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今天沒辦法一起唸書了……衣服也還沒洗好,我星期一再拿給
你。」
方才陳行舜像是大夢初醒般,捂著臉一句話也沒說就狼狽地離開了房間。在
這種情況下陳宏睿只能先送客,溫翊嵐也點頭默默地跟著他下樓,他穿好鞋
後站在玄關,像是忍耐了很久才終於開口。
「宏睿你爸……」
「他應該沒事——」
「我擔心的是你。」溫翊嵐豎起眉專注地看著他。
陳宏睿原本震盪不安的心情霎時穩定下來,因緊張害怕而冰冷的手腳也被一
陣溫暖包覆,說不定只要溫翊嵐在自己身邊,他就有勇氣面對任何事。
「我也沒事。」
陳宏睿彎起大大的笑容,把兩把傘拿給他,「雨好像小了點,不過你還是拿
著我的傘吧,還有這紅茶店老闆的傘等下順便拿去還他。」
溫翊嵐接過傘走了幾步,卻仍擔心而依依不捨頻頻回望著他,眼神活像隻被
拋棄的小狗。
「那我明天早上來找你喔。」
「啊?」
陳宏睿還沒反應過來,溫翊嵐即撐開傘走進細雨中。
把大門關好後,他靠在門板上吸氣吐氣,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後才準備面對父
親。
踏進客廳時,陳行舜背對著他正在吃藥,而陳宏睿不記得最近父親有去看醫
生,他隨即把藥袋揉一揉丟進垃圾筒,
「爸。」
陳行舜轉過身,表情平淡,「剛剛那個就是溫翊嵐?」
「是……」
「看起來不像C中的學生——」話說到一半,他用指節在太陽穴上扭了扭,
五官微皺,神情痛苦。
「爸你還好吧?」
「我頭有點痛……」
「那你要不要先去休息?」
「嗯。」
陳行舜快步離開了客廳,完全不敢碰觸剛剛發生的事。
聽到樓上臥室的關門聲音後,陳宏睿走到垃圾筒邊,拿出剛剛被揉成一團丟
掉的塑膠藥袋。
上面的字樣寫著某某身心精神科診所,日期是半年以前。
■
「陳宏睿、陳宏睿,喂,你在睡覺還是發呆啊?好歹跟我講個目的地嘛。」
陳宏睿用戴著安全帽的頭努了努溫翊嵐的後背,「你就先往前騎啊。」
他吐了口大氣,「你心情不好的時候都特別任性耶。」
溫翊嵐起了個大早到陳宏睿家找他,沒想到他早就站在家門口等待,跳上機
車後就吵著要吃早餐。溫翊嵐便載他到常去的那家中式早餐店,都快騎到
了,陳宏睿才說今天想吃漢堡,只好又調頭去另一間。
陳大少爺吃飽了說想去逛逛,溫車伕只好認命地催下油門,但仍不知目的地
在哪裡。
「有嗎?我覺得今天心情還不錯啊。」
溫翊嵐喔了一聲,懶得理這個睜眼說瞎話的人,明明眼睛紅得跟什麼似的,
他幾乎整晚沒睡吧。
他們騎了十幾分鐘,停紅燈時,溫翊嵐才聽到身後的人喃喃念著什麼。
「金山……我想去金山。」
「啊?在海邊的那個金山嗎?為什麼要去哪裡啊?」
「你不是說,我要去哪你都載我去嗎?」
「呃,是啦……」
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溫翊嵐便認命地騎車往金山前進,他們邊騎邊問路,
先往淡水騎,行經三芝、石門,沿途的海景讓兩人心情都很愉快,不過途中
機車差點沒油,所幸在油錶到底前看到了加油站。
溫翊嵐加完油後,去上廁所的陳宏睿也走回來跨上機車,拍拍他的肩。
「走吧,我問好路了。」
「你到底要去哪啊?」
「墓園。」
■
走進這個墓園的時候,溫翊嵐總覺得有股熟悉的氣息,可能是因為年初才幫
父親辦喪事,不過父親骨灰是放在老家附近的公設靈骨塔,跟這種私人企業
開設的墓園又有點不一樣,這裡有規劃,還比較像是公園。
「剛剛加油站的大叔說鄧麗君的墓地也在附近,他還以為我們是要去那
邊。」
「看我們這年紀也不像她的歌迷吧。」
「你要不要過去看看啊?」
溫翊嵐一臉狐疑,「啊?為什麼?」
「我的意思是……」陳宏睿往前走了幾步,背對著他,「你可以不用陪我進
去沒關係。」
溫翊嵐二話不說,追上前勾住他的頸子,「走吧。」
兩人併肩走進納骨塔,陳宏睿有點緊張地向櫃台詢問塔位。
他會知道母親在這裡的事是小阿姨說的,小時候曾直白地問她我媽媽在哪
裡,小阿姨便回答了這個墓園的名字。
櫃台小姐意外地不囉嗦,直接問他要查詢的家屬姓名與卒年月日,而當櫃台
小姐用電腦正在搜尋時,陳宏睿小小聲地說了一句。
「那天也是我生日,同年同月同日。」
溫翊嵐震懾住了,直到陳宏睿拿到寫著塔位的便條紙,拉拉他的衣袖才回過
神來。
他跟在陳宏睿身後走,覺得對方的背上似乎壓著什麼黑色混沌難以捉摸的重
擔,跟自己所要面對的敵人不同,痛苦程度也不同。
靈骨塔裡光線明亮而柔和,每一層樓都有令人心安的菩薩坐像,兩人按圖索
驥,找到陳宏睿母親的塔位,一個四方的格子,塔位門板雕有繁複的佛教圖
騰,下面寫她的名字。
溫翊嵐禮貌性地雙手合十,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好自我介紹自己是陳宏睿
的朋友,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陳宏睿也合著雙手閉上眼,維持著這個動作過了半晌。
他有很多話想說,但來到這裡後卻失去了真實感,很難相信眼前這個格子裡
住著他的母親,比起這裡,她的形象更真實地存在父親的夢魘之中。
再張開眼時,溫翊嵐已不在身邊,可能想留給他私人空間而體貼地先到樓下
等待吧。溫翊嵐這個人很妙,看似大剌剌,有時又特別貼心,像之前還在他
家門口等了整晚一樣。
臨去前,陳宏睿再看了塔位一眼,卻注意到母親塔位旁邊名字有些熟悉,他
在心中默唸了幾次,終於想起在哪裡看過這個名字。
那個名字是父親的朋友、母親外遇對象的名字。
■
陳宏睿茫然地走下樓,腳不像是自己的,身體也不像自己的,看到溫翊嵐
後,還能平和地跟他說話。
兩人照著原路騎回台北,路上照常聊天嘻笑,但對陳宏睿來說這像是自動模
式,全照生理反應,沒經大腦思考。
直到他與溫翊嵐道別,回到家中自己的房間後,倒在床上,強壓抑住的情緒
才像海浪般湧上,淹沒一切。
這就是父親說永遠無法原諒母親的原因嗎?母親的家人將兩人塔位放在一起
的意義是什麼?這也是小阿姨未曾帶他來掃墓的理由嗎……
他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接受自己,不再將這種渴望轉嫁到父親身上,但父
親總是在他身上看到母親的影子,還因此生病了……
可能,他們需要保持距離,即使他們是父子,也是這世界上最了解對方痛苦
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