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車上出櫃後當晚,齊實抱著抱枕輾轉難眠。
在畢業旅行摟過蕭井然後,他變得渴望體溫。於是他依賴起抱枕,將它想像
成溫暖的懷抱。
他曉得自己這麼做毫無意義,這不過是自我安慰,但仍無法停止。
翻來覆去時,枕邊的手機震了下。是來自蕭井然的簡訊。
——你的性向絕對不會影響我們的友誼。別亂想了,早點休息。
齊實抓緊手機,閉上眼,放任自己的情緒潰堤。
隔天,蕭井然一早便打電話約他出來,說要挑些筆記本。
看著他講究地配合學科,挑選各色筆記本的模樣,齊實心裡不禁有些好笑。
「小實。」
聞聲,他轉過頭去,看見少年笑彎眼,說:「我很開心你願意告訴我。」
齊實只聳肩,揚了嘴角,「因為你的友誼等級夠了。」
「超過徐言了嗎?」
「剛追上而已。」
聽他這麼說,蕭井然有些不服氣地捶了齊實的肩。幼稚的舉動將兩人都逗笑。
轉眼便是暑期輔導。
之後的日子也一如往常,學校、補習、河粉蛋餅與蕭家。
蕭井然和他完全不同,將自己的人生安排得妥當,學力更沒話說。一次次的
模擬考下來,那人踏實地往目標走,齊實卻對自己的未來愈發迷茫。看著不
甚理想的成績單,他不曉得自己要什麼,只知道理工科上沒有半點天分。
心塞著,什麼也還看不清,時間便推擠著他,渾渾噩噩著到試前。
考前一週,他與蕭井然相約到那間小廟去祈福。在觀音前,他們虔誠、安靜
地雙手合十。
菩薩,請保佑我正常發揮,保佑那人心想事成。
他記得自己是這麼祈求的。
分開前,蕭井然塞了個護身符到齊實手裡,「考試當天記得帶。」握了握他
的手。
學測成績不意外地讓齊實嘆息。看來必須堅持到指考了。
聽見自己一對好友皆金榜題名理想校系後,當然替他們開心,但壓力也增長
不少。無論是來自家人的,或是自己給的。
蕭井然很夠義氣,知道好友要繼續拼指考後,天天到校伴讀。於是齊實最後
衝刺的這段日子,每天都有專人幫忙買飯,甚至有免費的家教。
簡直是無微不至了。齊實心想,抬頭便看見那人坐在窗邊,抱著琴無聲地練
指法。
某個週五,教室裡罕見地只剩他們兩人。齊實剛解完一道計算題,伸了伸懶
腰,沒頭沒腦地說:「喂,我如果考糟了豈不是很對不起你。」
他記得少年抬頭,揚了嘴角,「我像是會跟兄弟計較這麼多的人嗎?」
他們相視一笑,齊實突然覺得這段考前衝刺的時光,並沒有想像中痛苦。
六月的畢業典禮,齊家人全都來了。
祖父母的印象還停在齊實叱吒風雲的過去,期待孫子能上台領獎,卻希望落
空。看祖父母不忍責備,卻難掩失望的神情,他更加難受。
心情低落之餘,他也注意到那個出現在蕭井然身邊,祝賀他畢業的女孩,和
他們倆悄悄牽起的手。
「喂,跟我拍一張。」
女孩離開後,齊實搭上蕭井然的肩,讓其他同學為他們拍下合照。
那意外的是他們第一次雙人合影。
典禮結束,距離指考的日子只剩一個月。他的壓力達到最高峰,只是幸好,
那人仍天天伴讀,幾乎沒缺過席。
甚至在考試那些天,蕭井然都到場陪考,為他跑腿、遞水、扇風。齊實考了
兩天,他也陪了兩天。
之後的成績發布、填志願、分發。都像一眨眼的事。
只記得雙親對校系選擇干涉了不少。父親對自己無法考上理想的工科感到失
望;母親對他分發進C大會計意外地滿意,期望兒子能克紹箕裘。
兩位優秀好友關心自己時,他有些難堪。我不能和你們當同學了。他記得自
己這麼說。
努力並不一定能得到好結果。他想,看著白茫茫的天花板出神。
開學後三週,大學生活漸上軌道,齊實卻感受到自己的熱情被消磨。
高中時他選的二類,全班就他一人分進以文科見長的C大。
原本就對數字不敏銳,現在卻經常需要與數字、法則為伍,他感到相當吃力
。更別提經濟學的各種原理,那是他的罩門,怎麼也弄不懂。挫敗感讓他疲
憊,身旁卻沒有人能讓他傾訴。
週末,他有些寂寞地約了好友聚餐。只是他早該想到的,現在的那兩人,有
更多他們才能明白的話題。
聽他們談難搶的通識課、談得依靠自行車代步的廣大的校園。齊實愈發接不
上話,最後整頓飯只沈默著,偶爾貢獻點不由衷的笑聲。
「小實,你也說說吧?學校還好嗎?」
見他神遊,徐言拉了他的衣袖。
他第一次討厭她的細膩,這讓他無所遁形。見兩人擔心地看著自己,齊實心
情更加惡劣。為什麼被擔心的人總是我。他忍不住在心底咒罵自己。
齊實只好和他們分享一些滑稽的事,「我們學校也有人騎腳踏車喔。只是上
山那坡很陡,不好騎。」趣事能炒熱氣氛,也方便轉移注意力,「後來那人
放棄騎上山,下車用牽的。我和同學都笑了。」
他成功地逗樂那兩人,但孤獨感只有加深。
聚過那次後,彼此都忙碌,也就沒碰面了。
那是臉書崛起的時代,他時不時看見他們在學校相遇、聚餐的動態消息。見
兩人在T大過得如魚得水,自己卻擱著淺。他被羨慕、自卑折磨,而走不出來。
期中考後,齊實帶著不甚理想的成績,和滿滿的自我厭惡回到家。
他和父母共進有些遲的晚餐,配著新聞台做的、幾年前俄羅斯挾持案件的專
題報導。
——歹徒讓母親只能帶一個孩子走,那名母親忍痛抱走小兒子,一面聽著大
兒子的哭喊。
「當然是選小的。做媽媽的不可能捨得小的。」
看著母親激動地尋求父親認同的側臉,他感到心寒而無助。
太多事擠在一塊,齊實有些吃不消。想起好友,他多想和他們談談,又擔心
這樣的自己丟人,便一直忍耐。他不要自己的情緒給他們兩人造成壓力。
只是真的瀕臨臨界值了。齊實心一橫,打開筆記型電腦的電源。再不找人聊
聊,怕是心理陰影的面積要擴大得將他吞噬。
連上臉書,看見那兩人笑容燦爛的合影。動態上寫著陌生的建築名、課程名
、專有名詞。底下有許多留言,全是不認識的名字。是新同學吧,不愧是他
們倆,很快地就融入新環境了,和我的情況完全相反。他想著,餘光便瞥見
來自徐言的訊息:「期中考結束了,聚個餐?」
他覺得連情緒也無法消化的自己很沒用。
不想讓那敏銳、溫柔的女孩,被自己的負面情緒影響。齊實選擇不讀不回。
關掉分頁,用音樂將自己抽成真空。
——彷彿能聽見,說著願意原諒我的聲音。
沒有細聽歌詞,僅留下這麼一句在心裡迴盪,伴他直至入眠。
齊實決定做些什麼不一樣的事,便在隔週開始健身。
學校的健身房便宜,設備也行。每週三、五,他跑一個小時的步,沖過澡才
回家。
那天也不例外,回家路上,他塞著耳機,在腦中安排接著幾天的行程。下捷
運,才出票閘門,右手臂冷不防地被抓住。
偏過頭,是他們倆。
「這麼巧。」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齊實只能打起精神。
「小實,我傳訊息給你,你有看到嗎?」
「沒有,妳傳到哪去了?嘿,你們最近還好嗎?」
他在衡量,所謂的知心好友到底該承受多少。答案是沒有人該承受他人的負
面情緒。於是他選擇報喜不報憂。
齊實看向蕭井然,將手勾上他的肩,「學校還好吧,最近應該都忙約會吧?
幾壘了?」
是啊,他們不但學業順利,還穩定交往。他看見透明電梯門映著的自己的身
影,更覺苦澀。
「我幾壘不重要,你最近怎麼樣。」蕭井然撥開放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沒
有笑意,「我們在想,你是不是很忙。但一點消息也沒有,太奇怪了。」
「當然忙啊,忙讀書、忙健身、忙著找人來愛。」齊實對他眨了眼,又抬起
手模擬慢跑動作,「看起來你們過得很好。吃過飯了嗎?」
「齊實。」
「怎麼了?幹嘛這麼嚴肅。我……」
話還沒說完,頭便被伸來的大掌按下。齊實俯視著地面,眼前有些模糊。
「還要繼續裝嗎?是誰說當我兄弟的?對兄弟會一見面就沒半句真話嗎?」
聽出蕭井然聲音中的顫抖,他摘下眼鏡,抬手抹抹眼。
靜默在三人之間發酵,僅能聽見齊實略急促的呼吸聲。
撐不住了。他心想,便放縱自己無聲地掉淚。
出站的人潮又走了兩波,他才收拾好情緒,戴上眼鏡、抬起頭。
「我過得不好。」
徐言雙唇微張,像是欲言又止。最後仍是吐不出半個字,僅是看他。
「換個地方聊吧,餓了。」
三人隨意選了路口的速食店。
蕭井然看齊實喝冷飲的模樣,覺得懷念。那是他改不掉的習慣,總是將吸管
咬得扁扁的。
「學業不太順利,大概這方面沒什麼慧根,吃力不討好。」放下飲料杯,他
伸長雙臂拉拉筋骨,「系上同學沒有特別要好的,關係不算差,只是世界不
同。」
飲料早已見底,但他仍咬著吸管磨牙。
「我和你們不同,沒有想做的事。我不喜歡會計,但還能接受。打算就這麼
唸畢業,糊口飯吃。」
你們會不會無法認同呢,這麼消磨生命的人
「不小心跟我媽撞科系,她就成天倚老賣老,再說我沒出息。」
他輕嘆口氣,將那晚母親看見新聞後的發言,轉述給他們。
「在大兒子面前這麼說,很過分。」徐言皺眉,偏過頭便見到蕭井然眉頭深
鎖。
「你寧願自己忍著,也不願意找我們聊?這段時間電話、簡訊、MSN、臉書,
能用的聯絡管道我全用上了,但你就只知道躲。」
「媽的。」齊實少見地爆了粗口,「我在自卑,你開心了沒?」
「這裡沒人瞧不起你,反而擔心死你了,你知道嗎?」
「你在同情我。」
「我他媽同情自己的兄弟幹嘛。」蕭井然克制著音量,他其實是想吼眼前這
人的,「只是我要道歉。為了引起你注意,我要徐言把我們見面的事發上臉
書。我利用你害怕寂寞這一點,對不起。」
齊實想回嘴,但看見蕭井然微紅的眼眶,便將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下。
「其實那次聚餐,我有注意到你狀況不太對。但那頓飯後來氣氛也挺好的,
我就疏忽了。」他抬手遮了眼,沒有直視齊實,「我明明知道你的個性,也
知道你的家庭狀況,更知道你怕孤單。」
蕭井然深吸了口氣,接著說下去:「你會躲,或許有一點自卑心理,但更多
的是不想讓我們接受你的負面情緒,對吧?你總是這麼體貼。」他看見齊實
握拳,那是心虛的表示,他再明白不過。「小實,我們有三個人,需要的時
候能互相依靠,誰也不欠誰。」
齊實低下頭,不願意讓他們看見自己掉淚。只是在他摘下眼鏡的同時,也聽
見那兩人哽咽著換氣。
「是我追不上你們。」他握緊拳,指甲都嵌進肉那樣的用力,「我討厭這麼
沒用的自己,還只會讓你們擔心,算什麼朋友。」
「沒有這種事。」徐言握緊他的手,「我們都需要你。」
他深吸了口氣,戴回眼鏡,將右手覆上她的,輕輕點頭。
那天之後,三人的互動漸漸恢復往日頻率。齊實總安靜地聽他們的新生活。
那是充滿對生命的追求和熱情,當然還有愛情。
友誼和壓力之間,齊實終究是選擇了前者,即使他們耀眼得讓自己抬不起頭
。但他決定調適心態,用音樂和健身排解壓力。
十二月初,他在健身房遇見一個人。
那週五,他剛從跑步機下來,便被喊住。
「嘿,其實你不喜歡跑步吧?」
齊實微愣,聽見與自己讀音相同的單詞,還是反射性停下腳步。
「對,就是你。」那人走到齊實身邊,給他遞水,「你跑步時的表情看起來
很痛苦。」
他婉拒了遞來的水,「氣管不好,跑起來吃力。」只是一部份的原因,但並
非謊言。
「這樣啊。」他拍了拍齊實的背,「什麼系、幾年級的?你好像都固定三、
五來運動?」
「會計一。」他擦了擦汗,佩服眼前這人能一派自然地和陌生人搭話。往淋
浴間走去時,他瞥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氣色不佳、長相普通。
「企管一。同為商院人,下次看見記得打個招呼。」
留下這麼一句,那人便側身進入淋浴隔間。
每週,齊實都會在健身房見到那人。
不同的是,那人是來雕塑體態,他則是想藉汗水排解壓力。
他在管理學課堂上知道那人叫李項臨,也記起來了。只因那人好幾次點名未
到,這禮拜終於現身課堂,被教授調侃了「你想拿零分。」。
漸漸地,他們從互相打招呼開始,到相約去健身房。齊實才曉得,李項臨去
運動是為了療傷。他被前任嫌棄身材,因此奮發。
「不都說這裡是餓零古堡嗎?還被甩。」沖過澡,他一面擦乾頭髮,一面對
齊實吐苦水。
齊實偏過頭看他,挑了眉。他不記得自己提過性向。
「你應該是吧?根據我的觀察,來這裡運動的多半都是。不然就是Bi?」
面對李項臨的問題,他聳了聳肩,「每個人都是Bi,偏哪邊多罷了。」他還
不想在校內出櫃。
對方扯了嘴角,拋過一瓶水給齊實,便沒再提。
那年的聖誕節正好是小週末,健身房的人比平常要少。
兩個死黨都約會去了,而他不想準時回家。跑完慣例的半個小時後,百無聊
賴地舉舉啞鈴。
「你果然在。」
回過頭,看見李項臨身穿休閒襯衫,那用髮蠟抓過的髮型,顯示出他不是來
運動的。
「嗯,差不多要走了。」他起身,仰頭灌水後抹了抹嘴角。
「無所謂,我今天不是來運動的。」
「那你來做什麼的?」齊實摘下起霧的眼鏡,收進盒裡。帶了隨身物品走進
淋浴間。
意外的,那人也跟了進來。
李項臨在齊實拉上浴簾前,搶了進去。
「我來賭博的。」他靠近他,距離近到吐息全吹在臉上。
他的呼吸裡有薄荷味。齊實才分神,便被他欺身壓上牆。
「賭博?」
「我決定賭一把,賭你偏向同性。」李項臨望進他的眼底,抓住他肩頭的手
加重了力道,「跟我交往。」
話音方落,齊實便嚐到那薄荷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