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群魔亂舞的時代,然而我們卻能在這樣的時代相遇,或許是因為你曾說過你是被
人們所放逐的流浪者,而我是被族人驅逐的異己之妖吧。人類放逐身為人類的你,而妖驅
逐身為妖物的我,讓我們在這令人無法喘息的時代下找到屬於我們的小小天地。
妖物是千年甚至是萬年人類深沉的執念幻化而成,所以我不只一次地認為,幻化成為我這
般妖物的那股執念,定是千年的哀傷。
長久以來,我的內心只充滿了無法訴說的悲傷,在被族人驅逐的那一刻開始,我蓄積在胸
口的憂傷更是滿溢到讓我無法呼吸。
就算在那之前,我與族人住在一起,曲著手指算著每一天每一天的日子裡,悲傷都像是個
砂漏,一點一滴地都直在往我的體內灌注著;但只要心頭還有未被悲傷填滿的空間,我就
能夠努力喘息,因妖物比人類更需要群居來保護自己,所以當族人對我下達驅逐令起,便
使我心頭的哀傷頓時達到的臨界。
對,就算是如此,我的心裡還是只有憂傷。
我有隱藏在手指下的利爪,有收縮自如的尖牙,但我卻情願握拳、緊咬下唇直到使自己血
流如注,也無法用它們來對族人表達我的憤怒與反抗,因為我的內心只有哀傷。
我想我不是古戰場上的人類戰士們那一心非殺個你死我活的執念所幻化為的妖物,而是在
一個遠離戰場,日日夜夜盼著戰士們歸來,卻只換來一個個惡耗的戰士親人們那悲傷絕望
的執念所化成的妖物,所以在獨行數千里,只為了找一個棲身之所時見到了同樣孤獨的你
,就使我的眼淚被悲傷擠出了眼眶。
你是人類,那將我的族人追趕至偏僻不毛之地生存的人類之一,而我,是連族人都覺得不
祥的妖物,那時我卻沒有如常地將拳緊握,任利爪扎疼自己的皮膚,將下唇緊咬,放任嘴
唇一再因此而泛紅,反而想向你伸出手。只因在你身上,我感受到了和我一樣的孤寂。
我雖從不覺得自己值得使人一掬同情之類,只因在暴戾、怨恨的執念下幻化的妖物族人們
之中,只有滿腔悲哀的我,的確是個異己且不祥的存在,而我卻在見到你時便不自主地落
下淚來,或許是因為在那天又大月圓的月亮映照之下,我們的影子變得一樣又細又長,又
孤獨。
身旁有的,就只有彼此的影子。
你沒有因為見到我那有著銀灰色的妖物雙瞳而害怕遁逃,甚至,那樣看我的目光,讓我以
為自己是個人類。雖然,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成為人類,因為那必須要當一個和多數人類
一樣驅趕妖物的人,除了和妖物搶奪極少數的地方棲身外就沒有一個生存之地,那真的是
太悲哀了。
你說,你曾是個醫生,但只懂得醫人,不懂得醫治妖物,將我那步行千里而受傷的腳一次
次地用上人類的藥草,雖然仍是一點起色也沒有,但你卻已治療了我早已被悲傷蛀得千瘡
百孔的內心,只因我那滿心的哀傷,因你而填入了許多我從未感受過的美好情緒波動。
那是人類口中所說的愛嗎?
你說,我是你長久以來第二個醫治的「人」,而自己便是長久以來治療的病人。你雖輕描
淡寫地提起,你身上有著人類聞之色變的傳染病,所以選擇放逐自己孤獨一生,但我卻明
白,你染的病是因為你總是用著那無畏的雙眼看待著得病的人類,就像當初見到我這般妖
物一樣無畏的目光。
你說,人類的病不會傳染給妖物而讓我感到高興,那正意謂著我們將不再獨孤獨,就算要
一次次地跋涉千里,只為找尋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但卻已不再是獨自面對無限的漫
長旅程。
在你的面前,我不再不祥;在我的面前,你不再是個病人。
我雖曾渴望群居來保護無用的自己,但在那時我所渴望的變得僅只是對你的緊緊跟隨,哪
怕永遠得過著挨餓受凍的日子,也能讓我在沒找著食物的沮喪和頻打顫的身上,對你露出
開懷且真誠的笑容。
或許就是這般叫做渴望的情緒太過強烈,讓我在面對著對你大發本性的族人時,我體內屬
於妖物的本能竟因此而點燃爆發了。利爪不再隱藏、尖牙不再只往自己的唇上扎,於是在
你面前變的嗜血凶殘,甚至連你也不認得。
如果這是因為和你在一起而讓我懂得悲傷之外的凶惡,我想那是上天給不祥又不該得到幸
福的我一個最嚴厲的懲罰。
在看到你因為被妖性支配的我而失去了雙眼和右腿時,曾經帶著歡笑一起抬頭望著圓月的
山谷現在卻傳遍了我大聲的哀嚎,內心的哀傷再度取代了一切,更在那一瞬間明白,為何
族人視我為不祥。
你是善良的,就連感染到的病都不會傳染給我這種不祥的妖物,但身為妖物的我卻會把不
祥帶給你,讓你連望著溫柔月色和盡情奔跑的權利都被剝奪。
我的內心自責不已,在看到高掛天際的明月依舊柔和地用月光溫暖著我時,更是悲不可遏
,只因這樣的月色,我曾經與你一同看過無數次。
於是我明白,是我離開的時候了,帶著我一身的不祥離開了,用著我那依然好不了的雙腳
一步步地走向我孤獨的旅程。
一路上陪伴我的,雖只有拉的老長的影子,但只要抬頭望著天際的一輪圓月,我就瞭解伴
著我的還有與你的無數回憶。能保有如此美好的回憶,對我這種妖物來說已經是個最大的
恩典,我想這是所有的族人所未曾有過的。
就讓我帶著這般美好記憶與不祥離開吧。雖然怨恨會使我痛苦,但如果怨恨我能讓你重見
光明,找回雙腳一同踏在草地上的美好觸感,就請你盡情地怨恨不祥的我吧。
我想,除了悲傷,我也學到了何謂懦弱,才會留給目不見光的你一封信吧,甚至自大地認
為,可以用它來代替我們一同望著的圓月。
當我寫下一筆一劃的同時,不管心中是帶著多麼龐大的悲哀,眼淚掉的多麼張狂,我都努
力讓它變溫暖,只希望能讓你感受到那不及月光萬分之一的溫暖。
我走了,回到一個屬於我的地方,雖然我不知道在哪裡。但只要一路上看著有與你一同仰
望的明月,我就相信那個地方是存在的,能包容我的不祥,就像你身邊一樣。
支著拐杖,雙眼矇著白布,他走過一個又一個遼闊的草原,帶著一身人們懼而遠之的傳染
病。雖然不停的咳嗽讓他幾乎直不起腰來,但臉卻總是面向天際,就像是在追逐著月光一
樣。
「我在找一個,能為我讀這封信的人。」
他不停地說著的似乎就是這句話,就算身旁沒有半個人,甚至還有妖物對他虎視眈眈,但
這就像是他所想要的。
「我在找一個,寫過這封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