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希醒過來時,對著室內一眾的族人,臉色茫然。
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的自己是微草戰隊的隊長,率領隊伍一次次
地殺向季後賽,還奪過兩次冠軍。
不顧一位老人阻止,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窗邊,發現外頭是一片茂密的叢林,看起來很
眼熟,但他卻覺得印象稀薄,彷彿現在的一切,朦朧得像是夢中的境遇。
王杰希按住發疼的頭,被人攙扶著又坐回床上,他的耳邊響起了一串飽含擔心與疑惑
的急促問話。
『……我沒事。』話才剛說出口,不只別人,連他自己也愣住了。
他說的竟然是另外一種語言!認知到這個事實後,王杰希急急抬頭,在發現自己也能
理解其它人所說的獸人語時,才放鬆了肩膀。
他仔細梳理著腦中的記憶,覺得在自己的意識裡,好像被硬塞了一本辭典,書名叫做
「異世大全」,裡頭詳細登錄了這個世界的語言與所有必要的知識,只要王杰希動動念頭
,便可以調取出裡頭的資料。
王杰希隱隱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而這個念頭,在方才那名老人握住自己的手時,獲
得了驗證。
聽說,這名老人是族中的巫醫,地位崇高,還是自己的養父。
聽說,周圍的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知道王杰希受了傷,特地來探病的,而當中一
位含淚望向他的那名雌性,好像還是王杰希的未婚伴侶。
『抱歉,我什麼都不記得了。』面對對方深情地望著自己的眼神,王杰希幾不可聞地
打了個冷顫,毫無壓力地假裝失憶。
村裡的人們從不敢置信到高聲大罵:都是隔壁那條該死的臭蛇,竟然把我們鷹族裡最
厲害的雄性給打壞了!
王杰希倒沒有想要復仇的想法,他甚至考慮,應該要好好感謝一下那條銀蛇,要是沒
有那顆石頭,自己這抹遊魂,還不知道會在哪個地方飄盪呢。
他緩緩嘆了口氣,望著外頭一片漆黑的景色。那些關心自己的族人暫時都被他請回了
,王杰希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思考現在的情況。
從前世隊友劉小別常看的修真小說套路來看,這就叫做奪舍。因為那場車禍而死亡的
王杰希,意外地搶了別人的身體。
為了避免露出破綻,被人抓去火祭。不想變成烤小鳥的王杰希聰明地閉上了嘴,以養
傷為由深居簡出。
不幸的是,他卻在這時受到了傳喚,希望他去族長家一趟。王杰希當然認得路,而當
他忐忑不安地走到路的盡頭,望著前方約莫十米遠的另一端騰空的樹枝以及等在門前的族
長,一籌莫展。
——鷹族大巫的養子受到詛咒,失去了飛翔的能力。
這個流言在短短半天內充滿了整個村莊,平常交好的獸人們見了他就躲,而那位據說
與他心心相映的雌性,更是乾脆地接受了別人的求婚,片面斷絕了與王杰希的婚約關係。
其實王杰希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問題,他還擁有著飛行的記憶,也知道訣竅,但是,「
知道」和「做到」卻是兩回事。鷹族為了躲避敵人,選擇在大樹上定居,族人們分散在幾
十棵大樹之間,有些樹幹沒有延伸的道路,而這對鷹族的雄性來說,並不是問題,只要用
翅膀滑過去就好了。
可當他望著下方幾乎看不見底的遙遠地面時,王杰希知道,自己不可能不經練習就學
會飛翔,而只要失敗一次,那麼,大概也就沒有下次了。
他很珍惜自己失而復得的小命,相較之下,大環境的壓迫與歧視,根本算不上什麼。
「怎麼了?你們的眼神看起來有些心虛。」王杰希突然主動中斷了解釋,抬頭掃向兩
人,不同大小的眼睛裡,射出同樣灼灼的目光。
「呵呵。」葉修笑而不語,只是和喻文州極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
王杰希哪會不知道那條熱衷擊落老鷹的銀蛇是誰,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追究的。
「之後,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終於學會從人形化成獸型,然後,我請求族長與巫醫
,讓我搬到了這裡。」
「不對啊!你說你的族人見了你都繞路走,可是看剛剛那情況,他們好像還挺聽你的
話的。」
聽見葉修的疑惑,王杰希將視線投向身後的書牆,轉身從中抽出一本書,拿在手上晃
了晃,「因為,我從記憶裡,『看見』這些藏書被我的養父小心翼翼地保管著,這些書籍
被稱作獸神之書,類型應有盡有,有農業相關的用具解說,也有醫療保健等知識……當然
,普通的獸人是看不懂的。」
「看來在我們之前,還有其他地球人曾經來過這裡,而且,不只是原身穿了過來,甚
至連背著的書包也一起來了。」喻文州笑咪咪地接過那本書,翻到第一頁,「這邊還寫著
他的名字呢。」
「沒錯,有些書本看來老舊,卻是用膠裝裝訂,獸人們目前沒有這種技術。」王杰希
點了點頭,從角落裡拖出一個木箱,「這裡還有一些手稿,是用線裝而成的,大約是穿越
來的那人,本身所具有的專業知識,為了造福這邊的族人所寫的。」
葉修接過來翻了幾頁,發現竟然是用中文寫成的,還貼心附上了插圖。
他將紙張還給王杰希,毫不意外地在對面那張桌子上,看見一本被攤開的書籍,還有
幾張草紙散落在一旁,上頭壓著用動物骨頭做成的紙鎮。
「嘖嘖,看這字,寫得還真像一回事。」葉修走下床,來到桌邊,對著紙上自己根本
看不懂的獸人文字大肆評論了起來。
他低頭把玩著插在一旁的羽毛筆,在手上轉了幾圈,懶洋洋地轉頭看了王杰希一眼,
「行啊,還真成神棍了,大眼。」
「這叫做專職翻譯。」王杰希淡淡地說明,曾經被譽為打法變幻莫測的魔道學者,輕
鬆接受了身份上的轉變,「或者,你可以說我是獸神派來,教導獸人們智慧的使者。」
「果然就是個神棍吧。」葉修拍板表示。
自從知道王杰希一覺醒來,竟然看得懂神書的內容後,村裡的幾名長老和巫醫開了個
會,一拍大腿,認為他身上所發生的事,都是獸神所賜與的。
「因為獲得太大的智慧,所以獸神奪走了你的飛翔能力嗎?這裡的人,還真是跟包子
一樣單純啊!」對於這個結論,葉修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但他也沒有忘記,直到穿越之前
,他還是沒辦法弄懂包子的邏輯,應該說,他已經放棄去理解了。
「這樣說來,現在的王隊,反而擁有了比之前還要崇高的地位呢。」喻文州繞過王杰
希,走到書櫃前,在獲得主人的同意之後,選擇了幾本書夾在手臂下,「部落勇士固然受
人喜愛,但受人尊重的程度,卻遠遠比不上能夠與獸神溝通的大巫,沒意外的話,你應該
會接下你養父的位置吧?」
「他們已經向我暗示過了。」王杰希點了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在那之前,
我還是先學會怎麼飛吧。」
「這就是你玩起跳水的原因啊。」站在桌邊的葉修像是想起了那個畫面,露出想笑的
表情,但又顧忌到王杰希在場,只能強壓下笑意,可惜,抖動的肩膀已經出賣了他。
站在窗邊的他背對著陽光,整個人站在斜射而入的光線之下,那頭黑髮透著一層淡淡
的金褐色光芒,將那張臉襯得更加年輕。
葉修本來就不喜運動,皮膚比一般獸人還要白皙,到了這裡後,就算喻文州有心,特
意選在大樹的陰影下趕路,但也耐不住這裡的豔陽霸道,逐漸地,變成了一種較為健康的
奶油色。
一截光滑手腕從略顯寬大的外套之下伸出,葉修修長的手指抓著那隻羽毛筆,用指腹
輕輕摩挲著筆身。
王杰希怔了半晌,只覺得那羽毛在空中晃啊晃著,搔得他心中發癢。
在葉修疑惑地看過來時,他不著痕跡地移開了視線。
「你們又是怎麼回事?葉修,你是不是變矮了?」
葉修的嘴角抽了抽,又變回了嘲諷的角度,身高是男人的硬傷,就算是赫赫有名的鬥
神也逃不過。
「是我在森林裡發現前輩的。」喻文州笑了笑,略去中間不需要提起的曖昧過程,將
前因後果說了一次,同時,也說出了葉修的猜測,以及想去大趕集一趟的想法。
「秋季大趕集嗎?」王杰希想了想,關於這個集會,他也是知道的。只是在還沒遇上
葉修和喻文州之前,他倒沒有過尋找其他同伴的想法——都差點自顧不暇了——這棟樹屋
還是前幾天才落成的,而這整面書牆,也是拜託鷹族的雄性,分批運送過來。
我需要一個寧靜不受打擾的地方,完成獸神所囑咐的事。王杰希打著神棍一般的名義
,說服了習慣群居的族人,讓他搬到了距離村落有些遙遠的樹上。
即使現在不再被族人看輕,也能夠和他們順利溝通,僅僅擁有人類記憶的王杰希,仍
然覺得自己和周圍群眾格格不入。
「拿來當作趕集場所的那座城,平常沒什麼人居住,不如就在我這裡,住到雨季結束
吧。」
喻文州揚頭聞了聞,空氣中帶有一股顯而易見的潮濕味,雨季的確快要開始了。
「你的族人不會有意見嗎?」葉修雙手抱胸,朝著正在思考的喻文州方向呶嘴,彎著
眼角望向房子的主人。
「我想,這點面子,我應該還是有的。」褐髮的男人站在原處,語氣比平常還要熱烈
了幾分,但卻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沒有讓兩人察覺。
微草隊長在戰隊裡一向擁有極大的決定權,這是源自於王杰希的穩重與敏銳,才能擁
有的話語權。
即使來到這裡,也能夠很快掌握住族人信賴的王杰希,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對其他
人而言,難以做到的事;語氣之平常,就如同今天中午,王杰希向葉修推薦的午餐一樣,
那是一種像是米果的食物,用大火煎炒而成,灑上鹽巴,酥脆可口,就連平常不會和葉修
一起用餐的喻文州,也忍不住湊了過來。
「好吃嗎?」
「還不錯。」葉修舔了舔唇,喻文州雖然沒有餓過他,但在這種叢林裡,實在不能強
求食物的美味。
「這個東西,葉神知道是什麼做成的嗎?」喻文州站在葉修的身後,彎下腰,極其自
然地提起葉修的手腕,就著他手中的湯匙嘗了一口,再極其自然地鬆開手。
「……我突然不是很想知道了。」葉修低頭看著碗中的食物,猛然覺得這形狀有點像
是放大數倍的螞蟻,他無意識地咬了咬剛才被喻文州舔過的湯匙,依舊將碗盤吃得乾乾淨
淨。
坐在對面的王杰希,不動聲色地將兩人的互動看在眼裡,此時的喻文州像是似有所覺
,突然從葉修的肩膀上抬起頭,朝著他笑了笑。
喻文州的身形比葉修高大,加上兩人距離又近,遠遠一看,就會造成喻文州從後方擁
抱住葉修的錯覺。
王杰希的手沒有停頓,維持著自己的步調繼續用餐,而在他的腦中,已經規劃出好幾
個適合喻文州暫居的洞穴地點,雖然距離自己的樹屋有些距離,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
「欸,今晚我可以睡你這嗎?」
當喻文州在王杰希指示的洞穴裡,睡了一頓美美的午覺,出外打獵填飽肚子之後,他
在傍晚時分,悠然地爬上王杰希的樹屋,還沒進門,就聽見葉修這麼說道。
正坐在桌前翻譯的王杰希停下了筆,留給坐在床上的葉修一個冷靜的背影,「為什麼
?」
「我這不是好奇你這鳥窩睡起來感覺如何嘛!」
「這是我的床。」
「我說你別這麼小氣啊,大眼,都是自己人不是?」葉修懶洋洋地側躺在床上,翻著
王杰希遞給他的一本幼獸的啟蒙書,不是很專心地在學習初級的獸人語,「反正床這麼大
,大不了一起睡?」
才剛開了一條門縫的喻文州,克制了全力,才沒把那個握在右手上的脆弱門把給捏壞
。
他張嘴想說些什麼,再看葉修的表情,顯然根本沒注意到這個主意有多麼糟糕。以葉
修的觀念來看,兩個男人睡在同張床上,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既然葉修沒有意識到不妥
,喻文州也不會蠢到出聲提醒。
「文州,睡飽了?看起來氣色不錯啊,這幾天趕路真是辛苦你啦!」
當門口發出嘎吱聲時,兩人在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喻文州佇立在門口,同時轉頭。
葉修抬手隨意地朝他揮了幾下,而王杰希則走到喻文州的面前,站的位置甚為巧妙,
剛好擋住了敞開四肢、仰躺在床上的葉修。
「喻隊,住得還習慣嗎?」
「我沒有那麼多要求,不過,剛剛過來時,我發現附近有一個更適合的洞穴,沒有問
過你,就自作主張地先換過來了,不好意思。」
王杰希站得筆直,那雙黑曜色的大小眼毫無變化,「那位置是下風處,我怕這樹屋的
味道會讓你聞著不舒服。」
「謝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喻文州露出溫柔的笑容,坦率地接受對方的意見,卻
沒有再提起搬家的話題,只是稍微後退一步,深深看了葉修一眼,「既然前輩今晚想在這
休息,那我就不打擾了。」
「哦,晚安啦。」已經把鼻尖埋在書裡,差點睡過去的葉修,在聽見喻文州叫喚自己
時,猛然抬頭,臉上是一片還沒退去的茫然,「好眠啊,文州。」
「前輩,晚安。」喻文州笑著對葉修打完招呼,又朝著一直看著自己的王杰希點了點
頭,「王隊。」
「喻隊。」王杰希也跟著回禮。
在這一瞬間的對視裡,兩人都在彼此的眼睛裡,讀出了許多或許連本人都還無法釐清
的情緒。
喻文州的心情有些複雜,一方面開心與昔日友人重逢,另外一方面,卻感到一絲後悔
,竟然在一切還沒確定時,就這樣貿然帶著葉修去找其他同伴。
看看現在,葉修的注意力,明顯就被王杰希給分散了。喻文州頓時有種明明是屬於自
己的東西,卻被別人搶走的感覺。
縱然至今,葉修根本還不屬於自己。
「要睡哪裡隨便你。」王杰希將喻文州送到屋外,看著他變成蛇身,麻俐地下樹遠去
,然後,他很平靜地回到屋內,從另外一個角落的木櫃裡,拿出一套衣物,「既然要上我
的床,就先把自己洗乾淨。」
「好啊。」葉修笑嘻嘻地跳下床,拿過那疊獸皮,「住野外就是這點不好,髒得我渾
身上下都不舒服。」
「既然如此,還往我的床上蹭?」雖然這樣抱怨,但王杰希的眼皮連跳都沒跳,只是
宛如變魔術一般,接二連三地拿出了自己的換洗衣物,放在一個木桶裡。
葉修好奇地看了看,桶子裡還有一條毛巾,以及一個小木瓶。
「走吧,我帶你去洗澡。」帶著葉修走出屋外,王杰希先一步走在前方,領著他慢慢
走去。
隨著溪流的聲音越來越近,葉修的視線穿過茂密的枝葉,看著遠方那一顆火紅的橘紅
夕陽,慢慢地朝山的另外一邊落下。
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雖然還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但葉修卻在不知不覺間
,往王杰希的方向靠了過去。
「再晚一點,估計水太涼,你的身體會受不了。」王杰希突然開口。
「哥可沒有這麼嬌弱。」葉修腳步一頓,盯著那個高大的背影看了半天,才確定對方
在和自己說話,「武力不行,戰術補啊!」這句話從一個把興欣這隻草根戰隊,拉拔成榮
耀冠軍的隊長口中說出,特別有說服力。
「你的確很聰明。」王杰希的肩膀抖動,似乎是被葉修逗笑了,但說出口的話,卻平
穩地像是眼前豁然開朗的那條寬大的溪流,平靜無波,「也很懂得分寸,知道在什麼時候
該拉開距離。」
被夕陽染紅的溪流,從上方飄來了幾片花瓣,像是一罈散發著淡淡香氣的上好佳釀。
流水拍打著兩人腳下的碎石,發出如水晶碰撞般清脆的聲響,而即使以葉修稱不上毒辣的
眼力,也能輕易捕捉到水底裡那幾隻小魚的蹤跡。
連綿不絕,卻又如此靜謐。
有這麼一瞬間,葉修斂起特有的嘲諷笑容,安靜地隨著水聲,隨波逐流。
像是被這樣的氣氛所安撫,他輕輕嘆了口氣,收起全身的防備,像隻累極的小獸,只
想找個黑暗又安靜的角落休息。
前方的王杰希微微側過頭來,像是要徵詢對方的意見一般,看著葉修的眼睛。
那雙漆黑的大小眼太過深邃,就連葉修也無法完全掌握住王杰希的心思,更不敢開口
詢問,在這短短一天的互動中,對方究竟看透到什麼地步。
「人的心思,如果可以像這溪水一樣通徹見底,那就好了。」
像是被王杰希太過冷靜的聲音笞打,葉修反射性地縮了縮身體,但又很快抬起頭來,
迎向對方的目光。
再不猶豫的葉修向前踏出一步,和王杰希一同並肩站在岸邊。站在這個位置上,兩人
能夠看見的,是幾乎相同的美麗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