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奇成分有。
*限制級防爆頁。
我必須提筆記錄下這些事情,本著身為記者的職業使命感,也是對於那不可饒恕的罪
孽的自我懲戒。就在剛才,在這座深山中的廢棄精神病院裡,我親手勒死了那名編號零零
二的少年。
現在的他正以扭曲的姿態半臥在鐵床上,破爛的病人服上染滿失禁的液體,纖細的頸
部緊緊纏繞著粗黑的電線,曾經吐出芬芳氣息的唇瓣腫脹發紫,半闔的眼皮下,因血管爆
裂而呈現鮮紅色的眼珠暴突得彷彿猙獰的惡鬼,往日的美,一絲都沒有留下。
但這是必然的結果,不這麼做的話,我永遠都無法認清這個世界,永遠都無法掙脫他
那宛如腐爛的水果般腥甜膩人的詛咒。
話說從頭,我進入這個荒山中的廢棄精神病院全然只是一場意外。當時的我正在跑一
條某位居住於鄉下地方的民俗學作家高齡病逝的新聞,即便是對於我們這種以地方文藝活
動為主題的小報來說,這種新聞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價值,雖然這麼說不大恰當,不過那位
病逝的學者生前著作寥寥無幾,研究的主題也十分冷門,在學界實在稱不上是第一線為人
熟知的人物,或許連第二線都稱不上吧。再加上必須長途跋涉,這種事情除了備受報社冷
落的我之外,沒人願意出這趟差,反正在報社中待了十幾年也從未跑過一條有價值新聞的
我,對於升遷、未來早已無所追求,無妻無小沒有牽掛,面對長官跟同事的冷落白眼也總
是淡然處之,早就打定主意就這樣消極過一生即可的平淡而可悲的普通人。明明是如此普
通的我,現在卻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殺人犯,還是個手段凶殘的冷血虐殺者,這麼想起來
似乎有點刺激而不可思議。
為了不要偏題太遠,以下我會按照事件發生順序好好的將始末記錄下來的。
那是一個夏季的午後,在經歷過無數跋涉和轉車之後,我終於來到了位於那個民俗學
者所居住的村落近郊的一個公車站牌,雖說是近郊也距離村子尚有三十多公里,完全不是
人能徒步走去的距離,我依照學者遺孀在電話裡所說的站在此處等待傍晚到外地工作收工
回家的村人的拖拉車經過(遺孀夫人信誓旦旦的表示村人絕對很樂意讓我搭便車),不巧
的是,此時居然下起了滂沱的驚人大雨,原本萬里無雲的藍天瞬間被墨黑的烏雲遮蔽,彷
彿從天幕傾倒而下的瀑布般的大雨毫無預警的當頭淋了下來。沒有任何遮蔽物的我顯得狼
狽不已,但也只能將相機和文件包藏在夾克裡防水,整個人像個蠢蛋似的原地打轉跳腳,
等著那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下工村人,滿腹怨懟牢騷。
就在此刻,遠處突然出現一台黑色的復古型轎車,穿透了白色的雨幕向著我疾駛而來
,後座車門就像算準了似的在我面前俐落的敞開,掀起一陣水花。當下我毫不思索立刻彎
腰鑽進了車內。事後想想,那時的我果然太衝動了,不管怎麼看,這都不像是什麼下工村
人的「拖拉車」吧。
當我回過神來,一邊擰著濕透的衣角,望著被我弄濕一片的真皮坐墊,深感抱歉地向
駕駛座上的男子道歉搭話時,車子已經滑行出了很長一段距離,周遭的景色不知何時轉為
更深的一層濃翠,因為雨勢仍然很大,潑打在車窗上的水珠模糊了視線,但不時有樹木枝
葉拍打沾黏在窗上的剪影,路況也和方才被農田包圍的筆直道路不同,開始左右拐彎,車
輪下不時傳來輾過碎石小路的震動。難道村莊其實是位在深山中的嗎?但方才在公車站牌
放眼望去只是一片平坦的原野,怎麼想都有一股不尋常的違和感。
因為無事可做,我開始透過後照鏡觀察開車的男子,他乍看之下和我年紀相差不多,
復古的報童帽遮去了大半張臉,下巴線條看似十分嚴肅冷峻,面對我的問題和寒暄也是愛
理不理的,連名字也不願透露。當我講起了此行是為了採訪民俗學者遺孀的事情,那名男
子才開始有了反應,一反先前的沉默,開口稱讚起了那名學者,對於他的研究目標十分讚
賞敬佩。
此處容我先岔題補充一下,那名民俗學者生前所研究的目標其實是個即便在學界也被
受輕視否定的議題,那就是關於精神病疾病的成因與心理暗示的作用。乍聽之下似乎沒什
麼問題,但這位學者先生所主張的是將鄉野雜談中的鬼神之說、宗教中的輪迴轉世之說等
等超自然的力量都廣泛納入精神疾病的成因裡面,也就是所謂的社會集體心理暗示。
在他看來,精神疾病不只是病患腦中精神傳導物質出現障礙此般物理上的問題、或是
遺傳的缺陷,而同時包括了病患自小接受到的外界文化方面的刺激,很難簡單說明,不過
簡而言之就是他完全背離了科學精神,將第六感、靈魂、超自然等等因素都考慮了進去。
這種跨越科別而又不具系統性的研究,想當然爾被當作是旁門左道。假如他僅是專心研究
鄉野雜談或許還比較有可能在學界出頭吧。
不過,那位學者先生之所以會研究這個主題其實也和他的出身有關,他是名門望族之
後,家族先祖據說與皇室有姻親關係,但數百年前因為某些原因而避居於此人跡罕至之地
,獨自繁衍開枝散葉,直到學者先生這一代,正逢文明開化的大時代,他因此離開家鄉到
首都攻讀醫學院,其後又以優異的成績爭取到國家補助到外國留學十數年,歸國之後卻因
為不明原因放棄了著名大學的特聘教授職務,回到偏遠的家鄉娶妻生子,一頭栽進了他自
己獨創的研究議題,並自稱是個民俗學家。直到前陣子他以高齡過世,始終未曾在任何期
刊上得到肯定,或是提出任何顛覆性的學術論文。不過據某位大學教授(學者先生留學時
代的同窗好友)所述,他的研究是十分驚人且具有開創性的,尤其是在臨床實驗這一塊。
話雖如此,但這種理論要怎麼進行臨床實驗?又是哪來的素材?
當時的我為了草擬這篇報導專題而深入調查過學者先生的身家背景,也就是如上所述
的那般,任誰都會覺得他不過只是個失意的名門之後、只是個花費一生的時間做著可笑而
不入流研究的狂人吧,但事實上並不僅是如此,最核心的原因,也就是我們報社為何願意
為此事製作專題報導的原因,背後其實帶有一絲獵奇的目的。那將是我接下來敘述的重點
、這篇文章的真正主角──那名編號零零二的少年。
當我從瞌睡中驚醒時,已經是坐上車後莫約一兩個小時的事了,假若我的懷錶沒有被
大雨淋壞的話,時序已接近傍晚六點。我發現自己正身處於荒山野嶺之中,放眼望去,除
了樹木還是樹木,眼前就是一整片杳無人煙的原始溫帶林。黑色轎車的駕駛座上此刻空無
一人,車門大大敞開著,鑰匙還插在發動處。森林中獨有的潮濕氣息和陣陣寒意從車門縫
隙中灌了進來,我摸了摸周身濕透的衣物,打了個寒顫,動作遲緩地摸索下車。
腳尖碰到濕潤泥土的觸感嚇了我一跳,大雨過後的稀爛黑泥簡直就像是片沼澤般迫不
及待的吞噬了我的鞋子,我就這麼渾身發顫的呆愣在原地,望著眼前整片森林中唯一的人
造物──一棟深灰色的廢棄精神病院。
那是一棟很難一言概括的建物,基礎的結構風格帶有現代水泥建築的簡練感,但某些
部分又留有古老石板建物經過多次修繕的雕琢痕跡,即便將哥德式風格的尖塔安裝在樓頂
也絲毫不會感到違和,整體風格完全超出我腦中貧乏的詞彙量所能負荷。
我就像是被魔物吸引般立刻掏出了相機,信步來到鐵製的高聳大門前,在夕陽徹底下
山、失去光源之前,趕緊對準爬滿枯藤的建築物匆匆拍了幾張。不同於建物本身,鐵門嶄
新簇亮的銀色彷彿是近期才安裝上去的。水泥牆上鑲嵌著的斑駁黃銅板則刻印著此處的名
稱「○○○○精神疾病矯治實驗所」,前幾個字已被抹去,只留下幾條模糊不清的刮痕。
不知是否為錯覺,鏡頭中的廢棄精神病院在周遭一片墨綠色的陰影襯托下,顯得十分鬼氣
幢幢。
我決定臨時變更我的採訪計畫,與其枯站在此等待那名消失的駕駛,不如到眼前的建
築物裡探勘一番,況且,若我身為記者的直覺無誤的話,此處很有可能就是那名學者進行
不為人知實驗的地方。
我三步併作兩步的鑽進了實驗所,沿著斑駁的狹窄木梯一層層往上爬,迫不及待推開
我目所能及的每一扇門。望著眼前各種棄置的實驗用具──破損的燒杯、生鏽的鐵床、散
落滿地的束縛帶,各種獵奇的妄想開始在我腦中奔騰了起來,被集體囚禁不見天日的實驗
體、與世隔絕而發狂的美少年、被當成繁殖母體的孕婦、刻意培養的畸形胚胎、懸浮在福
馬林中的大腦、人體切割斷面、……這一切空想幾乎讓我立刻達到了高潮。
我氣喘吁吁的扶著牆,垂掛在頸脖上的相機此刻顯得如此沉重,雙腿不由自主的顫抖
,全身冒出了歡愉的黏熱汗水。在這深山中無人知曉的廢棄精神病院裡,我終於可以脫下
表層世界的人皮,開始放肆的妄想。是的,我承認我在某些方面並不正常,我是一個獵奇
愛好者,那就是我當記者的初衷。
當我沉溺在過度的妄想歡愉之中,飄飄然的嗅著空氣中殘留的消毒水味時,一雙白皙
冰冷的手臂忽然從背後環繞上的我的頸脖。
我倒抽一口氣,幾乎失聲尖叫出來,那雙手臂的主人見狀立刻摀住了我的口鼻,一陣
帶有鳶尾花的奇異芳香隨著身後之人的吐息噴灑上了我的耳際。
「噓……」他說。
「我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他說。
「留下來,留下來陪我,不要再離開我了。」他說。
那就是我和編號零零二少年的初次邂逅,是我迄今這三十多年人生的分水嶺,也是我
為何最終墮落為殺人犯並且在此處書寫遺書的理由。
編號零零二,他說那就是他的名字。在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夜晚,他赤裸著身體,背對
著窗外的月光,笑著用解剖刀俐落割下了自己側腹上的第一片肉。
「吃吃看,你會喜歡的。」他用雙手捧著半透明的粉色肉片,無視於我震驚的表情,
輕輕將肉推送到我的唇邊。低垂著的眼眸流露著害羞般的怯意,咯咯輕笑著,「父親都是
這樣餵我的。」零零二少年將全身無力的我推倒在地,跨坐上我的腰際,隨手撈起地上的
一條束縛帶勒緊我的雙手,舔了舔嫩紅的下唇,開始隔著牛仔褲握住我半勃的性器上下撸
動。
鐵窗外的天空猛然竄出了一陣烈焰,照亮了夜幕,嗶啵的奇怪爆裂聲響不絕於耳,零
零二追隨著我的視線,扭轉那條像魚一般的身子望向窗外,「好美啊。」
在我狼狽起身爬向窗框時,映入眼簾的是我當初搭乘的那輛黑色轎車,此刻已成團團
焰火,只剩下骨幹和半熔的輪胎,駕駛座上依稀可見一具焦黑的人體,但我無暇去思考,
也蠻不在乎,「好美。」我說。「很美吧。」他說。
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我們瘋狂交媾,從掛滿鐵鍊的地下室、濺著色彩斑斕化學藥劑的實驗桌、生鏽的鐵床
、廢棄的論文紙堆、積著動物骨灰的焚化爐,他總能滿足我的一切需求。我們的燭光晚餐
就是彼此的肉,零零二會翻著那本他最愛的解剖書,精挑細選出不同的部位加以切割,而
後用嫻熟的技巧縫合包紮傷口,我們簡直就是自給自足的一對神仙眷侶。
直到那一天為止,我終於想起了我來此的目的。
那是一個陰鬱的雨天,滂沱的大雨似乎喚起了我某些回憶。白天通常是零零二睡眠的
時間,他會待在閣樓的一間小房間裡,直到夕陽徹底落下才會出來與我同歡。每夜在我們
狂歡之後,他總會親手調製甜美的飲料讓我喝下,或許是前一夜我喝得有點少,所以提早
清醒了(那夜的主食是我的肋排,啃了太多骨頭讓我牙齒發痠,所以沒了胃口),我在猶
豫要不要去窺視零零二的房間,但最後還是作罷,全身痠痛的我拄著拐杖,決定到庭院裡
逛逛(現在的我失去了左膝以下的部分,沒有拐杖無法行動,雖然零零二幫我準備了一張
輪椅,但我還是無法習慣)。
我在焚化爐裡面發現了一套沒燒乾淨的、看來很眼熟的男性衣物,花了好久的時間才
想起,那就是那位民俗學者過世時刊登在報紙訃聞上所穿的三件式西裝,對這套衣服有印
象……似乎是因為我為了那篇簡單的版面甚至還被主編退了三次稿。我揉了揉太陽穴,絲
毫不認為這件事有什麼好在意,但它卻成了我埋在心中抹除不去的疑問,我這些日子以來
對零零二產生的耽溺狂熱情感開始出現了些許裂紋。
那天晚上,在零零二清醒之前,我決定反鎖他的房門。
「怎麼了?」隔著一扇門,零零二用著剛睡醒的慵懶語調嘟囔著「為什麼要鎖門?」
「我不知道……或許是我無法信任你吧。」事到如今還在說什麼傻話啊!我在心裡嘲
笑著自己,一邊從背包裡翻出塵封已久的相機,開始仔細擦拭。
經歷了很長的一段沉默,零零二終於開口「那你要怎樣才會信任我?」
「或許……告訴我你的故事?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我握緊了生鏽的鐵撬和一捆方才
搜集來的廢棄電線,腦中開始盤算一場冷酷的計畫。我要先套出零零二的話,取得這間廢
棄精神病院裡的秘密,而後殺了他,在他身上最後一次享樂之後,立刻離開這座山,回到
都市裡面成為第一流的記者,帶著身上這些恐怖的、無法痊癒的傷疤,我將成為為了報導
而犧牲小我的偉大記者……。
「你明明知道的,你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回來這裡的啊。」零零二的聲音聽起來似乎
很難過,泫然欲泣,他斷斷續續的說道「零零零實驗體被你親手殺死了,還放了一把火毀
屍滅跡。」
「我……殺死了誰?」我開始覺得頭有些痛,眼前那道隔著我倆的薄薄門板開始旋轉
扭曲。
「那天下午他開車去接你,但你卻在半路上發狂殺了他,然後把車開到了這裡來,這
裡……是你最熟悉的地方,是父親看著我們成長的地方啊。」
這是什麼愚蠢而充滿破洞的謊言?他到底想騙誰?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理解零零二為
何要說這種謊,他如果不這樣瘋言瘋語的話,我或許不會真的動手殺掉他吧,但現在說什
麼都太遲了。
「父親?什麼父親?你到底在說誰?」
「就是你一直掛在嘴邊的『學者先生』啊!我不知道你居然恨父親恨到那種地步,連
他的名字都不願意提。」
「……你到底在說什麼瘋話?……也是啊,這裡是精神病院,你是瘋子也是很正常的
!哈哈哈!」我狂笑著撞開了門,用鐵撬直直往零零二的腦門砸去。
「不要!」零零二短促的尖叫了一聲,就像是挨了一記悶棍的可憐小貓般縮起身子,
滾倒在角落。一道艷紅的血跡從他的額際緩緩流下。我不等他反應過來,立刻拿起電線往
他的脖子上用力纏繞了幾圈。
「嗯……嗚……哥哥……不要……」他努力的掙扎著,纖細的四肢不住顫抖,唯一用
來蔽體的病人服被我撕成兩半,下擺染上了一片深色的水漬,他因為窒息而失禁了。
我努力的勒緊電線,直到他不再掙動。最後,原本還想用他那副美麗的胴體好好洩慾
一番,但卻因為他方才的那番瘋言瘋語而失去了興致。
最後,我坐在桌前開始寫這封信。現在的我已經對於飛黃騰達不抱任何希望,也不想
離開這間精神病院了。或許我這幾十年短促的人生就要在此畫下句點了吧,我承認,編號
零零二少年死前的那番話的確影響了我的心智,讓我無法再用理性冷靜的角度記錄這個事
件的始末了。我是誰?我真的是他口中的編號零零一實驗體,也就是他的哥哥嗎?還是一
個誤入瘋狂國度的記者呢?或許已不再重要,至少,我已親身領略過這世上最令人狂喜的
詭譎遭遇。
而我必須提筆記錄下這些事情,本著身為記者的職業使命感,也是對於那不可饒恕的
罪孽的自我懲戒。就在剛才,在這座深山中的廢棄精神病院裡,我親手勒死了那名編號零
零二的少年。
但這是必然的結果,不這麼做的話,我永遠都無法認清這個世界,永遠都無法掙脫他
那宛如腐爛的水果般腥甜膩人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