「你的勇氣來自一無所知,」埃爾溫說:「你不知道自己要面對
的是什麼,所以你不害怕。」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戰場很可怕,」弗朗克撇撇嘴,「所以呢?
當所有人都在為祖國盡義務的時候,我應該逃得遠遠的,逃避我的義
務。」
「義務?」埃爾溫的音量陡然提高,重複道:「義務?什麼義務?
你跟我解釋什麼是天殺的『義務』?」
「入伍從軍本來就是……」
「打死跳傘的飛行員是義務?朝平民的屋子扔炸彈是義務?對著
戰俘開火是義務?死在戰場上是義務?跟著艦隊沉入大西洋也是你的
義務?」──埃爾溫揪著他的衣領,往下拉──「你告訴我到底什麼
是義務?」
「我們被侵略,城市被轟炸──保衛自己的國家就是我們的義務
──」
埃爾溫一把推開他。「保衛什麼?在那些敵人被稱為敵人之前他
們做了什麼?我們簽訂條約,我們撕毀條約,我們占領捷克,然後是
波蘭,我們前腳和蘇聯約定互不侵犯,後腳對著紅軍的坦克開火,那
些該死的人做決定,人民犧牲生命,他們負責在紙上調兵遣將,最年
輕的士兵為他們衝鋒──就是你們這樣的孩子──你們被蒙蔽、被欺
騙,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煽動你,利用你的服從心、對國家的責任感,讓你們心甘
情願接受自己的命運沒有任何懷疑,從軍成為你們唯一的選擇,你無
法選擇自己的未來──你才十七歲。」
他的眼眶發紅,重複:「你才十七歲。」
弗朗克看著自己的鞋子一語不發,埃爾溫的聲音變得急切,「你
十七歲,高中還沒讀完,你聽著,抬起頭,聽我說──生在這個時代
──你和我──也許我們全都在劫難逃,現在,至少,你不必立刻往
火坑裡跳。」
弗朗克霍然間站起。他說:「你聽起來像是我的家長,就像媽媽
和梅蘭妮那樣,總是挑剔我這不好,那不好,非要替我拿主意,非要
替我做決定不可。」他的臉色古怪,上下打量眼前的人,「你不過比
我大了幾歲,最多做我的哥哥。」
「因為我曾經比你年輕,比你盲目,我十七歲的時候,他們教導
我:從軍是我唯一的選擇,也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實際上並不是這樣,
至少,在那時還不是;但是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脫不了身,你
不應該和我一樣──」
「要是我想和你一樣呢?」弗朗克看著他的眼睛,「每一個人都
為國家作戰,你也是其中之一,為什麼我不該上前線?」
「因為你沒有親身經歷過何謂戰爭,」埃爾溫的眼眶泛紅,「那
絕不會是義務。」
「我沒經歷過,那你告訴我啊,你在戰場看見了什麼?」
弗朗克重新在他身旁坐下,過往一連串的疑問同時間湧上,「你
經歷過什麼?你為什麼受傷?傷在哪裡?你說你還能飛──你為什麼
退下前線?」
回應他的是死寂一般的沉默。埃爾溫看著他,張開嘴,又闔上。
有那麼一瞬間,弗朗克確定他要說話了──
但他只是說:「我想告訴你,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
在。」
「所以,你不打算告訴我嗎?。」
「不是現在,」埃爾溫掙扎地說:「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遠不
要知道。」
「意思就是你不打算告訴我!」再一次的,弗朗克霍然站起。「
我聽夠了你們說我年幼無知,當我想要知道些什麼的時候你們卻三緘
其口。你的樣子跟我的爸爸一模一樣,對,就跟我的爸爸一樣。」
埃爾溫呆坐在原處,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得氣急敗壞,
弗朗克焦躁地在原地打轉,忿忿地說:「埃爾溫,你知道你有多
矛盾嗎?做一個軍人和教官,你一面盡忠職守一面否定自己的一切,
活脫脫就是我的父親的翻版;上一場世界大戰,從開始到結束,我的
爸爸都在前線的醫院服役,卻從來不提戰爭的事,每當我問起,有時
候他說『現在你還不需要知道,等你長大一些吧』,有時候又說『沒
有什麼是值得一提的』,然而,大部分的時候他說的都是:『你還是
別知道的好』。最終他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從我有記憶以來,他的身
體一直很衰弱,直到懂事後我才知道為什麼,他的戰傷勳章和鐵十字
勳章都收在衣櫃深處的軍服的口袋裡,但是他從來不提。」
「七歲的時候,你們認為我年幼無知,十七歲的時候,你們還是
認為我年幼無知──實際上,我沒有那麼笨,」弗朗克以急切的語氣
說:「我沒有那麼笨,我早就知道上戰場要流血,也知道戰爭跟我想
的不一樣,我早就知道了。還沒上學的時候,我和朋友時常一起玩戰
爭遊戲,『殺』了最多人的英雄可以得到薔薇作成的勳章,為了遊戲,
我們常常去一間學校的花圃偷採薔薇,然後被照顧花圃的工友修理,
那是個瘸了一隻腳、臂膀粗壯的高大男人,後來我們聽說,他的腳之
所以那樣是因為在上一場戰爭。等我上學以後,這個人成了我的數學
老師。有次我在運動場罰站,看見他在花圃修剪花朵,懷裡抱著一大
叢薔薇,忽然,我想到那件事。我說:老師,聽說你以前是個上尉。
他頭也不抬,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似的。我又說:老師,和我說說戰場
上的情況吧?他悶悶地說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懂,他埋進那叢薔薇,
又說了一次,然後開始哭,我看見花叢的刺扎進他的手臂裡,冒出一
粒粒血珠子,他依舊悶悶地哭,重複同樣一句話。」
「後來,我才聽懂,他說的是:『和你想的不一樣』。」
「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了。」
「『和你想的不一樣』,他不斷重複那一句話。那時我就明白了,
戰爭要流血,成為英雄要付出代價,就像你,就像我的爸爸和老師一
樣。」忽然間弗朗克站起身,單膝跪下,他抬頭,目光探進瀏海中那
雙垂下的雙眼。他伸手想摸摸那綹散落的髮絲,埃爾溫別過頭。
弗朗克抓住他的手:「我願意付出代價。」
「我知道戰場上很危險,子彈不長眼睛,要當英雄,付出代價可
能是生命,我都知道,但是,上了戰場,我可以更靠近你。埃爾溫,
我想和你一樣。」埃爾溫震驚地看著他,弗朗克的臉紅了起來,他鼓
起勇氣,一股作氣說下去。
「我想更靠近你,你很特別,和其他人不一樣,最開始我討厭你,
直到後來我才真正認識你,」弗朗克的語氣異常認真,「我從沒這樣
喜歡過一個人,你很好,你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好,你很睿智,很堅
強,善良又富有勇氣,我們差了六歲,但是我們之間的差距不只六年,
我想是戰爭造就了你。如果我也能上前線,戰爭會使我成長,變得勇
敢,我會成為一個男人,有一天,我能和你站在平等的地位──」
「你搞錯了。」埃爾溫打斷他,「我不睿智,也不勇敢。」
「沒有人比你更好。」弗朗克握著他的手,「我想像你一樣,我
想更接近你,我想──」
埃爾溫用力抽出手。
「像我一樣?你想像我一樣?」
「埃爾溫──」
「不要碰我!」弗朗克想要站起身,卻差點被推到在地。「像我
一樣?什麼是像我一樣?」
埃爾溫豁然起身,粗暴拉開皺巴巴的領口,指著滿身的勳章,大
喊:「你想要像我一樣嗎?是嗎?這堆破銅爛鐵──你想要這一個?
還是這一個?」他扯著領口的勳章朝著他吼:「還有這一個──你想
要是不是?要就拿去──全部拿去!」他粗魯地扯掉一個又一個的勳
章,手一甩,全扔在地上,叮叮噹噹的聲響此起彼落,在地上彈了幾
次,或者滾到床底下、門邊,好幾個勳章滾得不見蹤影。
「就因為我上過戰場?是這樣嗎?你以為這很了不起,這些──
鐵十字勳章,前線飛行章,戰傷勳章,你以為我想要這種東西,這種
──」
忽然間,埃爾溫安靜下來。等到弗朗克發現不對勁的時候,他的
臉埋進手心裡,像個遭遇重擊的拳擊手痛苦地縮起身體,呼吸一抽一
抽,肩膀劇烈發抖。弗朗克慌了起來,像個犯錯的學生呆立原地。
「埃爾溫,」他抓著自己的褲子,手足無措。「我很抱歉。」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也不想讓你傷心,我……我不太聰明,
很多事不懂,我只是不想被你當作小孩,我喜歡你,我想要成為男人,
像你一樣──」
他隨即打斷自己的話,搔搔頭。
「算了,當我沒說過,我真是──真是蠢透了,我不問了,埃爾
溫我們和好吧,」他坐下,湊到埃爾溫耳邊,說:「我不想惹你生氣
或者是難過,我不問了,我們和好吧。」
弗朗克的姿態一時間變得既卑微又討好,下巴抵著埃爾溫的肩膀,
胸口貼著他的背,膽怯地重複「對不起」、「原諒我」。埃爾溫仍舊
埋在自己的軀殼裡,動也不動。一會兒,弗朗克也不說話了。
沉默的時間特別難熬,漫長地令弗朗克坐立難安,好不容易埃爾
溫開口。
「現在你知道了,我既不勇敢,也不堅強。」他的眼眶泛紅,聲
音裡有些鼻音。
「不,你很棒,」弗朗克固執地說:「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埃爾溫搖頭。
「你想知道戰爭的事,我告訴你。你問我為什麼受傷,為什麼不
能飛,現在我就告訴你,因為、因為我──」他的聲音忽然哽咽,「
因為──抱歉。」
「我很抱歉,」他哽咽著,淚水再次不受控制,「等一下,」他
用力抹掉眼淚,「等我一下、再等一下。」
「別說了,埃爾溫,別再說了,」弗朗克按住他的肩膀,「我不
問了,你還是對我生氣吧,我就是個白癡,沒有腦子,老是說錯話,
就當我沒說過也沒問過,請你別再難過了。」
埃爾溫泣不成聲,使勁抹著臉,眼角很快又被淹沒,淚如泉湧從
眼角和鼻孔留下,他用袖子拼命擦,眼淚不受控制爬滿了整張臉,他
索性抱著頭痛哭起來。弗朗克慌亂地拍著他的背想要安撫他,效果微
乎其微。一會兒,他伸手緊緊環住他,從背後聽著他的心跳和自己的,
鼓動如同雷鳴。
「埃爾溫,我錯了,你不要難過。」他環著他的腰輕聲道:「實
際上,我不能加入黨衛軍。」
他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我的資格不符,他們不會
要我,因為──」
叩叩叩。
他們同時聽見敲門聲,埃爾溫猛然間抬起身,兩人面面相覷。
埃爾溫的聲音頓時不再哽咽。
他說:「誰在那裡?」聲音裡只剩下一些鼻音。
「我是邁爾,」門外的人說:「托比亞斯‧邁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