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就這麼匆匆地過去。在齊實二十四歲生日過後的七月,徐言和蘇沂安也
學成歸國。
「可以幫小實補過生日了。」她在機場緊緊地擁抱他。齊實失笑,沒想到許
久未見,第一句話竟是這件事。
他們三人一塊搭車回城東,路上談了很多她們在英國的生活。徐言一點沒變
,也改變了很多。沒變的是她的溫暖和柔軟,變的是她的視野更寬廣。他覺
得,徐言那走在面前的背影,變得更加強大而耀眼。
那自己呢?他看著談累了,沈沈睡去的兩個女孩,泛起苦笑。
八月,齊實好不容易排了休假,如願地飛東京參加演唱會。
齊家父母非常不諒解兒子的行為,「都說了你不能遠行,為什麼就是不聽話
。」
但齊實沒有搭理他們,他迫不及待想迎接人生第一場演唱會。
參加了Live後,他更加確定自己需要隻身旅行。他和其他歌迷一起感動落淚
、隨節拍搖擺。像是充電那般,將生命注入他體內。
——那就讓自己瘋狂一場吧。
看著舞台上賣力演出的主唱,齊實想起那句話,滿懷感激。
拜旅行和搖滾所賜,齊實充滿能量歸來。即使排休假的代價,是需要還人情
債——買一些當地特產拜謝同事和上司——他仍心甘情願。
於是齊實又有走下去的動力。每每瀕臨崩潰時,他便閉上眼,回想在Live
House時,那動人的現場演出,便能有勇氣面對。
而不需加班的週末,他依然拎著河粉蛋餅早起到蕭家補眠。蕭父經常在週末
外出,因此他能和蕭井然獨處。他心懷感激,小心翼翼地珍藏這得來不易的
時光。
連續加了好幾週的班,好不容易盼到能休假的週六,齊實當然準時到蕭家報
到。
蕭井然為他開門時,是一襲外出服。深色休閒襯衫,配上卡其褲,頭髮也簡
單造型過。
「早安,怎麼穿成這樣。要出門?」
他晃了晃手中的河粉蛋餅,也不管對方有沒有跟上,逕自進了臥室。
蕭井然跟了進去,「睡床上吧,離開時用鞋櫃上的備份鑰匙上鎖,先帶走也
無所謂,之後再還我。」
「加班?辛苦了。」隨手將早餐置於桌上、摘下眼鏡,齊實聽話地鑽進被窩
,面向牆闔了眼。
「……其實不是。」他頓了頓,嘆口氣,像是下定決心般地說:「我不是要
瞞你,本來是想確定了再告訴你。」
瞬間,睡意全消。
他曉得蕭井然看不清自己此刻的表情,便不想多費力氣控制,「嗯?你現在
是蕭死會了嗎?」
「算是,前天才開始交往。今天約了要早起去擎天岡。」他走到床邊,將窗
簾掩得密實了些,「抱歉,放你一個人。」
「說什麼,是我不請自來。」他埋頭在棉被裡,只伸出成拳的左手,「去吧
,之後再介紹給我認識。」
蕭井然也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拳,輕聲道謝。
齊實正想著男人該出門了,就感覺床一沉。他探出頭,竟看見男人坐在床緣
品嚐蛋餅的模樣。
「……你還吃?遲到怎麼辦?」他覺得不可思議,而蕭井然卻顯得悠哉。
「就遲到啊。」男人聳肩,慢條斯理地夾起一塊河粉,放進嘴裡,滿足地笑
彎了眼。
「你又把戀愛當寫作業了?你……」齊實才說到一半,便被遮住嘴,沒好氣
地瞪著那任性的男人。但那人只是揚了嘴角,要他別操心。
「不要小看我對河粉蛋餅的熱愛。」
「……。」齊實忍不住翻了白眼。但蕭井然絲毫沒有反省的意思,只笑得更
燦爛。
「吃完了,感謝小實大神。」男人心滿意足地揩揩嘴,再為他拉好被子、起
身,「好好休息。」他說,而後熄了燈,輕輕帶上房門。
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齊實翻過身,望著桌上的保鮮盒發愣。
他也睡不著了,索性下床,「……真受不了。」無奈地戴上眼鏡,他拎起空
盒,離開那人的房間。
齊實到廚房清洗保鮮盒,一面整理思緒。多刺激的一個早晨,不過是想來補
眠,兼享受自欺欺人般的兩人世界,竟聽見那人死會了。
或許暫時不用帶蛋餅來了。他心想,卻還是將保鮮盒帶走,將門落鎖。
離開蕭家後,他到美術館去。以齊實的看展習慣,是能耗上一整天的。他仔
細地看了每一項展品的介紹,連不習慣的互動式裝置也嘗試了一會。
最後如他所預期的,在閉館時離開展場。向家人佯稱要加班,他往一間營業
至深夜的歐式餐館走去。
啤酒被送了上來。他慵懶地為自己斟酒,瞇起眼欣賞濁金色將玻璃杯充滿。
雙唇沾上白沫,才想著今晚要喝到微醺,他就看見蕭井然在群組裡留言,告
訴大家交了女友的事。
「魯蛇又剩我一個了,又要進行脫魯活動了。」齊實留下自嘲的訊息,配上
一張適切的貼圖,將手機收進口袋裡,暫時不想理會。
他一直都心知肚明,不能對那人抱持友情以上的遐思。比起表白被拒絕後走
上陌路,他寧願以這種方式陪在蕭井然身邊。這段友誼他賭不起,更捨不得
冒風險。
是該找下一段緣份了。他想著,邊將啤酒飲下。
不知是麥子發酵的氣味,或是遠方,店長那和常客閒聊著的菸嗓太醉人。酒
還剩三分之一,他已感覺雙頰發燙、意識漸遠。
執拗地清空酒杯,買了單後,他獨自走入夜色。明天起,自己不得安寧的週
末該往哪去呢?隨著末班公車搖擺著,他闔上眼假寐。
齊實選擇讓自己更忙碌,便沒有空間能思考感情的事。
他想過用交友軟體擴展圈子,只是自身興趣太冷門,不容易接上他人的話。
又或者,想約上床的更多。嘗試了幾次,也就放棄了。
他記得在哪裡看過的,真愛難尋,約砲實在。
我這叫真愛咫尺天涯,約砲沒興趣。晚間七點半,早過了表定下班時間。他
到公司附近的咖啡店,想隨意買些輕食打發晚餐。其實他食量不小,只是忙
碌,也沒餘裕好好吃一頓。
「榛果拿鐵,糖漿多壓一下。」
又是這個人。他抬起眼,看著眼前高挑的男子。西裝筆挺,斯文得順眼好看。
幾乎在加班的日子裡,齊實都能在咖啡館碰見這人。男人似乎是嗜甜,除了
咖啡外,經常會點塊蛋糕來配著吃。
吸引他注意力的不僅如此,還有男人貼在macbook上的彩虹旗貼紙。
或許只是直同志。接過熱飲,齊實瞥了眼坐在角落敲鍵盤的男人,走出店門。
又過了一週,時序進入秋季。只是在這號稱四季如春的土地上,秋意並不濃
厚。
像是秋老虎襲來那樣地炎熱,讓齊實久違地想喝手搖飲料。他抬手鬆了領結
,往辦公室的壁鐘瞧去,又是晚間七點半。
離公司最近的手搖飲料店前大排長龍。但他不趕時間,便加入人龍。
點過單,等待的時間不如想像的漫長。滑手機和損友們胡說八道,玩玩遊戲
也就過了。
「四季春去冰無糖加波霸的客人。」
齊實抬起頭,伸手要去取。卻見另一隻手與他同時伸向店員。
是那個男人。
對方收回手,向店員示意要讓齊實先拿。他於是接受男人的好意,帶走那杯
冷飲。
週五晚上,他在咖啡店遇見那男人。
男人一如往常地窩在角落。只是這次,他悠閒地翻看雜誌,將macbook置於一
旁。
「嗨,那天謝謝你。」
齊實難得主動,向人搭話這種事並不像他。但若有緣,那天的交集作為開場
白也已足夠。
那人對他一笑,擺了手邀他入座,「看你每次來咖啡店都急急忙忙,就讓你
先拿了。」
「謝謝你。只是你也會喝無糖?還以為你喜歡甜的。」只見男人挑眉,似乎
是有些意外,「我猜中了?」
那人舉起馬克杯,揚了嘴角,「觀察入微啊。我確實愛吃甜,但茶只喝無糖
。」
「哦,那還真巧。」齊實將自己的杯子靠了上去,「我也一樣。」
男人喜歡電影,在附近的銀行上班,是後端工程師。
或許年歲增長也是個原因,齊實不再像過去那樣不擅起頭、接話。而從蕭井
然那聽來的一些業界生態起了些作用,讓他與男人那晚聊得愉快。終於擺脫
句點王了。齊實忍不住得意。
談話結束在那人被緊急徵召回公司,臨走前,他們交換了名片。
「再一起看電影。」男人留下邀約,而齊實笑著答應。難得搭訕成功,他有
些意外。
看了看名片,齊實失笑,「紀文淵……和徐言是同一類的。」名字裡有文,
卻是理工科系,做系統工程師,和那快快說話的徐言一樣。
將它收進皮夾前,他注意到男人在上頭留下的通訊軟體帳號。或許永遠不會
收到來自這人的訊息也說不定。他想著,卻仍將男人加入好友名單。
和他預想的不同,與紀文淵相識當晚,便收到來自對方的邀約訊息。
「剛才提到的那部片子,是前年的電影了。我有買DVD,不嫌棄的話明天來我
家看?」
齊實很快地答應了。他不想深究對方的動機,心思全被電影佔據。
隔天,他依約到紀文淵家裡。那人獨居,住在城南。
確實和男人所說的相同,許多歐洲電影不似好萊塢電影那樣滿是特效,或情
節高潮迭起。卻像茶,不加糖,不調味,有濃厚餘韻而芬芳。
那電影很細膩,涓涓細流似地緩緩將劇情流過。鏡頭下的挪威很美,不強調
特有自然景色,卻捕捉了城市日常風貌的每個細節。能拍出平凡的美麗,才
彌足珍貴。
現實與人性貫穿全片,結局平淡而惆悵,直到工作名單全播完,在他心口的
糾結仍未散去。
是很深刻的片子。
男人或許注意到了,只為他倒了杯茶,沒有嘗試和他交談。
齊實久久才找回言語能力,將早已變得溫涼的瓷杯捧在手裡,抿了口茶。電
影很棒。他整理了許久,將凌亂的情緒撫平後,卻也只說得出這樣的感想。
但紀文淵卻露出釋然的笑,「喜歡就好。再一起看電影好嗎?」
我的榮幸。齊實回答。
那晚在紀文淵的引路下,他們到巷子裡一家洋食館用餐。說是家無菜單料理
館,味道很好,環境舒適。店內整潔大方,亮晃晃的,並不似一般偏昏黃的
西餐廳。
「老闆娘說,目標是一家適合闔家光臨的無菜單洋食館。就裝潢成這樣了。
」入座後,他向齊實介紹。
席間的閒聊很愉快,在旁人聽來,不像是剛認識兩三天的朋友。
「應該很多人找你談心吧?你有種讓人忍不住想說實話的特質。」他開了瓶
酒,微醺著和齊實碰杯,「才認識沒多久,卻無法控制地想和你聊更多。」
「可能因為我的名字吧。」他的回答引來男人不住發笑,「你也人如其名呀
,學識淵博。」
「那麼,齊實先生,我有相對私人的問題想問你,可以誠實回答嗎?」
「一換一的話,沒問題。」起身為彼此添酒,齊實笑得狡黠。他清楚自己容
易吐實,便加上附帶條件,留點退路。
如果你敢,我便也不怕。他是這麼打算的。
「齊實,你是Gay嗎?」
聞言,他抬頭往紀文淵眼裡望去,那比起疑問,更像是尋求認同。
「那你呢?我看見你貼在電腦上的彩虹旗了。」這麼答是狡猾了點。他想著
,便放下了酒杯,以右手撐著臉頰,悠哉地等待回答。
紀文淵不閃不躲,正面迎擊,「我是,還是個不分。」以酒潤過唇,又說:
「交過兩任,但愛得最深的是個異男。」
齊實睜圓眼,被酒精熏得遲鈍的五感登時清醒過來。
「想聽嗎?關於我和那個異男。」他將瓶中餘下的酒平分,似笑非笑地看向
齊實。
「想。在那之前先回答你的問題吧,我是零。」
齊實舉起高腳杯,男人則從善如流地和他碰了杯。
「禮尚往來,也和你分享我的異男忘吧。」
兩人乾了最後一杯紅酒後,又回到紀文淵的公寓。
清脆的玻璃碰撞聲,像啟航的破酒儀式。在那杯酒之後的一切失了速,他們
趕進度似的向彼此傾吐過往。
紀文淵狠狠地愛過一個男人,一個異性戀男人。
他們在國中時相識,高中不同校,大學又當了同學。當兵前,他向男人表白
。對方拒絕了,說著還是兄弟,卻是漸行漸遠。
於是他談戀愛,好讓男人能放下對他的武裝。確實也奏效了,他們現在不溫
不涼,比朋友要好,而遠不及摯友。
也許男人對他還是有些顧忌。不是每個人都能一如既往地對待被自己拒絕過
的人,他能明白。
「他是我心口的硃砂痣。但這是烙上去的,很疼。」
紀文淵開了瓶冰酒,說話題苦,要喝點甜的中和。
「撇開性向,他是我理想的愛情。後來我交了兩任,認認真真地和他們來往
,只是我很愧疚,他們最多只會是我心裡的第二。」
他往齊實看去,見他含著高腳杯緣,只沈默著。
「感情是沒理由的東西,要問我怎麼放不下,我答不出來。」紀文淵往自己
的杯裡加了冰、添酒,「如果第一是怎麼也得不到的,那麼真誠地和第二選
項來往,可以嗎。」
齊實抬起眼,望著男人。恍惚間彷彿看見自己的影子,和紀文淵隱隱重疊。
一週後,他們開始交往。
明白彼此都觸不及理想,便將對方當作最適當解,真心地來往。
既然都寂寞,那就互相依靠,又怎麼能算是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