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峰一路從白蕪山下山走到離山腳不遠處的房子時,天已半黑。向來他會特別算
計著在差不多的時辰上山,就為了保他一路走下山天仍是亮的,可今兒個路走到
一半卻只能靠落日餘暉照路,這一回上山不僅沒獵到什麼飛禽走獸,還因為多管
閒事而差點誤了下山時間,若還走不到半途天便全暗了下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
他回來得晚了也被幾位不時會上門串門子的鄰人們給瞧見,一一圍上前來,關心
他肩上是否多了獵物什麼的。
她們較他死去的爹娘稍長,大多不是死了夫婿長年守寡,便是丈夫與兒子長年在
外地掙錢養家糊口,所以看待自己總有種對待自家孩子般的殷切。說來這村裡多
半老的老、弱的弱,有些氣力的年輕人和他一樣守著打小長大的故土,算來倒也
沒幾個,多的是留下老小離開奉天的,即便得守著這土地對而言多少是有些不得
已。
就和他在白蕪山上一時雞婆嚇跑搶匪,近瞧見了那熟悉的家紋才發現對方是霍家
當家一樣,總覺有些諷刺。
「怎麼這回是兩手空著回來呀?」梅嬸向來眼尖,對他也算照顧,再怎麼樣也會
挑些他獵的野味買,不至於要再上一趟市集才能賣錢,哪怕不是個好價錢,但這
般心意他也領在心裡。
「大傢伙都說回來得晚了便是獵了個大的呢。」花嬸接口。
「是非得要這麼想,不然心裡能不掛著麼。」春嬸一臉擔心地拍了拍岳峰的臂膀
。
幾位嬸婆你一言我一語,起初是有些招架不住,特別是不時有意無意地繞著他的
終身大事打轉時,雖不難聽出是待兒子般地字句關心,可也夠讓人一股腦地想閃
了。至今,這些個話岳峰聽久便也慣了,隨她們說去,只撿了個不輕不重的話提
上幾句,緩了緩面色什麼也沒多說,「這趟上山不是個時候吧,畢竟開始冷了,
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哪個不想找個暖和的地方避避。」
「哎,可也得要有錢才有暖和的地方不是?」楊嬸嘆了好大一口氣,「這收租的
就跟著冷風的尾巴來,想避都無處避呀。」
一提及收租,岳峰的神色暗了暗。沒獵個東西回來賣錢頂多餓個肚子,可欠人的
這下就更加還不完,欠的人正是身為地主的霍家。他們家世世代代賴以維生的土
地與其上遮風避雨的房子,全是霍家的,與村裡守在這兒幾代的人們一樣,哪怕
少壯離開奉天到外地討生活,老小依舊在此,此處仍然是他們的根。
岳峰面向田地蹲下身子,摸了摸田裡混著雪花的土,該要是秋收之時,這地卻已
連一年最基本的一穫都難有原有的收成。爹娘曾經說過他們年幼時的那豐饒之地
,似乎當真全在他還沒出生時的一場地動天搖給帶了不見蹤影,最後成了現在這
般貧瘠。
幾年過去了,他仍是年年在田裡種些作物,這種不活就換點別的,起初還夠他一
個人溫飽也就謝天謝地,之後卻漸漸地只生得了雜草,非得讓他上山獵些什麼、
砍些柴來掙錢貼補;離山腳近的,木給伐得差不多了、得隨身帶著的涼草給摘得
所剩無幾了、連個動物影子也沒了,便只能涉險往深裡走,可更多時候連這樣都
沒法掙到什麼。就如這回,生了翅的、四隻腳的全沒見著,反倒遇上了會與他們
這些佃戶討租的大地主,還當真是跟著寒風的尾巴來,緊跟不放似地。
「說到收租,」收租對佃戶而言是件大事,大家自是關心得很,梅嬸應和著,「
霍家分了家,咱們這兒全歸在新的當家霍三少名下,以前嘛,霍大少肯給欠租,
沒用租逼死咱們,可就是一年一年利滾利,三輩子還不完,這輩子也只能和這地
這房老死綁在一塊兒,離不開奉天;霍三少若是不肯給咱們欠租,還要連帶還那
些沒清完的,那可怎麼得了?」
花嬸接著道,「管事的向來都是霍大少,行事作風多少也清楚,只要不越了他大
少爺的雷池也就能相安無事,可這三少爺……」
岳峰聽著,想起了在白蕪山上偶遇的人。那大轎與衣飾上能有家紋的,想必就是
身為當家的霍三少了,看來不過就像是一般的富家子弟,不著華服也能從眉宇間
的傲氣探知一二,襯著仍帶了些稚嫩的模樣,看來就是個年輕氣盛又愛虛張聲勢
的了。而對於為何一個富公子會出現在白蕪山中段,那非必要絕對沒有人願意涉
險之處,倒是毫不感興趣,只當是富少爺不識涼草那般的無知罷了。
岳峰也僅想至此,便任由嬸婆們繼續談論著與他有一面之緣的霍家三少,嚼舌根
他向來是不愛的,可他不惱也不喜,嚼的事與他無關,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算了。
他一手自顧自地從衣襟裡掏出只雞尾羽,再從布腰包裡拿出個小鐵罐,身子稍稍
移了個方向,手橫過了田間搭起的矮籬笆,掌中的土摻和著的已不只是薄雪,而
是沾了帶著黏稠與異味的黑脂水。
居然滲到這兒來了。岳峰眉頭微蹙地想著,一面用雞尾羽沾了些黑脂水滴進罐裡
,一面看著浸在混著黑脂水的土中那才冒出個芽便死了的苗,果真是這黑脂水是
讓土地什麼東西也種不活吧。當年做些農事整地時,滲出黑脂水的那小塊地不過
多久便也什麼也種不出,沒料到就算籬一圍也只是白費工夫,這下連這裡都浮出
黑脂水,這田也真算全毀了。
起先發現這田裡無端冒出黑脂水時,嬸婆們嚇得以為他得罪了土地神,因為這兒
獨獨他的田有此異物,流經之處盡成什麼也種不成的荒田;而沒沾上黑脂水的田
地,能有些收成也全繳了官府的糧稅,給霍家的佃租從那年起便不時靠這些嬸婆
們相互幫忙擔著,哪怕她們要個溫飽也得千辛萬苦。但也多虧了她們,他才不至
於面對收租的只能兩手一攤,一文錢、一丁點糧都繳不出,不然這可是再怎麼肯
給欠租的地主都容不下的。
話雖如此,索性這黑脂水倒也不是完全無用處,至少那一點火便燃得光亮得已讓
他用來充當燈油與柴薪燒,氣味是怪了點,點在爐子裡取暖時黑煙是大了些,但
光是能省下燈油錢就算是幫上了大忙;上白蕪山砍來的柴火全數挑去賣,也不愁
整個屋子裡冷嗖嗖地過不了冬。
這黑脂水也成了他僅能給的回報。在發現黑脂水可充作燈油時,倒也大方不私藏
,誰家欠了燈油,只管來取。說來這黑脂水像成了白蕪山上本是隨處可見的涼草
般,在這兒免錢的東西拿來賣錢會招人笑所以不值錢,但少了它卻會連冬天都撐
不過。
趁著嬸婆們聊得起勁,岳峰已用著雞尾羽沾了不少黑脂水進罐裡,也進屋取來了
幾個罐子分裝了些,嬸婆們接過那些黑脂水時,嘴巴也沒停著,話題盡繞著霍家
的新當家轉,不僅如此,一個個的臉上盡是說不上的尷尬神情。
「怎了,花嬸?」岳峰問。
「……不就是那霍三少爺麼。」花嬸擺了擺手,壓低了嗓,「霍家的事業在他手
上會怎麼著誰也不知道,可阿春他們那家口子前些日子不才回到奉天麼,在城裡
聽到些霍三少的傳聞,像是親眼見著親娘被霍老爺子給逼死,死狀悽慘不說,還
就此……對女人不行啊。」
岳峰聞言,白蕪山上那巧遇的人又浮上腦海。雖是面色慘青,連站都站不穩,說
起話來卻是又強又倔,像是一丁點兒委屈都不願意受似的,對他這個陌生人雖是
防備卻又單純到若是下一刻真遇了險都不令人意外。
想至此,岳峰沒來由地插了口,「這種事能亂說麼。」
嬸婆們沒留意背過身的岳峰和平常有些什麼不同,只是繼續說得繪聲繪影,「城
裡的人還說,霍家兩位少爺還曾帶著三少上奉天最大的青樓詒芳樓說要見識見識
,男人誰沒有過這般風流事,可最後怎麼著?門檻才剛跨過呢,三少爺那臉色之
難看簡直像是中了毒,轉個身說跑就跑還跌了個跟頭,然後到一旁嘔得可厲害的
,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了。」
說著說著,楊嬸家的孫子哭著餓肚子要飯吃的聲音遠遠地傳了來,這也才斷了嬸
婆們的話頭,幾個人趕忙回家各自張羅,看著她們的背影,岳峰不自覺地呼了口
氣。
這些個茶餘飯後的耳語傳聞他聽得多了,雖說嬸婆們的親人大多離開奉天討生活
,不到一年半載沒能見個面,讓她們非得用這些事來排遣排遣,心裡也才不悶得
慌;可興許是納租的日子近了,起先還能充做耳邊風,吹過便罷,這回多聽個幾
句竟也失了耐心。
岳峰進了屋子,將黑脂水倒了些進燈台後點燃,頓時屋裡便被照得透亮。屋中放
眼望去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兩個門簾布隔著廚房與內室,幾個破舊的家具擺著,
這與他兒時印象中的一模一樣,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就是屋外的田地與白蕪山了
吧。
透過未完全掩上的窗望去,想像著爹娘說的豐收,想像著白蕪山曾經從山腳便成
片成片生長的涼草,岳峰從布腰包中拿出了幾片涼草放入口裡咬就想充當一餐,
因為他知道糧缸裡的土豆所剩無幾,而那些全是要給霍家的租。現下的他,只求
能過了眼下收租這一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