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相丹在昏迷間感覺有人抓住自己肩膀使勁晃了幾下,意識在刺眼的日光中逐漸回籠。
「喂,沒事就快醒醒,我現在可沒那閒功夫再多照顧一人。」
那聲音有些耳熟,相丹恍惚間不由得一個機靈,失去意識前的記憶與悲懼不約而同蜂擁而
至,嗆得他重重咳了幾下,才艱難地喃喃開口:「伶葉……」
帝台連忙上前制住他想起身的動作,「還活著,休養一陣便無事了,待他醒了我再助他調
息,你身上也有傷,就別亂動了,先看看自己傷勢如何。」
相丹聽了他的話,轉過頭去,見到伶葉躺在自己不出幾步之遙的草地上,這才稍稍放下心
來。再往前能遙遙望見一道明澈見底的林間溪泉,相丹料想此處大約與他們先前和魔物酣
戰之山谷相距不遠,應是帝台帶著他們避至此地。
說是酣戰,然而他和伶葉自那魔物出現起便毫無招架之力。他難得在心中自嘲,下意識地
想略微挪動手腳,不意發現自己身上除了一點無足輕重的燒傷,先前體內火辣辣地劇痛難
忍的內傷也已好了七八分,不禁吃了一驚,開口問道:「我的內傷……是您治的?」
「嗯哼,給你和這小子輸了點清氣。我和這柳木仙的師傅是老交情了,你是沾了他的光。
」
「……多謝。」相丹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天神帝台雖在天界地位崇高,能力出眾,行事言
談間卻不若其身分那般正經,令人不禁皺眉。
儘管如此,綜觀而言,此人對自己和伶葉的關心和善意應是不假。方才帝台雖然將話說得
雲淡風輕,相丹卻心知帝台身為純清之體,尋常仙人只要得了他一點仙氣助益都能修為突
飛猛進,然而他與伶葉俱是內傷不輕,伶葉此前為了救他更是性命垂危,要將兩人自險境
救回,甚至幾乎全然痊癒,恐怕也得暫時耗去帝台幾分功力。
他思及此,沉吟半晌,又問:「先前聽說閣下尚有重責大任在身,此時灌注諸多清氣予我
等,不知--」
他話未說完,帝台已變了臉色,冷聲哼道:「不勞你費心。」
帝台這一出口,樹林間霎時靜了下來,氣氛降至冰點,就連空氣也似凝結了一般。相丹不
知自己因何忽然觸了他逆鱗,皺了皺眉,醒來後調息至今已覺無甚大礙,便起身去查看伶
葉狀況--不離得近一些去仔細看伶葉傷勢,他總覺得一顆心懸在半空,很是難受。
帝台先前已讓伶葉體內激盪亂行的真氣逐一歸位,又輸了不少清氣助他內傷復原,一陣一
陣暖意流經伶葉四肢百駭,那蒼白的病容上也終於顯出一絲血色來。內傷既已無恙,此時
帝台正埋首在伶葉身邊查看他身上一道一道怵目驚心的燒傷。
騰蛇的黑火非同一般,炙人熾焰凝聚濁氣,恰恰皆是伶葉最難以經受之苦。伶葉身上青衫
被燒焦了一大片,幾無完好之處,更有幾處被燒得血肉模糊的傷口直接裸露在空氣中,只
餘殘布還粘著其上,看得相丹心頭一陣椎心蝕骨的痛楚,既悔又恨,然而縱是萬般追悔也
已是無濟於事。
帝台在一旁默不做聲好半天,看出他心中痛苦懊悔,終是心下不忍,便開口指使道:「還
愣著做什麼?去取水來,給他處理下這些燒傷。」
相丹去而復返,提了兩大桶水回來,又急著蹲到伶葉身畔,將他那一身斑斑駁駁的傷口沖
洗乾淨。動作未停,便聽得帝台語重心長道:「既為仙人,當知偏執自負皆易生妄心,行
事多少惦惦自己斤兩……便是擁有純清之氣,這世間無能為力之事仍是多不勝數。」他說
到此處頓了一下,才又無奈嘆道:「再說了,你這不是身邊還有很重要的人麼,惜取眼前
人懂不懂?」
相丹默然無語,手上動作不停,心中卻已是一陣翻騰躁動,經久難平。他又舀了一點水澆
在伶葉身上,才將幾處傷口上被打濕了的布料小心翼翼揭下。即便他竭力放輕動作,那幾
處傷口終是太深,一浸著水,伶葉面上便皺成一團,旋即迷迷茫茫地睜開了眼。
相丹心頭又是一陣隱隱刺痛,不禁伸手去握住伶葉一手,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問道:「我
弄痛你了?」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遑論伶葉方才醒轉過來,根本沒能反應過來,睜著一雙眼睛疑惑看他
,相丹也沒再說什麼,只是牢牢握緊他的手不放。伶葉和他對視好一會,面上才慢半拍地
漾開笑意,啞著聲音喜道:「你無事,太好了。」
伶葉不過寥寥六個字,便令他難再自持,相丹正要開口說什麼,忽地聽得一旁的帝台刻意
重重咳了一聲,問道:「醒了?現在感覺如何?」
伶葉面上閃過一絲困窘,急忙答道:「已無大礙,多謝帝台前輩相救。」
帝台點點頭,刻意忽略他與相丹十指交握的那手,抓起伶葉另一手去探他脈象,過了一會
才道:「恢復得不錯,喂,你扶他起來,我再給他輸點清氣調息,才好得利索。」說完,
又補上一句:「不准拒絕,想想你師傅和我什麼交情,我是一定得包你毫髮無傷地回去的
。」
伶葉見他話說得堅決,連忙客客氣氣答謝,後又苦笑道:「帝台前輩何必如此,此事是我
等能力不濟,自然不會怪罪於前輩。」
「真要認真算起來……唉,罷了,別說了,總之你聽我的就對了。」
相丹扶著他坐起身來,伶葉四肢仍有些無力,帝台便讓相丹面對面地扶住伶葉,自己則掌
心覆在他背心處,將清氣連綿不絕地灌注至他全身經絡。
初時伶葉還支撐得住,與相丹隔著一臂的距離,雙手扶著他的肩膀閉眼調息,然而不過才
一盞茶的時間,便覺氣血上湧,喉頭一甜,悶哼一聲咳出一口鮮血來,相丹不閃不避,衣
襟登時濺上一灘殷紅顏色,空氣中陣陣血腥味在鼻間縈繞不去。相丹見他神情痛苦,心如
刀割,再顧不得其他,向前摟住了伶葉,讓他倚到自己懷中。
伶葉渾身一僵,又顧念帝台雙掌仍抵在自己背上催動真氣,便不敢再亂動,原本扶著相丹
雙肩的手配合地向下環住對方,復又穩了穩氣息,收攏心神,重新跟著帝台那清氣的引導
,閉上雙眼運起體內真氣,只覺一陣陣暖流湧過經脈及受損的五臟六腑,猶如久旱逢雨,
枯木生華,胸口鬱結滯氣消散無蹤,立時感覺舒暢許多。
帝台雙掌在伶葉背上牽引他體內真氣周天圓轉了幾圈,確認他氣息平穩,元氣恢復得差不
多了,這才長吁口氣收了手。「成了,現下換我找個地方好好回復功力,你們兩個目前自
保無虞,但也別走得太遠,我過一會便回來。」話一說完,也不等伶葉和相丹道謝,便風
風火火地邁開腳步離開了。
帝台一走,只餘兩人在原地,霎時無語,伶葉這才意識到他們已交頸相擁了良久,姿勢曖
昧之極,面上有些發燙,忙道:「相丹,方才多謝你,呃……可以鬆手了,」這話一出口
,自己也頗覺彆扭,便託了個藉口續道:「我想喝口水。」
他話音未盡,相丹已稍稍鬆開了雙臂,一手卻仍攬在自己腰際。那張清俊容顏復現於眼前
,靠得極近,視線交錯之間,伶葉望見相丹深如幽潭的眸光裡溫情閃動,不由得一愣。
就這一愣神的時間,相丹已取水盛到他面前。伶葉不知所措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見相丹神
色自若,便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順從地低頭張口讓相丹餵他喝水。
喝了幾口,實在覺得不好意思,便叫了停,一點水從唇邊灑了出來,相丹自然而然地伸手
替他揩去,那一星半點的水珠一下便被拭掉,然而相丹也沒收手,姆指兀自在他唇上流連
不去,自唇角到上下唇間輕輕地拂著,伶葉心跳如鼓,總覺得渾身發熱,就連空氣都漸漸
染上一股煽情的味道來。
「……為什麼要替我擋那一招?」
伶葉尚自貪戀兩人之間這難得逾矩的親暱,忽地聽見相丹打破沉默問出這句,不知為何,
神智驀地格外清醒了起來,旋即苦笑了一下。
當時出手去拉相丹時自己腦中不作他想,全心全意只盼此舉能護得這人周全,什麼後果都
未及細思。情根早已深種,他自己一時尚且理不清,又豈是三言兩語能對相丹說得盡的。
伶葉不願刻意去提,想了想,便開口打趣道:「我既已說過務必不拖累仙君,可不敢做這
輕諾寡信之人。」伶葉面上帶著笑,聲音從相丹懷中悠悠傳來,「在下這樣,算不算說到
做到?」
相丹低低嘆了一口氣,垂眼凝眸看他,眼裡半是莫可奈何,半是柔情繾綣。
他們相識近百年,分開的時候遠遠多過相聚的時候,卻多少能察覺到伶葉在應對進退間那
點小毛病--當伶葉無意正面回應時,便時常這樣反過頭來出言調侃,看似給了兩人台階
下,實則避重就清,一再閃避。有好幾回相丹幾乎覺得下一刻便能向伶葉將心跡表明,又
每每被伶葉輕描淡寫的幾句話生生噎住了。
相丹此前只當伶葉對自己無意,以為他此舉是以退為進,婉言相拒,唯獨自己還一廂情願
地將伶葉平素友誼溫情當作另眼相待。然而經此一劫,心下又隱隱多了幾分把握,壓不住
的冀求不斷翻湧上來,他抬起一手,姆指在伶葉頰上溫柔地摩娑兩下,才像是終於下定決
心似地,低下頭輕輕吻到他唇上,一吻轉瞬即逝,他與伶葉前額相抵,低聲道:「時隔百
年,我此行既為金神大人命令,也為自己心意而來,卻沒想到累你傷成這樣,怎生是好。
」
春風吹動周遭林木枝葉沙沙作響,卻一點也沒干擾相丹低沉而悅耳的聲音徐徐傳來,伴著
風一路吹進他心裡去。
相丹言行之間的意思已是萬分直截明瞭,伶葉驚愕不已,怔怔地抬眸,看見相丹仍目光燦
燦地盯著他看,好似自己心裡那點綺思妄念都霎時無所遁形,只覺全身血液盡沸,面上騰
地一熱,直紅到耳根處去,結結巴巴地道:「我……與、與你無關,你不須放在心上。」
話才說完,又自覺「與你無關」似是說得太過,遲疑片刻,腦中將相丹方才的話來來回回
想了幾遍,心上盤根錯節的渴念兀自蟄伏悸動了太久,好像一直到此時才深深地扎進了土
裡,有了實感。他輕輕嘆了口氣,終是主動握住了相丹一手,坦然對上他的視線抿著嘴淺
淺一笑:「我心甘情願。」
相丹因為他的動作心中一蕩,一吻重新覆了上來,細細碎碎地吻落在臉上,最後匯流為唇
齒間溫情的吮吻纏綿,旋即又因為伶葉情動地傾身摟住自己而順勢加深了這個吻。經久隔
年的感情一時再按捺不住,傾瀉如洪,潰如決堤。
吻到盡處,兩人分開時俱是氣息凌亂,面紅耳赤。
「你……」相丹開口時不自覺有些忐忑地屏息,低聲問道:「伶葉,你可想過和我一同到
天外雲海去?你能力出眾,又是勾芒大人座下首徒,你……你可想過為蓐收大人效力?」
伶葉微微一怔:「沒想過。」
「…………」
相丹心頭一沉,不料伶葉旋即又慢條斯理開口,茶色的瞳眸映著流轉的日光緩緩漾開,亮
晃晃地滿是柔情笑意:「以前沒想過,但我想去問問勾芒師傅准不准。相丹,待此事一了
,你與我同去麼?」
「嗯。」
相丹的懷抱溫暖得讓人一時難以撤手,然而伶葉的思緒卻無法控制地飄離。
待此事了結……但願此事真能就此順利解決。
且不說那魔物道行實力都遠遠勝過自己和相丹,恍若來自上古的力量深不可測,帝台說自
己為此魔物所劫持,聽上去合理之極,然而當夜帝台形跡可疑,又三番兩次地阻止相丹誅
魔,令人不得不懷疑事有蹊翹。其後出手相救,卻至今未提半句那魔孽去向,也不知最後
事態發展如何……伶葉忽地思及勾芒近來對天界時出微詞,心下一凜,無數疑懼惶惑紛至
沓來。
過往數百年間皆前所未聞之事一一旋踵而至,而今又加上帝台被劫一事,難道也不過是一
連串的因緣巧合麼?
直到兩人將帝台送至金神之城前,伶葉才逮著機會避開相丹,向帝台問出心中埋藏數日的
疑惑。
「……伶葉,」帝台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定定地看著他,一字一句說得極為篤定而慎重:
「勾芒那傢伙絕不會樂見你也跟著加入誅魔行動的。何為魔?何為仙?你可是都想清楚了
?」
伶葉猛然一驚,未曾預想過就會從天神帝台口中聽得這般不顧天地法則的質疑,心中惶惶
不敢置信,只能吶吶地看著他,一時答不上話。
帝台見他如此,又歎道:「你本不應出千華夢地的。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語畢,他轉身便走入金神之城,腳下步伐飛快,背脊挺拔。
授業數百年的徒弟最終選擇了誅殺摯友同族的道路,世間最可笑的事情莫過於此了。
帝台思及此,嘴角又微微勾起嘲諷的笑容。那倒也不盡然,不就有他這樣生生世世注定手
刃同一人的荒唐宿命麼?縱使再不願欺他、不願負他……也終究束手無策。
千華夢地木神勾芒淡雅沉靜,外人鮮少有人能看出他情緒波動,更別說去探明他的想法。
伶葉是他唯一一名徒弟,多年來雖心知肚明師傅向來莫側高深,卻也至少能大約猜中勾芒
情緒幾分。
猶如此刻,勾芒面上無喜無悲,無驚無懼,伶葉只是遠遠站在他面前,卻得強自鎮定直挺
挺地站著。面前長者默然不語,卻隱隱流露出責備之意,伶葉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冷不防打
個寒顫的衝動克制住了。
他兀自壓著心中的驚駭懼怯,提心吊膽地杵在原地等待勾芒的答覆。
未料勾芒卻忽地朝一旁的相丹淡淡地掃了一眼,開口道:「這才是蓐收遣你此行的真正目
的罷?」
「相丹不敢妄自揣測。」
當年西方天界有意試探,以雪蓿棉做引子,勾芒派了伶葉代自己前往,表明自己確實無法
擅離千華夢地,未料蓐收眼下反而將計就計,說好聽是攬才愛賢,實際上是想將勾芒唯一
的徒弟給扣下了做籌碼。他們既懷疑勾芒會出於與紫狩等人的知交情誼而背叛天界,便在
天秤另一端放上了伶葉以相掣肘。
蓐收此舉無異讓自己平白將弱點雙手奉上,他卻別無選擇。「……吾和伶葉說幾句話。」
相丹前腳一走,伶葉就立時跪了下去,心中惴惴不安,「師傅,徒兒不肖,只是有些事,
我還是想自己出去歷練看過一回……」
「起來吧。你在此修行多年,會這麼想也是難免。」
勾芒言下之意竟是應允了,伶葉驚喜地抬起頭:「師傅?多謝師傅!」
「……伶葉,你與何人為友,本是你自己的事。」勾芒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自嘲一
笑,才續道:「然而相丹是蓐收派來的人,在熾仙軍的地位你自然知曉,日後面對的乃是
血海沙場的殘酷與血腥。殺戮本非吾等仙神職分,熾仙軍卻以此為天職……吾很擔心你。
」
伶葉不由得一怔,面有羞慚之色,「師傅,對不起,我……」
「伶葉,吾只望你莫妄造殺業、切莫加入熾仙軍。」勾芒眉眼低垂,伶葉望不見他的神情
,「萬事萬物善惡因果自有上天注定,吾等即便身為仙神,也實不應干涉太深。」
伶葉點點頭,沒有起身,忍著鼻酸和滿心的愧疚跪著朝勾芒磕頭道:「伶葉謹遵師傅教誨
,不敢或忘。」
「你去吧。」
「是,望師傅保重。」
伶葉又在地上磕了幾個頭,這才起身出去了。勾芒復在石桌旁坐了下來,抬眼望去,春雨
剛過,身邊樹林鬱鬱蔥蔥,枝枒上紛紛萌發了新芽,嫩葉上還滾著未乾的瑩瑩雨露,一點
一點忘我地抽高著。
TBC
為了讓兩個人在一起花了我這麼多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