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你很滿意我送你的禮物。」
在前往實驗室的路上,傀儡師陰冷的聲音再次在亞肯特腦中響起。
──冷酷、無情、充滿壓迫,彷彿說錯一句話就會立刻消失在這世界。
亞肯特忍不住笑了起來。
「吃醋了?」他溫聲說:「他長得跟我一模一樣,我當然對他感到好奇。」
「你應該來問我。偉大的傀儡師法瑞斯特對於自己的傀儡無所不知。」
「我怕你覺得不耐煩呢。」
「我會為你展示我的傀儡,只要你表現良好。」
亞肯特笑而不語。他當然會,畢竟他連這樣的召喚方式都展示給他看了。
跟一般的傳音咒不一樣,亡靈法師的低語在意識中迴盪。若是仔細回想,他用的不是通用
語,也不是家鄉方言、龍語或者上古語言,而是一種任何人都聽得懂的話語。
但凡魔族、龍族、人魚,甚至哥布林都聽得懂的,最原始的呼喚。
就像直接觸摸他的靈魂那樣,毫無保留的意識傳遞。
這種方式只能用在傀儡上, 若是對於任何一個有異心的法師,就會輕易遭到反噬。當然
,亞肯特的魔力過於稀薄,不足以構成威脅,但他覺得遠遠不只如此。
自從他立了大功,傀儡師對他幾乎是毫無防備,似乎相信了他的表白。不僅如此,呼喚他
的頻率變多了,有時就連施法也帶著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檢查時建立的連結。亞肯特感覺到傀儡師做了些什麼,更徹底掌握他
的行蹤。他懷疑對方是否改造了他的想法,但很快打消了疑慮,至少現在他心底仍然保留
了最後的底線。
他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嗎?
不,他不知道。亞肯特想,如果他知道了,自己不可能還會待在這裡。
──真傻。
既然知道自己曾因這陌生的外來者崩潰,怎麼又如此輕易地讓他進駐傀儡師的生活之中?
此刻,他明顯失了冷靜,放任自身處於未知的風險之中。就像以前面對他的時候,他彷彿
忘了所有咒語和手段,只掏出自己狼狽不堪的真心,哭泣祈求,像隻無助的被拋棄的幼獸
。
亞肯特相信那些柔軟的情感仍存在傀儡師心中。也許被隔離封鎖,也許被切得血肉模糊,
碾壓在深處,切斷了與那具軀體的任何接觸。 他的靈魂千瘡百孔,歷經修復勉強成為現
在這個模樣;更大的可能是那副靈魂原本就能夠承受這種程度的汙染,或者說,與這種黑
暗相容。
靈魂並不容易轉變,大多數時候,它們會直接崩潰。
也許惡魔一直蟄伏在法瑞斯特體內。
貪婪、自私、殘酷、粗暴。與乖巧柔軟的法瑞斯特同時存在,並在良知的封印下沉睡。
而他喚醒了它。
就像過去每一次的失控,只是這次終於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亞肯特不只一次想過,仍然喜愛他的自己,是不是內裡也藏著一個惡魔呢?但他知道,自
己再怎麼愛他,也不可能為了他任由那惡魔隨心所欲。
既沒有堅定的意志,也沒有承受的勇氣,更沒有強大的力量。弱小的他所擁有的,僅僅只
是再也平庸不過的思念,因為失去恐懼之心,跌跌撞撞闖到了現在。
這樣的他,該拿什麼壓制住那頭惡魔?自己的意圖一旦被發現,如今占據整個靈魂的猛獸
只怕會兇性大發,將他活生生撕裂吧。
空氣中響起細小的聲音。
亡靈法師冷峻的面孔出現在他眼前,嘴角不悅地緊抿。
「太慢了。」他說,亞肯特忍不住微笑起來。
──到時再說吧。
他如果會害怕死亡,就不會踏進這個地方。
「只是被看不起的感覺,還是不怎麼好受呢。」亞肯特小聲嘀咕。
「你在說什麼,僕人?」
「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亞肯特說:「突然想起了以前的班長。」
「她相當優秀,個性有些冷漠,比起能力,她似乎更重視品格……她不像其他人會看不起
資質差的人,但對於作弊及欺負弱小的同學相當嚴厲。」
「班長幫了我許多忙,但在我最後一次留級時,她對我說:與其寄予厚望但最終仍要失望
,不如一開始就斬斷所有期待。」
「因為這句話,我決定休學了,但那個人聽到後卻好像不怎麼難過,我簡直都不知道他為
什麼要花大把時間陪我練習魔法了。」
法瑞斯特停下了腳步。「陪你?」
「──我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的天份不夠,再怎麼練習也沒有用,但他還是每天往
我房間跑。」
「你房間?」他瞇起眼睛。
「其實,他只是想多和我在一起而已。」亞肯特喃喃自語,「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我只
是……」
法瑞斯特搭在法杖頂端的手指動了動。「在一起?」他問。
「……結果,我最後還是讓他失望了。」
只一句話的時間,傀儡師瞬間拉出了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微笑。
「哦?你怎麼了?」
「……」亞肯特輕飄飄地瞟了他一眼。
法瑞斯特馬上斂起笑容,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隨即又做出了個高傲的表情。
「我殘忍地拒絕了他。」亞肯特輕聲說:「我提出辭呈,告訴他我受夠他了,別以為有錢
有權就能綁住我!我對他說:我不想再依附在你身上了,外頭有很多人會正視我的價值,
在那裏我終於能作為一個人活著,而不僅僅是你的助理;我不要錢或權,我只想去一個適
合我的地方,安穩度過餘生。我也不想再和你有牽扯了,那會時刻提醒我自己的失敗,我
們就此分道揚鑣吧。」
「他簡直要瘋了,大哭大鬧、百般哀求,整張臉脹得通紅,五官扭曲,淚水鼻水糊在一起
,難看得要命……還說什麼要辭掉工作跟我一起走,多麼不負責任──簡直天真可笑!」
「就連我也忍不住嘲笑他,我告訴他,你這樣子,就算是我也不想要跟你待在一起。」
傀儡師又微笑起來,那笑容越來越大,整張臉越發陰森可怖起來。
「我對他說……你如果真的想對我好,就讓我走吧。以後我結婚了,一定會通知你;我也
會去參加你的婚禮的。我們還是朋友,沒有朋友會因為不能住在一起而覓死覓活的。」
「他癱坐在地上,坐了一個晚上。隔天他批准了我的辭呈,然後客客氣氣問我願不願意做
為朋友陪他一個月,我做出了為難的表情……」
「然後他流下眼淚,哭著對我說:那就一天,一天就好,求求你。」
「他實在太纏人了,我實在不擅長應付這種狀況,於是試著施了個安眠咒,但沒想到竟然
成功了……也許是他一夜沒闔眼的關係吧。」
「於是我悄悄起身,永遠地離開了他。」
「做得好。」傀儡師無情地評價道。
亞肯特盯著他看了半晌,末了發出了嘆息。「你啊……」
「你難道不覺得我太殘忍了嗎?」
「我總是無法理解凡人的想法。那人類簡直軟弱得可笑,有很多種方法可以留下你,而他
選擇最愚蠢的一種──就像我說過的,弱者留不住任何東西。他失去你只因為他不夠強大
。」
「是嗎?」亞肯特問:「難道不是因為他愛我嗎?」
傀儡師輕蔑地哼笑起來。他們已經來到堡壘中央的傳送陣,平時通常通往堡壘的二、三樓
或地下室。
「顯而易見,那無關你的意志。」他踏上傳送陣,示意亞肯特站上來。「如果他真的想要
,就該不擇手段去爭取……當然,這也受限於他的能力,凡人就是如此。」
亞肯特盯著法陣看了一會,然後小心翼翼挪動腳步,站到了傀儡師的正前方。
一陣天玄地轉後,亞肯特已身處一間傀儡室中。
「有看清楚剛才是怎麼回事嗎?」亡靈法師問。
亞肯特點點頭,「法陣邊緣的轉向裝置,我得踏進那個圈裡。」
「沒錯。所有傳送陣都加上了這個設計以及辨識法陣,只有你能到達。」法瑞斯特說:「
這裡是一樓西南方角落的加固傀儡室,在普通客房的右方。一樣設置了辨識法陣,只有你
進得來。」
亞肯特四處觀望,這間房間埋藏著大量法陣,牆壁及地板都有著繁複的刻痕,肯定花費了
不少心思。
四個角落整齊堆疊著一具具傀儡,亞肯特注意到,和其他傀儡室不同,這裡的傀儡都是身
強力壯的年輕人,穿著盔甲或法袍。
傀儡師領著他走到室內的牆壁中央,靠近時,亞肯特能感覺到些微的魔力波動。
「這裏有一條秘道,只有在危急時才會打開──傀儡師失去力量,或者允許的時候。」法
瑞斯特說:「而這些傀儡可以保護你。」
「如果發生了變故,你就來這裡。這些傀儡會掩護你離開。」
亞肯特定定盯著他,「你確定?」
法瑞斯特轉過頭,危險地瞇起眼睛。「你在質疑我?」
「如果我離開了,」亞肯特慢慢地說:「我會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展開新生活,我會跟其他
人共組家庭,你可能再也看不到我了。」
傀儡師揮動法杖,一股力量驀地勒住他的脖子,亞肯特本能地掙扎起來,但在那絕對的壓
制之下沒有任何作用。他很快放棄了揮舞四肢,一雙藍眼睛濕漉漉地盯著傀儡師看。
力量消失了。亞肯特跌坐下來,靠在牆邊大口喘氣。
「我不會殺死你。你還有利用價值。就算傀儡師遭逢意外,你死了也毫無幫助。」亡靈法
師居高臨下地睨著他:「你得活下來,等傀儡師解決一切,再繼續服侍他……是的,如果
我想,我當然能找到你。如果我做不到,那就是時候未到,你得繼續等待,等傀儡師取得
更強大的力量……」
「如果你死了呢?」
「不可能。」法瑞斯特不假思索地說:「我不會放棄你……」
他猛地閉上嘴。
那句話沒經過思考,他甚至沒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
但他的僕人──亞肯特怔怔地望著他,彷彿聽見了最難以想像的承諾。
淚水奪眶而出,滑過他的臉頰。
為什麼流淚?
恐懼?憤怒?哀傷?
「你太可怕了,法瑞斯特。」他輕聲說:「為什麼不能放手呢。我何德何能……」
傀儡師無措地看他。他有許多方法能讓僕人停止哭泣,但此刻,他像是忘記了自己的所有
本領,只愣愣盯著那人濕潤臉龐,嘴唇掀開又闔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
「當時你殺死賽托弗恩時,心裡想著什麼呢?」
「什麼?」
「雖然還是學徒,但也是賽托弗恩的傳人。過去他用各種詭祕的魔法殺死了數以百計的白
法師;眾所皆知,黑魔法的可怕之處在於侵入心智,扼殺所有希望,摧毀求生意志。只有
強大的信念能抵禦這種詛咒,你的信念是什麼呢,法瑞斯特?」
傀儡師迷惑地望著他,空洞的眼睛毫無波瀾。
「我不記得了。」他說。
「是嗎……」
亞肯特低頭擦了擦眼淚。
「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