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晚上打工,他腦子裡都轉著同一件事,就連老闆娘拿著蘿蔔排骨湯
給他,要他多吃點,長點肉才健康時,莫子陽都忘記推拒,難得的收下。
他打工的地方離校稍遠,雖然兩所高等學院校區相當靠近,但學校四周
卻不熱鬧繁華,反倒是距離車程十分鐘遠的市區充斥著各色資源。
風涼夜重,這裡的路樹多半長青,柏油路面見不到太多的枯葉,只是迎
面吹來的風已有了秋天乾枯的氣息。騎著從二手市集購來不知道第幾手的小
五十,老舊引擎運轉的聲響像極了老菸腔深喉處含滿濃痰的說話聲,他回到
租賃處附近熄了火,纖瘦的身軀推著機車找車位,吃力的在兩台機車中間挪
出一點空間,容納下自己的小五十。
他租賃的學生套房非常便宜,也非常簡陋,在這窮鄉僻壤中,這棟樓甚
至沒有一般大門,穿過騎廊,就是一個小到不行的穿堂,和整片信箱堆疊出
來的牆面,接著才是加裝了一道鐵門的階梯口。
他掏出鑰匙打開信箱,腦海中劃過一道痕跡,他好像在三小時散亂的思
緒中觸碰到了什麼,迷濛不清的異常觸感,但他捉不住。今天的信箱沒有母
親,但又出現了剔透的錄音帶。
莫子陽面無表情地盯著錄音帶,實在不知道該拿這卷帶子如何是好。
最後,他淡然地拿出來,順手就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他決定不再聽來
自這個陌生人的錄音帶,上回他已經說完他想說的話了,世界真的不是他這
個少數說話就能夠改變的。
卻沒想到,隔天他下樓倒垃圾,順道收信時那卷錄音帶又出現在他的信
箱裡,還裹著一張黃被子,他端詳,上頭寫:Keep it.
莫子陽皺起眉頭,彷彿摸到燙手山芋,再度將錄音帶給扔進了垃圾桶。
收下?神經病才會真的收下這東西。
他早上的好心情付之一炬,上樓換上外出的寬鬆T恤和牛仔褲後,提前
去學校圖書館消磨時間,翻閱書籍間漸漸消彌了他的壞心情。莫子陽認真翻
找需要的原文書籍和期刊,架上某本關於同性戀的研究文獻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看了看右腕的手錶,在有限的時間閱覽了大概,便匆匆借閱,趕在上課鈴
響結束前進教室。
莫子陽從不在小組報告中擔任上臺講說的角色,他總是擔任資料整合的
要角,細緻而精準的將零散的資訊統整好,在標於各個章節和段落給製作簡
報的同學,然而小組討論中總是會有各種紛亂雜沓的意見,最後那些資料能
被正確用上的往往只有一半。
他坐在小組的邊緣,沉默地聽著他們高談闊論,企圖改變主題方向,一
支筆不停的紀錄他們想要的東西,順從的將報告內容修改成他們要的方向。
這就是這個社會的規矩,按照多數人的期望走,只為了生存。
臺中的好天氣和莫子陽的心情時常成反比,放學時分,外頭燦亮的橘陽
揮不散莫子陽心頭密布的烏雲,去打工的時候也不知怎麼回事,一個停車位
也沒有,甚至有交警來回巡邏勸導違規即開單,他只好把車停得遠些。連續
發生的幾個事件弄得莫子陽抿著嘴,努力趁著這段步行距離調適心情,倏然
中氣十足的叫賣聲喚住了莫子陽憤怒的踱步。
「換季清倉!換季清倉!每套一百五,買五套送一套,要買要快!」
他撇頭望去,貼滿大開海報紙商品陳列的亂七八糟的店面落在他身後兩
三步遠,踟躕的腳步在老闆第二次高呼中轉了方向。那間店裡滿是居家服,
門口掛著好幾件可愛的女生睡衣。
自從來到臺中,莫子陽的生活就不如在臺北時的優渥,可現在他擁有的
是自主的自由。他走進店面,幾位婆婆媽媽手腳麻利的翻動花車上的衣服山,
活像在翻炒糖炒栗子,另一邊的衣桿也被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
老闆見莫子陽走進去,坐在梯子上拿著大聲公替他指引:「小伙子,男
生的在裡面點,小尺碼的剩不多囉!手腳要快啊!」
他走進深處,翻了翻男生的桿子,好看的剩下XL,S號都是些醜陋的花樣,
再過去就是一排童裝了。
莫子陽的三圍和肩寬都小於一般同齡男性,大號童裝是可以穿的,可就
壞在他一六六的身高褲子穿上都嫌短。
此時莫子陽眼尖的翻到一件印著米老鼠的淺藍色居家服,奮力一抽,是
件連身長裙。
一件米老鼠的連身長裙就這樣印在他腦海裡,甚至穿在自己的身上。
他低頭審視自己的穿著,長久以來,莫子陽都疏於整理自己,他用這樣
的穿著——過於寬大不合身的T恤、牛仔褲、外套——掩飾對自身的缺憾。
他不喜歡、又應該說,他厭惡極了這社會對於每個人的規範,他一直都是那
麼的想做好自己。
最後莫子陽買了那件米老鼠,結帳時被老闆稱讚了一番,「這年頭會幫
妹妹買衣服的哥哥不多了啊。」
莫子陽笑了笑,並不回應。
下班回家他也沒檢查信箱,興沖沖的奔進三樓房間三兩下的脫光全身衣
服,換上那件連身裙,興奮的在房裡轉了好幾圈。
他轉進浴室的鏡子前,前前後後仔細的審視自己的樣貌,他感受到裙襬
拂過小腿的輕盈觸感,棉質睡衣在肌膚上滑動的每一寸輕柔,旋轉中領口露
出了他突出的鎖骨,和單薄胸口,肩膀的骨頭同樣清晰的藉由衣物映出來。
莫子陽停下雀躍的腳步,醜陋的身形透過鏡子毫無掩飾的暴露在眼前,
他就像是在臺灣生活的非洲難民一樣,營養不良又醜陋。
多年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高和體重是如何從瘦弱進展到不正常的境
地,每個人都要他多吃一點才會長高,褪變成男人的模樣。他拒絕,打從心
底抗拒長大這件事,強力的限縮飲食,將自己活活餓出病來,所以直到現在
縱使他有些喉結,聲音都仍像個小男孩一樣,有些雌雄莫辨的味道。
「好醜。」他唾棄。
二十一歲了,他依然不是個完整的男人,卡在中間不上不下。
「好醜。」他又說了一次,眼眶不自覺有些泛紅。「我這樣、好醜。」
上大學以來他讀了好多好多的書,可是除了來到這裡讀書外,一直都沒
有真正的勇氣去改變,又或許該說,他認為這樣子或許也可以。
「真的好醜。」兩眼一眨,成串的淚水驟然落下。
他早就知道還有個做法能讓自己更靠近想要的模樣。
他擦乾淚水脫掉衣服,在熱水淋濕臉龐時又忍不住掉下眼淚。
這個假日他尋訪了鄰近市區各藥局,踏出停滯許久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