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太長XD,所以分集)
十四 (一)
在一個禮拜天,早上李總和他太太照例出門散步,他之前健康檢查,數值差,他太太前一
向讓他多運動,知道後更逼著他。散步是所有的運動中李總最不排斥的選項,可是在公司
少不了聽見他對這方面的埋怨。那天他卻不注意被一輛車子擦撞了,一下子摔在地上,當
場竟不能動彈。大概他太太嚇死了,叫救護車送醫院,一路上緊張,也不停打電話,還沒
有到醫院,這消息已經在公司幾個高層之間傳遍了。
其實沒有事,李總性命無虞,做了詳細檢查,一隻手臂擦得破皮流血,和一隻小腿骨裂。
醫師認為那情形下根本也不至於傷到這地步,還是歸咎於他太胖,骨頭疏鬆的緣故。也還
是讓他住院了,因為他太太不放心。
方微舟當天接到電話,馬上就去一趟醫院探望。
我不便跟去,就在家裡,後來知道真正情形,也覺得窘。包括方微舟,公司幾個高層在現
場,大概都要哭笑不得。倒是那天方微舟回來很晚,他打過電話回來,要在外面吃飯,卻
沒有說和誰一齊去,但我也能夠知道,總是公司裡向來與他靠攏的董事們,肯定會有陸江
父子。
他們一定是因為需要商量,現在公司人事正在很緊張的時期,一點風吹草動也不行。況且
何晉成他的那邊也會有動作。同樣作為副總,何晉成當天也去了醫院,甚至帶了他太太。
他太太與李總太太一向關係不錯。
這些,都是我隔天到公司陸續聽見說的。方微舟回來,輕描淡寫,只告訴我李總真正情形
,其他沒有說,就連閒談的話也不太多。以前會說的,現在通常也說,可氣氛彷彿不太一
樣。時常這樣子,在公司還好,總是有必要說的話,在家裡,不免要看他心情,好的時候
還是談話,甚至開玩笑。然而有時面對那玩笑話,我總多心,不太敢放鬆,說兩句就好像
很僵。他察覺,馬上也不說那樣的話,以至於我與他之間越僵起來。
方微舟倒不會避免與我有肢體的接觸。當天在車內說了清楚,一齊去吃飯,回家後,雖然
不能做到完全當作沒有過一回事,可氣氛和緩不少。當天睡下,在黑暗中無聲躺著一會兒
,他過來摟住我,也只是這樣子,就放開了。他便翻過身,我沒有動,然而感到心跳非常
快,彷彿鬆了口氣,可又失落似的,心頭的滋味真正說不清。
之後兩天也無事相處,絕口不提我前面的錯事,我自不會提醒方微舟。徐征的電話沒有再
打過來,我也不去記他的號碼。大概他真正死心了。簡直想不到他可能對我發生了真情。
或者不是,我也並不信。
過兩天方微舟和潘明奇那邊一個朋友請客,我也去。他來問我,我完全沒有想過拒絕。那
天潘明奇夫妻當然也去,上次我與他們夫妻真正算是翻臉,這次他們看見我來,臉上倒沒
有什麼,似乎也不知道我跟方微舟之前有過僵局。他們和方微舟也還是以往的樣子,至於
我和方微舟在他們面前,當然也又是通常的情形。我也想過,這樣的事方微舟一定不會說
,卻不會輕鬆,在他的朋友面前越加拘束。
請客的地方在山上的一間餐廳,森林環繞,風景非常好,吃過飯,大家不畏冷紛紛出去走
了一走。我和方微舟走在一起,逐漸和他的幾個朋友拉開距離,當時風大起來,我不覺哆
嗦,突然被拉住了手。方微舟的手其實也不比我的溫暖。我怔了一下,卻不是嚇一跳,心
裡有種很久違的又有點小心的心情,並不敢太反應,怕方微舟反悔。也不過是牽手。
前面的人走了回頭,他也沒有放開。我看看他,他並不看我,回程上車,更加只有我和他
單獨相處,他鬆開手,朝我看來。我的頭髮沾了一片葉子,他告訴我,一面伸手拿下來,
還是看著我,那目光淡淡的,可有種什麼情緒,又隱約柔軟起來。瞬間自成了一種氣氛,
向來也很熟悉的一種。然而安靜的一下子,他掉開頭了。車子朝前開,我一時也有點不知
道該怎麼想,只管不說話。在我們之間的氣氛侷促了一個晚上,隔天又好像平常了。
可是親密僅止這樣的程度,並不會接吻,又很迴避那方面。他不做,我不能勉強。現在晚
上睡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塊躺在一張床上。
過年前通常格外忙碌,做事氣氛沉悶,這幾天因為李總住院,公司上下彷彿都有點浮躁似
的,都是想不到李總退休前可能出那樣的意外,雖然他沒有大礙,人事還是震動,預計的
異動可能提前。本來這陣子方微舟每天忙到很晚,又要應付開會,還要提防另一邊人馬突
然橫插一腳。正式命令還沒下來,假如不出意料,年後升職的人是他了,屬於他那邊的人
不過不便張揚,可說話做事自有種高昂的情緒。至於何晉成那裡自不會完全沒有拿到好處
,確實也不太振奮。
大局彷彿已定,這兩天在跟我同階級的幾個人湊在一起就要談起這方面。這幾年幾個部門
主管變動不大,但是方微舟上去,他現在的位子由陸江遞補,陸江畢竟不是方微舟,不免
要安插他自己的人。有幾個向來看不慣陸江作法,開會意見相左,通常力爭到底,反正最
後決定是方微舟,現在不免擔心起來。
他們問我看法,我只是應付過去。比起憂心職位異動,我更擔心正在做的事不好,經手的
幾個項目要趕在年前定案,根本也關心不到這方面。
本來方微舟也沒有說,完全也不像是即將要升職的人,看不出高興。過年前應酬也多,這
幾天他都是晚歸,我也要加班,到家後,說上幾句就該休息。躺上床也就睡了,不用猶豫
做不做。也是因為忙碌的關係,我們之間相處的氣氛更好了不少,當然不至於恢復到剛剛
交往那樣子,總是之前的程度。
然而是這樣子也彷彿比以前少了點什麼,我說不上來。方微舟也彷彿不願意太深談這方面
,說到關鍵,不用我小心起來,他已經轉口。其實他現在也不能夠太分心在感情的事情,
更有一陣子沒有去他父母那裡。他父母電話還是常常打過來,他們準備在這裡過年,連同
他姐姐一家人到時候也一齊回來。可是他父母大概沒有放棄他的婚事,雖然他自上次以後
沒有提過相親的事情。
這天禮拜五,我不加班了,能夠準時走。早上我與方微舟各自開車,本來也各自回去了,
但是之前沒有聽見說他今天有應酬,家裡又沒有東西了,我想了想,拿起電話打了一通內
線。
那邊接了,方微舟那女秘書的聲音響起來:「您好,這裡是方總辦公室。」
這時間向來他會親自接電話。我頓了頓,笑道:「我是蕭經理,怎麼現在還沒有下班啊?
」
女秘書笑道:「就要走了。您找方總嗎?他在裡頭跟人談話,您需要等一等,或者我這裡
幫您留話。」
我道:「也沒什麼事,不用特地說,等禮拜一再說也可以。不拖延妳下班了。」
女秘書笑道:「好的,謝謝蕭經理。」
我掛掉電話,還是坐在位子上。他的女秘書沒有明說是誰在他的辦公室,大概不便透露的
人物。可能是誰,我不去猜。我猶豫著是否在這裡等一等,又怕他那邊結束不了,根本也
沒有機會找到他。
我想來想去,還是起身穿了大衣就走。可是走了兩步,我還是掉頭,還沒有走到他的辦公
室,倒是看見一個人走出來。是陸江。也不意外,自從李總住院後,他更時常出入方微舟
那裡,已經不太避嫌他是他那邊的人。
陸江走了另一個方向,不曾看見我。
有幾個實習生迎面過來,帶著笑和我道別。我和他們點頭,猶豫了一下,仍舊走向方微舟
的辦公室。他辦公室門並沒有關上,一眼能夠望見他正在收拾,倒是要走的樣子。我走近
,敲了敲門框。他看來,似乎沒有想到,又似乎不算意外,可那目光彷彿越過我看了一下
。
方微舟站起身來:「怎麼了?」
我道:「沒什麼。我今天不用加班,唔,有時間去買點東西。」看他拿起大衣穿,又問:
「你也能走了?」
方微舟道:「差不多了。」就走過來,一面關了燈。
我讓開一些,方微舟走出來,跟著帶上門。我和他一齊向外走,這時間點正是大家下班的
高峰,過道上人來人往,一個個與我和他打招呼。通常也是這樣的情形,我和方微舟也不
會太尷尬說話,卻不知道為什麼一時感到很難開口。我瞥他一眼,他拿出了手機看。
周圍也不太有人注意了,我便道:「你還有別的事嗎?」
方微舟道:「沒有,就回去了。」
我道:「不然去吃個飯,反正沒事,唔,我也沒事。」
方微舟先沒有回答,剛好一位林經理走過來搭訕。我與他各自虛應過去,到了電梯前,那
林經理手機響起來,正好電梯上來了,讓了我們先進去。電梯裡只有我們兩個。
我按了樓層,聽見方微舟道:「不然今天就不開車了,不早說。」又道:「剛剛你打過電
話是不是?」
他的口吻平淡。我朝他看,不算太窘,可突然感到心頭彷彿鬆開了,原來一直也不知道緊
張什麼。當時不知道是陸江,但不論他跟誰談,我這時候特地過去找他,都要奇怪。這一
點也想到了,也還是過去,因這樣一塊下班的時候太久違了。也難怪他看我去找他,不怎
樣意外,然而也不是完全料到的樣子。大概他以為我就這樣走了。
我道:「哦,是啊,陳秘書告訴你的?」又感到需要解釋:「本來要走了,後來想,還是
去找你,說不定你那裡結束了。」
方微舟道:「也沒有結束很久,你過來前,陸江剛好出去。」
我並不說我看見了。他朝我看來:「本來我以為你打電話過來又是因為加班。」
有幾次快下班給他電話都是通知他這個,我一時有點訕訕的,忙道:「我想到家裡沒東西
了,回去也沒得吃,明後天休假,不買東西也不行,想到問你有沒有事,我以為你跟人說
話還要一會兒。」
方微舟便說了一個商場的名字,道:「去那裡吧,吃完飯順便到超市一趟。」
我當然說好。
禮拜五晚上商場到處是人,餐廳需要等位子,我與方微舟拿了號碼排隊。在周圍候位的人
沒有一個不在聊天,笑語聲不絕,明天又是一個禮拜六,這表示距離過年又近了一步。那
所談的大部分是關於過年的安排。不論現實怎麼樣,總要過年,沒有人不會期待。相形之
下,我與方微舟都好像興致不高,談的一些也是不痛不癢的,比如這商場新的佈置。其實
我對過年向來也感到複雜,不全部因為方微舟的緣故。
公司這邊向來除夕開始放假,好多人會提前一天請假,包括方微舟。他去加州過年,我便
回老家去,不過除夕上午每個部門還要留人值班,通常我這裡是我留下,等中午後才回去
。母親一向為我的做事考慮,不太打擾,只有這天,她早晚打電話提醒我早點到家。其實
要照她心裡真正的意思,更盼望我提前一天回去,與她一齊先去祭拜過父親。然而我沒有
一次如她所願。自北上做事後,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去拜過父親,甚至連清明也不一定有空
回去。母親從沒有過微詞,只在我回去才輕輕地提醒一句,讓我抽空去墓園一趟。
今年我也一樣打定主意值班。倒是方微舟今年不回加州去,也還是和他父母姐姐一家人過
節,大概不用提前過去。不過近來他忙碌,不夠工夫理會那邊,或者還是照舊提前團聚?
其實問一問就知道了,可我們之間經歷過一番震盪,剛剛緩和下來,我感到在這方面好像
很困難去問。其實現在相處與之前也沒有兩樣,還是平平淡淡,卻越加感到需要在親密的
方面小心翼翼。就連他姐姐一家人這次過年會回來,都是因為他主動說起來的。
在我們附近同樣等候的其中兩個人談得聲音非常大,他們過年期間準備到加州去渡假人,
興高采烈似的。方微舟一定也聽見了,本來沉默了下來,突然道:「這兩天那邊天氣倒是
不好。」
我頓了頓,道:「是嗎。」望望他的神氣,倒是不錯,突然有股衝動起來。我問:「你姐
姐他們什麼時候飛回來?」
方微舟朝我看來:「上次電話裡說機票還沒有確定,不過總是在除夕前吧。」
我點點頭。突然又彷彿無話可說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以前能夠有那麼多話可以談。仔細想
,其實倒不是一直無話不談,只在交往前後,同居以後反而說得少,好像這個那個都很不
便,尤其關於決策方面的事,在公司裡更避嫌。簡直想不到以前,當時在業務方面比現在
更多機會接觸,多說兩句也不怕,又在公司天天見面還嫌不夠,晚上也要約會。當然不論
是誰戀愛起來都是這樣子。
想到了戀愛兩字,我徑自怔了。我自己戀愛是什麼樣子,真正有點模糊,對方微舟又更模
糊了。……我們的開始說起來真是不太有戀愛的味道。突然就發生了,順理成章,彷彿不
能不在一起。
這時前面叫到了我們的號碼,就進去了。這餐廳我們來過好幾次,可有陣子沒有來了。之
前來,每次也不覺得有什麼,我們之間還是通常的樣子,絕對想不到有一天會遭到破壞—
—是我親手。幸而還是沒有分開。今天又能夠在這裡一塊坐下吃飯,我不覺有幾分感慨。
然而也有哪裡不痛快。
偏偏這樣的話說不得,也不該想。
服務生來上菜時,方微舟接了一個電話,這邊是卡位,和周圍的聲音非常近,聽不太清楚
說什麼。他臉上有點笑意,該不是公事方面的。
倒是他沒有說太久。看他掛斷了,我問:「是不是有事?」
方微舟道:「沒事。」就說了個名字,也是他和潘明奇那邊的朋友:「之前他太太不是又
懷孕了嗎,今天產檢可以知道性別了,是女孩子。」
其實我不太記得他那位朋友和太太,倒是對他們前面的一個三歲的男孩印象深刻。那三歲
的男孩非常調皮,每次吃飯也不肯好好地坐下,非要人哄,飯桌上時常聽見他父親唬他一
頓,他母親倒是不發脾氣,每次也好聲好氣,一定讓孩子先吃飽了。其他人也有孩子的,
不過都小,只有這個男孩逗起來好玩,然而不容易敷衍,好哭。我特別又記得鄭采菲很喜
歡他。
我道:「那真要恭喜他。」又說:「一男一女,湊了個好字。」
方微舟便笑了一下:「嗯。」他伸筷子挾菜,可放到我的盤子裡:「這個不太辣,可以多
吃點。」
我看看他,感到心裡一熱。我積極地說話:「不知道女孩子和男孩子的滿月禮有沒有不同
?」
方微舟好笑似的道:「距離那時候早了。不過應該也沒有太大差別吧,真不知道的話,包
個禮金可以了」
我提了個名字,是公司的一位已婚的女同事,去年生了一個女孩,他們辦滿月的時候,我
剛好出差沒有去,過後補了禮金。也不知道行情,似乎送了比較多,她非常不好意思,又
特地拿了一份蛋糕給我。
我道:「其實那個數目我覺得也不多。不過我周圍沒有多少朋友結婚生子,都不知道行情
。」後面一句說得有點快,說完馬上心裡咯噔了一下。我看看方微舟,他似乎沒有奇怪。
他只道:「你那時沒有先問過我,我送出去的紅包太多了,很知道行情。」說了就笑了。
我便也一樣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餐飯吃得還高興。付過帳出去了,我們往
樓下走,因為家裡沒什麼東西了,打算到超市一趟。
進去超市,我推了一輛手推車:「咖啡粉沒有了吧?」
方微舟道:「上次多買了一包,茶葉倒是不夠了。」
我們一面走,一面商量,突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了方微舟的名字。
那聲音是潘明奇。我與方微舟一塊轉過身去,就看到他。他是一個人,看起來也並不像是
應酬結束過來的。在禮拜五晚上好像他這樣的已婚男人自己上超市不奇怪,但是他們夫妻
向來感情好,他單獨一個就有點稀奇了。
沒有等方微舟問,潘明奇已經道:「采菲在另外那邊看東西。我是發現漏了茶葉,過來拿
,想不到看見你們。」就朝我看來一眼,還是向來敷衍似的微笑,不過點了頭。現在他倒
是打招呼了,又說看見的是我們,剛剛走過來卻獨獨叫了方微舟。
不過我與潘明奇本來也沒有交情可言,假如他喊我,真正不知道誰要尷尬。我並不和他攀
談,通常也是這樣子。他馬上掉頭和方微舟說話。方微舟隱約朝我瞥來,不過沒說什麼。
我徑看起貨架上的東西。一面聽見潘明奇道:「對了,前天你是什麼事,怎麼不來?大家
都到了。」
我隱約瞥去,又馬上掉開眼。那頭方微舟說:「公司的事。」
我隨手拿起兩包茶葉看。聽起來他們前天有場聚會,可是方微舟沒有到。前天方微舟也並
沒有準時回家,原因我是知道的,他和公司幾個董事吃飯。散席很晚,因為吃了不少酒,
他不到醉的地步,還是另外叫車坐回來。隔天他一大早開會,通常情形是他先出門,不等
他問我方便,我先主動提了,那天特地和他一齊出門,先送他去取車。
到公司還早,遇見陸江,差點被發現了我們是一塊進來的。當時都是應付過去。不過也知
道方微舟對陸江向來好像很有辦法,陸江奇怪也不至於追究下去。
這時潘明奇彷彿理解,沒有問下去。他道:「你不來太可惜了,難得述問來了,好幾次聚
會他沒有到,現在有空來了,倒是換你不來。他內部晉升過了,你知道吧?」
方微舟道:「嗯,我和他通過電話……」
我沒有仔細聽見他們又說了什麼,突然聽見了林述問的名字,一時有點怔住。自上次偶遇
,經過多少次潘明奇他們請客,一直也沒有機會再遇上。當時還是在那種錯的情形下,沒
有看見他,簡直鬆口氣。
現在倒有點唏噓之感。那天林述問當場沒有戳破我,可最後也知道他心裡有數,卻遵守與
我的承諾,不曾告訴方微舟。後來是我太不知道反省,一錯再錯,還是親手撕開我和方微
舟之間的信賴。
這一想,又把發生的經過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彷彿又回到那天,再體會了難堪和懊悔——
我感到不能夠再想下去了。那一段錯誤也已經過去了,方微舟也願意相信我。雖然他並不
曾說過原諒的話。
潘明奇已經走開了。突然聽見話問到我身上,我一時愣了愣,方微舟便又說了一次:「怎
麼拿了這個?」
我才發覺到手上拿的茶葉不是平常喝的那種。其實放回去就好了,我竟感到一種騎虎難下
。我頓了頓,道:「這個聽說喝起來不錯。」
方微舟沒說話,不過拿過去看了看,又看我:「這個和公司常備的一樣。」
公司的茶葉沖出來的茶一向苦,我尷尬了一下:「是嗎,我沒有注意。」
方微舟將它放了回去,改拿了習慣喝的那種。他推了一把手推車:「去另外那邊看看吧,
也買點牛奶嗎?」
我點點頭說好,跟著他走。一面走,一面也好像其他人那樣看商品,我鎮定回來,又能夠
振作起來面對方微舟。
潘明奇夫妻大概早早結帳走了,後面也沒有遇到。我們這裡繼續維持了吃飯那時的好氣氛
,仔細逛了一圈,甚至在酒櫃那裡停留。好久前的禮拜五晚上,我們會挑一款酒買回去,
在家對坐下來喝過夜,談談一整個禮拜發生的事。已經不記得多久不這樣做了……。我想
起來,大概方微舟也想起來,似乎彼此都感到了懷念。
方微舟便挑了一瓶酒。他似乎心情不錯,買完東西後,我提議到另外地方宵夜,他並不反
對。去的那裡靠近灣岸,比較遠,是他開車,那裡是他和潘明奇他們以前會去的店,大概
因為遇見潘明奇想起來去的。那裡賣炭烤海鮮,必須站著吃。我從沒有來過,很感到新鮮
,然而心裡更加不知道怎麼形容滋味。並非不快樂,可帶著恍惚,簡直不敢信。
這樣愜意在我們之間真正非常久違。
到家後,不等收拾,我們把酒打開喝了,拿了兩隻杯子,一塊坐在客廳沙發上,隨便說兩
句話,都是高高興興。有些什麼在這之間流動,非常快活,非常甜蜜……我喝了口酒,看
著方微舟。他停下說話,也看著我,突然放下了杯子,另一手過來拿開我手上的杯子,湊
上來吻住我。
我不覺閉眼,然而兩手馬上就去抱住他。他整個身體壓上來,與我的唇舌糾纏得越狠。我
向後倒下去,唇上的熱度稍退。我打開眼,與他凝視。他卻垂下眼,再覆上來吻我的唇,
非常輕,輕得彷彿有些遲疑了。我緊緊地摟住他。他的吻還是向下落到我的脖子。可也只
是這樣子。
他的頭埋在我的胸口一下子,突然別開了。他直起身坐回去,我感到腦中空了一下,非常
難以形容這時的滋味。我同樣坐起來,他卻站起身,收起杯子。
方微舟彷彿就要走開,又停了一下,朝我看來:「很晚了,該收拾了。」
那眼神又是通常的冷靜了,連口氣也是。我整個人僵在原地,心裡無比冰涼,可是臉上卻
一股熱辣。我開不了口說話,只能夠點頭。這之後氣氛低迷,誰也不說話,各自做著自己
的。方微舟洗澡出來又去了書房,明明很晚了。我從浴室出來後,馬上躺上床,望著天花
板發呆。
自談開來到現在,我們不曾有過那方面的事,然而過了段時間,我們之間也好像恢復了從
前那樣子以後,也沒有過。連親吻都沒有,相互都好像很避免。我不敢積極,方微舟也克
制似的。
今天發生了,他並不忍耐,可是緊要關頭彷彿抗拒起來。
不知道躺了多久,終於方微舟進來臥室。看見我還沒有睡,他似乎沒有奇怪,也不問,只
是關燈,摸黑躺上床。我突然一股衝動,就轉過去抱住他。
他沒有動,大概也沒有張開眼。他道:「今天有點累,睡了吧。」
這是我們在一起以後,他第一次這樣明確的拒絕,連一點安撫也沒有。我呆住了,整個感
到非常僵。
我鬆開手,他馬上背過身去睡了。
在隔天以後就連說話也好像尷尬。那兩天週末渾渾噩噩地過去,緊接著又一個新的禮拜,
還是天天加班應酬的情形,除非公事,我與方微舟私下交談很少。談也談不到兩句,好像
索然無味起來。我並不退縮,然而還是感到毫無辦法,又要小心引起他反感。漸漸地,我
們之間彷彿退回到先前很僵的氣氛,說什麼做什麼都不便隨意。到了晚上,一定一個人先
去睡了,另一個人才會進房間。通常是我先躺下了。
方微舟不是我第一個談的對象,可以前也沒有誰使我談到投入了深的感情。以前每段維持
也不超過三個月,可是談的也不多,從前為了減輕母親負擔,就連讀書時候都去找事做。
做事的地方很容易認識人,但我這方面不夠工夫,很快冷下來,也感到無所謂,只想著賺
錢。剛到公司做事,腦子裡也是想著怎樣升職加薪,見到了方微舟,是向來情衷他樣子的
,也不敢太心動。
另外也是因為以前不知道認真的滋味,以前那些人比我玩得瘋,沒有誰會想要真正定下來
,比如王任,比如小兵,其實都是一類人,我在這方面完全沒有商量的對象。不可能和母
親說,作為gay,已經非常傷她的心了。
我只有放任僵局。
好在近一向趕著幾件項目,分了心出去,不至於一直為這方面鬱鬱不振。我也想把事情做
好,不要拖累方微舟。雖然他的升職十拿九穩了,可越到關頭越要慎重,許多隻眼睛盯著
看,又他的對手在公司還是有一定勢力。
這天方微舟找我們幾個部門經理開會,陸江沒有列席。已經有兩天沒有看見陸江出現在公
司裡,開完會出去,陳平悄悄地告訴我,陸江臨時被派往X市出差。
陳平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那邊好像有點狀況。」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倒是記起X市業務是何晉成派系的人經手的。我道:「何總知道嗎
?」
陳平道:「知道也沒辦法。聽見說之前其實就有狀況,硬壓住了,那現在一定是壓不了,
好像帳也亂七八糟的。」頓了頓,又說:「不過上面叫陸總監去,不是讓方總過去處理,
也是有點留面子的意思了。」
我只是點頭。陳平沒有繼續說下去,突然喊了個人,聲音好像尷尬:「何太太。」
我頓了一下,向前望去,果然就看見何晉成的太太。何太太也是差不多四十幾歲的年紀,
但是保養很好,身段窈窕,還是很有一股子風韻。她父親是公司董事之一,家境優渥,沒
有嫁給何晉成之前,當然不少追求的,一方面也是因為她身家條件的緣故,一個個都是青
年才俊。
何晉成是其中最沒有背景的,也沒有錢,偏偏她喜歡。這時她迎面走來,也不知道有沒有
聽見剛剛的話,可帶著笑點點頭,經過去了。
陳平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我倒不知道該怎樣形容心情,忍不住掉頭,去看一眼她的背影
。以往方微舟與何晉成還維持著很好的交情,時常到他們家裡走動,認識我以後,他也帶
我去,何太太與她丈夫當初交往到結婚不容易,大概將心比心,知道我們更不容易,從來
和善,總是表達關心。
這兩年來我很少可以看見她。方微舟和她丈夫關係淡下來,他們家當然也不去了。倒是不
論情勢多艱難,何晉成也不曾戳穿我們的事情。
聽見陳平問:「怎麼了?」
我搖頭,敷衍過去。後面各自去忙了,也忘了這件事。中間我找了周榕俊討論這兩天做的
東西,不太順利,大概還要加班。已經為了這個加班好幾次,周榕俊彷彿厭煩,不過嘴上
還是應下。
他出去後,我拿了菸過去樓道那裡。剛要點菸,聽見背後踩過來的蹬蹬的高跟鞋聲。我轉
頭,想不到會是何太太。她彷彿也沒有料到,站在樓梯上,朝我這裡呆了一下似的,很快
又別過頭。
我默默無語。剛剛我假如沒有看錯,她的眼角有點紅,那神色彷彿哭過。我感到在這裡有
點窘,手上的菸不能點火起來,也不便就走開。
何太太倒好像平復過來,她轉回頭,笑道:「你在這裡抽菸啊?」就走過來。
我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讓您看見了。」
何太太笑道:「少抽點吧,不然……」不然什麼?她彷彿很難開口,只是笑了笑,沒有說
下去。
我轉移話題:「您過來找何總嗎?」
她道:「是啊,他去開會了,我就走了。」
我猶豫一下,還是說:「這樓梯高,您穿高跟鞋下樓危險,乘電梯比較安全,也比較快。
」
她頓了頓似的,點了頭。我也不抽菸了,便和她一道走開。我陪著她到電梯那裡,一路卻
無話可說。
我叫了電梯,對她道:「那您慢走。」
她點頭,可突然又說:「你們還好吧?」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她只是看著我。我頓了頓,不會不懂她的意思。可不太自在,在這種不明的情形下,也絕
對不願意透露出我與方微舟之間有了古怪。我鎮定地道:「還好。」
她倒是微笑起來:「還好就好,能夠這樣久不容易。」停了一下,突然說:「之前好幾次
找你們到家裡吃飯不來,我也猜得到原因……其實你可以和他說,不用擔心,老何不會是
那樣的人,就是他要那樣做,我也不同意。」
這時電梯來了,她對我一笑,就走了進去。
當然知道何太太意思。方微舟和我的關係當面和他們夫婦承認過,那時怎麼想得到有一天
對立。除了他們夫婦,還有李總。李總是其中最肯定不會說出去的人,因為支持方微舟接
班的緣故,本來他對我們的事也一直像是裝迷糊。又是私人的事,根本無關方微舟做事好
壞。
然而也知道,不會全部人都抱持這樣想法,這社會對同性戀敵意還是大。我們的關係可說
方微舟事業最大的隱患,這陣子人事競爭白熱化,何晉成幾次站下風,卻一次不曾拿出這
個把柄,明知道這是最好打擊方微舟的辦法。不過何晉成要是會這樣威脅的人,大概當年
何太太也不會看上他了。
倒是我想過,我們的事真是被洩漏了,只管否認就好了,我們一向低調,至今完全不曾有
誰懷疑過,大概能夠敷衍。就怕風聲出來,一時軒然大波,沒完沒了。有心的話,說不定
也還是可以發現蛛絲馬跡。
卻不知道究竟方微舟怎麼想的?他幾次和何晉成交鋒,情勢總是他有利,也不知道哪天要
被反咬一口……何太太今天對著我說破了,或者出於感慨,又或者因為別的什麼緣故。究
竟用意怎樣,我不便深想,可是免不了認為她要借我的口去告訴方微舟。
我坐在辦公室的位子上,點著菸,徑想著這些,便看一看桌旁的電話。
要怎樣去談起來?特地去,簡直不知道該用什麼立場,男朋友?向來和他也不去談到這個
,作為下屬去說,同樣怪。不論哪種都是不便。假如沒有方微舟,我與何晉成在業務交集
不多,不會太有機會熟悉,當然也不會認得何太太,今天又私下談到這個。
當然公司裡多的是積極去奉承的人,平白就創造出機會。比起其他人,我進公司後,一直
也積極在事業表現,與客戶關係良好,這方面還是不夠下功夫,當初沒有方微舟提攜,可
能升職不會太快。到現在這個位子,過了長久一段時間,我的表現不可說非常好,曾經也
做出幾件成績,受到的重用也就這樣程度了,因為和上面的關係不費心。
原因也知道,無關感情的變故。這兩三年來,家裡的情形改善很多,房貸和家裡欠款都還
清了,母親退休下來,終於清閒……這長年的擔子卸下來,雖然感到輕鬆,可是回過味,
非常無所適從。從前因為這個專注事業,別的方面沒有考慮,空下來後,馬上不知道做什
麼,唯一還持續的是和方微舟的關係,然而好像也不能夠當作一個努力的目標,前途茫茫
。
這種種心情,我一次也沒有和方微舟透露過。總有點難以啟齒似的。
最後我沒有打電話。
到中午,我和部門幾個人到外面去吃飯,這是之前說定的,部門又一批實習生要離開了,
按照往例請他們吃一頓。距離上次的請客,不過短短一個月,時間真正非常快。
還是在上次請客的餐廳,因為方便,距離公司近,大家走路過去。我不免想起之前吃完飯
回去所見到的,心裡也不知道該是什麼滋味。當時看見方微舟與相親的女孩子走在一起,
感到不痛快,對他生疑,可沒有想到自己正在那裡背叛他。
更想不到如今。我一時很感到低迷起來,不過也還是振作應酬。這次的實習生不像上次的
活潑,中規中矩,談不了許多,吃完飯還早,彷彿不得勁,又說走一走。附近有間超商,
大家便往那裡走,買咖啡。
本來我不過去了,突然想到沒有菸了,就一塊去。周榕俊他們幾個帶著實習生站在櫃台叫
咖啡,我讓他們幫忙買菸,自去書報架前。我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起來,也不是真的想看
,心思不定,又放回去。
我從衣袋掏出手機,上面沒有動靜。中午出來之前,我還是打了內線給方微舟,上午開會
,當然公事公辦,散會後,他馬上一副要繼續辦公的樣子,我就出去了。不過我也不準備
去提起何太太。
打過去,他倒不在辦公室。女秘書不管他中午的行程,說不知道。
我把手機又收起來了,走到前面櫃台。那裡已經排起一個隊伍,店員只有一個,要結帳和
煮咖啡,有點分不開身似的。我站到周榕俊他們幾人身邊,說著話,隨便地看,突然看到
排隊的一個女孩子,她正好轉過來看東西。我怔了怔。
我與這女孩子其實不認識,但也可以說非常熟悉。她是方微舟之前相親的那個姓周的小姐
。我不覺盯著看。
當然她絕對不知道我是誰,大概察覺視線,奇怪似的看過來。我倉皇地掉開眼,感到有點
僵。
這時聽見旁邊一個人問:「經理,那是……你認識的啊?」
我頓了頓,道:「不認識。」
另一個偷笑起來:「經理是不是……」
周榕俊他們也都是笑。有人說:「經理乾脆去要電話吧。」
我窘起來:「胡說什麼。」又不禁朝那位周小姐隱隱望了一眼。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
不過不往我這裡看了,只是看著前頭,站得很拘謹似的。
她撥了一下頭髮,突然她的另一邊有個身影靠近,是個男士。她馬上掉頭,卻與對方說笑
起來,兩人彷彿很親密的樣子。我有些意外。剛剛起鬨的人低聲道:「唉,可惜了經理,
人家好像有男朋友了。」
聽他們又要七嘴八舌起來,我回過神制止:「好了,你們不要再胡說下去。」
他們才閉上嘴。這時咖啡也好了,大家拿了咖啡就走。那邊的隊伍終於也開始疏通起來。
我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頭,現在又看了更仔細,果然確實是那位周小姐,她和身旁的男
士依偎站著,她甚至從對方手上拿過皮夾抽出鈔票。
我不再看了,連忙朝外走。可是心裡整個說不出的迷惘,形容不出心頭滋味,短短一個月
,這位周小姐儼然與方微舟完全沒有發展了。
當時在商場看見方微舟和周小姐在一起,後來想想,他們看上去也不太親密,本來方微舟
對女孩子向來紳士派頭。然而理解是一回事,親眼看到他們見面,怎樣會痛快?何況他正
在電話裡隱瞞。可真正怎樣並不知道,也許根本就沒有新的相親對象,他父母請的還是周
小姐。也不一定他們不在家吃飯,就在那商場的餐廳,出來湊巧遇見潘明奇幾人。不是不
可能,後來我也看過方微舟手機,知道周小姐和鄭采菲是很好的朋友,她又託過鄭采菲探
口風。
一想下來,我感到心情複雜。又茫茫然,簡直不知道還能夠怎麼去想了,去問也不知道怎
麼問,在現在又僵起來的情形下,說什麼都是雪上加霜。當然一切也還是怪我自己。
我始終沒有提。當天回到辦公室不久,方微舟打了一通內線過來,大概是他的女秘書說我
打過電話。
「什麼事?」
通常是這樣淡的口吻,又比起這陣子時常的冷冰冰好很多,可是隔著一層,乍聽起來彷彿
完全不帶有任何感情。我頓了頓:「沒什麼。」還是道:「早上看你忙,想到提醒你吃飯
。」
方微舟道:「哦。」這口氣的溫度隱約高了一點。他又說:「昨天李總出院,我和陸江在
中午時去他家一趟,就在他家吃了。」
我倒是不知道李總出院,大概公司也沒幾個人知道。不過聽見他和陸江一齊去,本來也合
情合理,可有點不是滋味。我道:「嗯,那沒事了。」
方微舟突然道:「對了,晚上我要回去一趟。」
我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他的回去是哪裡,他父母家。我沒說話,聽見他說下去:「我
媽媽上午整理東西摔了一跤,我回去看一看。」
我嚇一跳,忙問:「沒事吧?」
方微舟道:「應該沒事,直到剛剛才給我電話。」
我猶豫著說:「那你回去看一下就走,不太好吧?」
方微舟道:「本來我也打算住一晚。」
其實我也是這個意思,然而聽他早有打算,不免心頭有點怪的滋味。又有點憂慮似的。突
然我想到,或者他母親根本也沒有摔跤,是用計讓他回去,可能請了什麼人要他認識——
簡直遏制不了這樣的惡意。我只道:「我知道了。」
方微舟道:「沒事掛電話了。」那頭喀嚓一聲,馬上斷線了。
我堵了一下,可將話筒放回去了,繼續辦公。這之間出去找人說一件事,遠遠看見陸江帶
一個實習生從另一頭走過去,他們進去了方微舟辦公室。上午剛聽見說陸江去出差了兩天
,想不到這樣快回來。
我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該怎樣想,就走開了。
晚上方微舟離開,並沒有另外告訴我。我和周榕俊加班,去茶水間倒茶出來,正好碰見他
的女秘書下班,想到問了一聲。
她道:「方總走了,和陸總監一起走的。」
我沒有想到,頓了一下才勉強說話。敷衍過去後,我回去位子上,整個好像提不起勁做事
。方微舟不至於用他父母的藉口,陸江也開車,兩個人不過是一塊下樓。當然我也只能夠
這樣想,無緣無故懷疑他太不對了。
周榕俊拿東西來給我看,說:「經理你不舒服嗎?」
我連忙振作:「沒事。唔,這個我看看。」
周榕俊近來表現不算好,時常疲憊的樣子,不像以前非常有幹勁,做什麼都是專注,這次
修改了,程度也遠遠比不上以前。我放下文件,看看他。
他彷彿也知道了我的意思,臉上有點消沉,又窘似的。他道:「我拿回去重做。」
我把東西遞回去:「怎麼了?這陣子沒睡好嗎?」
周榕俊面色不改:「還好。經理,我知道了,這個我會做好的。」
我想了想,記起他說過年前要與女朋友登記結婚,年後補請客的事:「是不是準備結婚的
事太累了?」
周榕俊先不說話,可是兩邊肩膀馬上垂了下來。我示意他在旁邊的椅子坐下:「有什麼就
說出來。」說出這樣的話,我暗地一怔,簡直想笑。也不知道是誰才需要找人好好說上一
說。
周榕俊去坐下來了:「我們可能……唉,也不知道能不能結婚了。」
我問:「不是好好的嗎?」
周榕俊道:「之前是這樣,不過談到具體,她父母那邊有點意見,希望我們先買房子,之
後再請客登記,不過這點我爸媽也有意見,他們覺得買房子的錢不能全部是我來付,還有
請客地方,也是錢,聘禮多少等等,一堆事情。」
他一說,就說了一通,包括埋怨他的女朋友。女朋友當然是站在她父母那裡,同樣認為需
要先有房子,對於現在租屋的地方感到很不喜歡。本來最體貼入微的一個人,在這時與他
意見相左,倒是一個麻煩了。
他們租屋那附近,我曾經送他回去看過一次,不能說好,也不能夠算很壞,雖然沒有地方
可以停車,可是清靜。
我免不了要想自己,在這裡做事多年,只有這兩三年才開始存款,前面所賺的都拿回家貼
補,當初假如沒有與方微舟同居,還要煩惱房租費。在這個市不論多大多小的房子都是貴
,租屋也便宜不了太多,年年調升,算起來花在這方面也很可驚。
說起來,我在各方面依靠方微舟太多了。
周榕俊這時已經不說了,自在那裡沉思似的。我起來,走過去拍拍他的肩:「好了,休息
一下吧,差不多吃點東西,我們也不要弄太晚了。」
周榕俊抬起頭,勉強似的笑了一下:「好的,經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外賣吃的有問題,或者因為周榕俊心思太重,吃完了飯,過沒有多久就不
舒服起來。本來我也不知道,看時間差不多收拾了,出去辦公室,竟看見他伏在桌子上,
那樣子好像睡著了。我走過去喊他,一拍他的肩,那襯衫溼透了,都是冷汗。
我嚇一跳:「你怎麼了?」
周榕俊呻吟著:「唔,胃痛。」
只是胃痛就冒出一身冷汗?我道:「你怎麼不早點說!」又問:「你身上有沒有藥?」
周榕俊搖了頭。我看他實在嚴重,便摻他起來:「不要待在這裡了,我送你去醫院。」
周榕俊哼哼兩聲,不過配合著站起來了。我帶他下樓去停車場,將他安置到我的車上,我
自己都滿頭大汗了。
我開了車,一時卻不知道去哪間醫院。周榕俊倒是給我指了一個,是一間很出名的私人醫
院,原來他女朋友就在那裡做事。
我連忙驅車過去,好在過了馬路巔峰時間,很快到了。這之間,周榕俊給他女朋友打了電
話,等到我們停好車,走過去,他女朋友已經在急診室門口。
他女朋友個子不高,長相清秀。看見我們,急忙過來要摻周榕俊。不過周榕俊個頭比她高
壯太多,還是我攙扶住了。
很快掛號好了,可是醫師忙不過來,先安排周榕俊去躺在病床上。他女朋友來來回回周旋
,過不久一個護理師過來給他打針吊點滴。
我在一邊無事可做,但是不便馬上就走。
點滴吊上以後,周榕俊彷彿輕鬆很多,神色略有點好看了。他向我道謝,他女朋友也是。
「給您添麻煩了。」她說。
我忙道:「沒什麼。」
她自責似的道:「怪我沒有注意。」
周榕俊沒說話,可是握住了她的一隻手。我看了一眼,感到腦中彷彿空的,什麼都不想,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心頭會生出一絲惘然。
他女朋友又一次向我道謝起來。
我客套兩句,轉口:「妳在這裡做事?」
她點頭:「我是門診助理,不算醫護人員,上班時間比較固定。」
又說了兩句,剛剛幫忙打針的護理師再次過來了,這次還領著一個人。我一眼只看見對方
身上白的長外衣,想是醫師來了,便往後退開。那人倒真是醫師,走過來,一面問情形,
一面戴上聽診器,去聽周榕俊肚子的聲音。
那醫師聽完後,取下聽診器掛在脖子上,和周榕俊和他女朋友交談,又掉頭和隨同的護理
師吩咐,等她走開,這才好像往我這裡看來。
不看還好,這一看,我馬上愣住。又想不到對方竟會記得我——林述問對我道:「咦,是
你,這麼巧,他是你的……」
周榕俊他們都朝我望來。我連忙說:「同事。」也不知道為什麼,感到需要解釋:「我們
加班,我發現他不舒服,他……這是他女朋友,她在這裡做事,就送過來這裡。」
林述問微笑起來,就說了個名字,似乎就是周榕俊女友的名字:「她是跟我的門診的,我
知道。」就稍微轉開臉,向著周榕俊他們道:「沒事,應該不用住院,不過要照個胃鏡,
已經安排下去了,等一下就能夠排上去做了。」
周榕俊和他女友一塊道謝起來。
林述問又說兩句,就走開了。
周榕俊女友這時問我:「您也認識林醫師?」
我只是笑了一下,沒有多解釋。
當晚以後沒有再看見林述問,我與他究竟不算熟悉,又夾雜了那點複雜的原因,倒反而鬆
口氣。急診這邊病人沒有少過,陪看的家屬也非常多,很吵鬧,不是一個久待的地方。周
榕俊這邊也不用我照看,再待了一下子,我就走了。
回去當然沒人,方微舟到他父母那裡了。
到現在他沒有打過電話來,訊息也沒有。也沒什麼,通常他回去,整個好像失去消息。因
他回去都是有目的,不免不痛快,也並不會打擾,打過去也是匆匆說上兩句就掛斷,乾脆
不去自討沒趣。然而我們之間已經不是以前的情形,偏偏又知道今天他和陸江一塊走掉的
。
之前查他們聯繫,看上去沒問題,可是不夠確定,心頭還是留下疙瘩,近來他們互動很緊
密,怎樣不介意?現在我和方微舟又僵持著,關係冷,和他的親密不夠,對他和陸江反而
不便疑心,卻停不了胡思亂想,簡直焦灼。
我們之間方微舟沒有錯,他對我高興或生氣,我都要逆來順受,但是他不理我,難道我也
不去理他?無論如何困難,我總是要去哄他。
我拿起手機撥過去,聽見響了好一下子,終於他接起來。
「什麼事?」
這口氣還好,不過他背後聽不見其餘聲音,很安靜,倒是有點謹慎似的。我頓了頓,道:
「你現在方便講話嗎?」
方微舟只道:「怎麼了?」突然口吻好像僵了起來。
我硬著頭皮說下去:「沒什麼,唔,我剛剛回來,想到給你打個電話。」
方微舟好像一頓,語氣又緩和下來:「怎麼現在才回來?」
我道:「加班。」就提了一下這兩天一直在做的東西。
方微舟道:「其實早上我看過也差不多了,不過的確不夠讓人滿意。」
我道:「我也這樣想,所以要周榕俊再改改。」
方微舟道:「嗯。」
話說到這裡,彷彿再沒什麼可談了。私下我們並不太要去談到公事,然而在現在的情形,
特地打電話給他,不是談這些,好像奇怪。然而以我們的關係只談這個也怪。沉默下來,
更襯出氣氛的僵。我並不是真的無話可說,明明也有想問的事,但是感到很難開口。
我道:「那,沒什麼事了。」
方微舟道:「嗯。」
我頓了頓,突然很不願意就這樣掛斷了。他好像也沒有主動結束的意思。我鼓起勇氣:「
你媽媽沒事吧?」
方微舟靜了一下子,道:「沒事,摔了一跤,腳有點扭了,不過能走。」
我道:「那就好。」
方微舟像是嘆了口氣,說:「我家裡沒什麼事,明天直接到公司上班,晚上我就回去了。
」
我道:「嗯。」
方微舟道:「明天你也要上班,早點睡吧。」
最後的叮嚀隱約帶著一點溫存,也不知道為什麼感到很久違,心裡微熱起來。我說好,還
等他先掛斷了,才結束通話。
隔天我很早到公司去,通常這個時間方微舟已經到了,他家裡又遠,一定要比平常更早出
門。果然他到了,車子已經在停車場裡。我停好車,趕到電梯口,他還在那裡。
看到我來,方微舟像是怔了一下,他看看手錶:「這麼早?」
我倒也沒有想到這樣快看見他,一時有點激動。我道:「睡不好,就早點出門了。」
方微舟道:「怎麼會睡不好?」
我道:「可能是因為你不在。」
方微舟先沒有說話,不過朝我看來。我也向他看著,竟有點說不出的緊張,向來也會這樣
調笑,可自關係緊張以來,一直好像刻意避免。他在那方面拒絕了我以後,更加難堪去說
。
方微舟神氣好像沒有變,又好像變了。剛好電梯門開了,他走進去,一面道:「就這樣也
能睡不好,嗯?」
我愣了一下,馬上跟進去。我小聲道:「你看我一天沒有你都不行。」
方微舟往我看,沒有說什麼,倒是微笑起來。他伸手去按樓層,我還想說點什麼,突然快
關上的門又打開了,有人在外面按了鈕。
門打開,看清楚是誰以後,我一時有點說不上的情緒。也還是鎮定地打起招呼,我開口:
「陸總監。」
陸江看見我,似乎一愣,不過點點頭。他站進來了,我只好後退一步。他這時朝方微舟看
去:「早。」
方微舟道:「早。」
陸江掉頭看了我一眼,又看方微舟:「你們一起來的?」
方微舟道:「當然不是,昨天不是告訴你了,我回我父母家去。」
陸江笑道:「哦,對對,想起來了。」就轉口說起別的事。也不是什麼公事,一些無關緊
要的,他們倒是有說有笑。
直到電梯到了樓層,他們還在交談。走出去時,方微舟掉頭向我看來,是通常公事公辦的
態度,就點了一下頭。
陸江隱約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同樣走出去。
我才出去了,還是站在原地,整個好像木然,只能夠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在一塊的背影遠
去。
周榕俊請了一天假,他還在醫院裡。我嚇一跳,昨天分明說沒事,他已經解釋起來,他女
朋友看他突然犯病成這樣子,簡直不能更驚嚇,非要他住院一天做個完整的檢查。我聽了
,又多給他一天假,讓他可以更好的休息。
部門的幾個人知道了,都說中午抽空去看他。那間私人醫院距離公司不太遠,不堵車只要
十幾分鐘路程。本來我不去了,最後還是讓他們拖著一塊去。大家坐一部車足夠,乾脆我
開車。到停車場,走過方微舟停的位子,那裡是空的。我腳下頓了頓,身後吵鬧的聲音馬
上蓋過來,不敢多停留,連忙經過去了。
早上之後再沒有機會和方微舟交談,他一早照例到樓上開會,回來後並不一定找我們幾個
部門經理,我沒事也不便找他。不知道他中午有什麼約會?又是和陸江?昨天早上才聽見
說陸江去X市出差了兩天,想不到中午一回公司,馬上和方微舟出去,雖然他們是一起到
李總家裡去了。我開車出去,這時便一個念頭,馬上想掉頭去看陸江的車子在不在。
當然還是沒有回頭。
車上幾個人談談笑笑,突然一個人說:「聽見說高董事住院了。」
有人問:「你怎麼知道?」
「何總太太昨天過來,何總的女秘書出來倒茶,我遇見了,和她聊天隨便談到的。」
「這種事還能隨便談到啊?還這樣剛巧遇見,你和人家女孩子在一塊了就直說。」
幾個人笑成一團,話題就轉開了。
倒是我記起來,何太太娘家姓氏就是高,高董事是她的父親,何晉成的岳丈,可說他在公
司裡最大的一個靠山。我想到那天看見何太太一臉愁容,又像是哭過的樣子,會是這個緣
故?當聽見說何晉成派系的人馬在X市分公司出狀況,高董事沒出面,我隱約奇怪,可是
在陳平面前,有的話也說不得。昨天更沒有機會問方微舟,也沒有想到。又一個原因,並
不願意去提起見過何太太的事。提起來,便免不了要說到我們的談話內容。
這時有一個把話題繞了回來:「對了,高董事為什麼住院?」
最先起頭的人說:「聽見說是癌症,情形也不太好。」
想不到何太太的父親會這樣嚴重。我又想起來她那天的樣子,不免聯想起這陣子何晉成那
邊的情形,比起以前,他們並沒有做出太有力的作為。大概士氣受到了影響,畢竟主要佈
局都是依賴何太太的父親,他一倒下,整個鬆散了。
到醫院後,我讓他們幾人先下車進去,將車子停進去了醫院的停車場。我從側門走進去醫
院,經過一段過道,一排的診間前面都是人,已經中午了,可是上午的診號還沒有完。我
走過去,正好一間診間門打開,女護理師陪著一個老人走出來。我不禁看一眼門牌上的醫
師名字,是林述問。
我沒有再往門裡面看進去,雖然林述問並不一定會看見我。我匆匆走開,上樓到體檢病房
去看周榕俊。
經過一晚的休息,周榕俊氣色好很多,他自己住一間病房。大家聚在裡頭,與他有說有笑
。看見我進來,他停下說話,轉口和我道謝。
「經理,昨天真是多謝你,太麻煩你了。」
我笑道:「好了,這些話就省了吧。昨天胃鏡做完了,沒事吧?」
周榕俊道:「沒事!只是胃炎。」
一個說:「胃都發炎了,還說沒事!都要結婚了,怎麼弄成這樣子?」
其他幾個也調侃起來,周榕俊只是苦笑似的。過了一會兒,他女朋友進來了,大家也就收
斂起來,不敢隨意拿他們結婚的事玩笑。
下午都要回公司,我們沒有留太久,又說了兩句就走了。
整個下午我都在辦公,直到下班時間,我想到應該給方微舟一個電話,因為周榕俊臨時生
病,他負責的項目不能停下,於是我接過來做,便需要加班。我打了內線,等了等,有人
接起來。
「您好。」是他的女秘書。
我頓了頓,道:「我是蕭經理。方總不在裡面了?」
她道:「在的,請稍等,馬上幫您轉進去。」
片刻後,換人接起來,不過先聽見方微舟隱約叫了一個人的名字,原來是陳平在他的辦公
室裡說話,不然需要轉接。大概陳平出去了,話筒傳出方微舟的聲音:「什麼事?」
我道:「是我。」
方微舟道:「我知道,怎麼了?這個時間差不多能下班了吧。」
我道:「今天我這裡還要加班。」就和他說周榕俊生病的事:「他要住院一天,不過他手
裡的東西還不行,明天就要開會了。」
方微舟沉默了一下,道:「不然拿回來做,我看看吧。」
我並不想在這方面過份依賴他:「應該不會做太晚,昨天也加班做了。」
方微舟又靜下來,過一下子道:「好吧。」又說:「那我先走了,你回去開車路上小心點
。」
我說好。掛斷電話,我就繼續做事了。
不知道多久,我起身拿了杯子去倒茶,這時辦公間幾乎沒什麼人,有一邊的辦公室的燈都
關了。我倒完茶出去,過道上差點和一個人撞上。是陳平。
「咦,你還沒走啊?」
我笑道:「一會兒就走了,你也不走?」
陳平笑道:「回去收拾就要走了,對了,你要是也可以馬上走,不然一塊去?陸總監請客
。」就說了一間酒吧的名字:「訂了包廂,好幾個人都去了。」
我根本不知道有這件事,本來也沒興趣,可突然有個念頭。我問:「方總他也去了?」
陳平道:「哦,我也問過他,他沒有說去不去。」
我點頭,心裡好像非常麻木似的,後面也不知道說什麼,反正是敷衍。我回到辦公室坐下
,呆呆地望著桌上的手機。其實沒什麼,和普通應酬沒有不同,通常在過年前這樣的請客
也不少,不用特地說,何況方微舟沒有說去不去,可心裡還是不痛快,不得不覺得有點什
麼。
我猶豫著打不打電話,然而打過去又怎樣?方微舟也可以說是臨時改變主意,或者盛情難
卻。……越想,越加感到心頭鬱悶,又好像愧疚,我們之間毫無疑問是我做錯,根本不該
平白把方微舟想到同樣壞的情形。我不該去質疑。
本來也是我自己胡思亂想。他與陸江向來都是關係很好,私下不談,在公司方面一直是相
互仰仗。
我打了電話,方微舟那裡是通話的狀態。我馬上掛掉,但是也靜不下心做事。我就離開公
司了,開著車,好像前路茫茫似的。停紅燈時,瞥見路邊一間酒吧,突然我想到好久也沒
有出來像是以前那樣玩。我感到需要抒發,可好一陣子沒有小兵的消息,和王任已經真正
鬧翻,想要找個人出來,竟然這樣困難。
也不是完全沒有人可找,可是不如不找。
我沒有去酒吧,突然感到胃部緊縮。晚飯沒有吃,又心事重,身體已經受不了,昨天我才
說了周榕俊一頓,今天反而我自己不注意。我兀自好笑,可不去醫院,打算買個藥吃就算
了,但是開著車,也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了林述問那個人。又想起上次短短的談話,我便改
了方向。
進去醫院後,我馬上後悔了,白天林述問看診過了,怎麼會晚上又看,何況特地找他看,
簡直怪。可大概看我徘徊不定,服務台前的志工過來詢問,好心告訴我,這個時間夜診還
沒有結束,問了我情形。我甩脫不掉,就讓對方幫忙掛了號。
想不到林述問倒是有看診。
我拿著看診單去到診間門口,晚上人不多,只有零星幾個。我找了位子坐下,可是感到坐
不住,膠著半天,還是決定走了。我站起來,診間前面的號碼燈再次跳了一個號碼,門也
打開了,前面的病人走出來。
我站著不動。可能看不見下一個進來,女護理師走出來叫名字。這一叫,我只好走過去。
這看診的房間不大,一眼可以看見全部,擺設和我平常去看的診所也沒有特別不同。林述
問就坐在看診的桌子後,他面對電腦打字,好像不曾注意到是我。女護理師要我到桌旁的
椅子坐下,回頭去關上門,便站到我背後一側的位子。普通看病的情形也是這樣子,可這
次我很感到彆扭。
其實我的資料一定早早就調過來這裡,這間醫院是私人擁有,一切採用最先進的設備,病
歷都是電子化,有多少病人看診一目了然,林述問當然能夠從電腦上看見我掛號。他這時
掉過身,面朝著我,果然沒有很意外的樣子,倒是微笑。
他並不裝作不認識:「真的是你,剛剛看見名字還以為是同名同姓的人。」
在身後的女護理師彷彿打量起來,我感到芒刺在背,簡直想走。當然還是坐著,我定定神
,對著林述問擺出笑容。
好在林述問沒有寒暄下去:「今天怎麼了?」
我道:「胃不太舒服。」
林述問再仔細問了症狀,聽完描述後,又問我幾項進食方面的習慣。他讓我起身,到旁邊
的診療床躺下。女護理師便請我脫下大衣。我照做之後,他用手按壓我的肚子幾個地方,
一面問我感覺。
最後他戴了聽診器聽了聽,就讓我起來了。他便回到桌子前坐下,對著電腦打字,一面道
:「有點脹氣,不過問題不大,吃藥能夠改善。只是記得,平常吃東西要慢一點,更好消
化。」
我默然地點頭。
林述問掉過頭看我,道:「胃的部份,倒是可能有發炎的現象,我們安排做一下超音波好
了。」
想不到會這樣麻煩,我問:「什麼時候做?」
林述問看看電腦,道:「明天早上方便嗎?這個檢查不可以吃東西,早上八點半做,怎麼
樣?」
我感到決定困難。請假倒是方便,但是我並不想讓方微舟知道來看病的事,只是無緣無故
請假,或許方微舟知道後要不高興。我便道:「讓我考慮一下。」
林述問道:「我還是幫你排上去吧,這個臨時不好排,而且時間是最早的,差不多五到十
分鐘可以結束。」
他看著我道:「不論怎麼忙,還是要照顧身體。」
我只有答應下來。林述問打開抽屜,拿出一張單子給我看,上面是檢查的注意事項。他讓
我拿回去仔細看。接下來,他便專心似的打字。
女護理師的聲音響起來:「先生,可以了,請到外面稍等。」又去打開門。
我點頭,低聲道謝,就拿起大衣出去了。
也不知道多晚了,外面空蕩蕩的,並不見半個等候的病患。我穿回大衣,連忙看錶,竟已
經快要九點鐘。我拿出手機,倒正好響了。是方微舟打過來的。
接了之後,馬上聽見他的聲音:「東西還沒有做完嗎?」
是好像關心的意思,可口吻乍聽彷彿有點僵。我不免猜測他打過我辦公室電話,然而我早
早走了,他找不到我,說不定疑心什麼起來。……突然我不知道心裡應該要怎樣的滋味,
倒是我覺得不用瞞他看病的事了,本來擔心說出來,要讓他以為我博取同情。
然而也絕對不能夠讓他多心是特地過來讓林述問看病。好在這醫院也不只林述問一個腸胃
科醫師,我道:「差不多了,唔,其實我八點鐘就走了,順便過來看周榕俊,剛好我胃有
點不舒服,他女朋友也聽見了,她在這邊醫院做事,就幫我掛號看病。」
方微舟安靜了只有一下子,他道:「怎麼會不舒服了?」
我道:「沒事,可能這陣子吃飯不固定時間的緣故。拿藥吃就好了,順便安排了一個檢查
。」就說出了明天請假的事。
方微舟道:「嗯,做個檢查也好。現在看完病了嗎?」
我應了聲,心裡始終猶豫著問不問他一件事,他那裡很安靜,聽不出是在哪裡。假如他去
了陸江的場子,那邊再熱鬧,怎樣也能夠找到一個安靜聽電話的地方。我還是鼓起勇氣。
「你,你在家嗎?」
方微舟似乎不奇怪,彷彿好笑地道:「不然我會在哪裡?好了,不說了,你等一下回來開
車小心點。」
我還是鎮定地說話,可有點恍惚,感到心裡有什麼鬆開來。掛斷後,我又不能感到夠相信
似的。馬上也愧疚了,不知道為什麼非要這樣疑心他,好像這樣我就能好受,簡直可恥。
「蕭漁先生。」
背後有人叫,是剛剛的女護理師,她拿著幾張單子,一併給我,一面交代我總總的注意事
情,包括明天的檢查。在她身後的門打開著,能夠看見裡面。林述問沒有走出來,雖然外
面也沒有病人了。我掉開眼,對她道謝,便拿著這堆單子走開。
很快付錢拿藥,我繞回剛剛的診間走廊。那邊一排的看診燈號已經熄掉,門也都是關上的
,突然有一間的門打開,倒不是剛剛去過的那間。兩個女護理師走出來,一面說笑,關了
門,一面走開了。
這時又一間門打開,走出來一個穿白色長外衣的身影。
我正好經過去,頓了頓。大概林述問也沒想到,愣了一下。不過他就上前與我搭訕著一齊
走著,似乎看見我手裡的一袋藥,便道:「藥都拿好了?」
這口氣也還是不生疏,然而我們之間私下究竟不算熟,以及有一個複雜的因素,剛剛是因
為看病,不然其實面對他,總好像很窘的。我當然不會舊事重提,只是他彷彿也忘記了似
的,絕口不說。
我點著頭,和他客套:「嗯,今天謝謝你。」
林述問倒是笑道:「你來看病,我是醫師,本來就是應該的,不用道謝。」
我不禁笑了,突然就不覺得氣氛尷尬了。
林述問道:「不過真是很湊巧,本來晚上我沒有看診,今天是臨時幫別的醫師代班,那個
醫師不是腸胃專科,病人比較少,不然到現在我也不可能下診。」
我想起來中午看見到的,便說出來,又道:「真不知道你這樣厲害,原來大家都指定要你
看病。」
林述問笑道:「這個科別一向病人多,倒不是我多厲害。」可能談到專業,又是看病時那
副神氣,好像怪我剛剛猶豫:「明天一定要過來做檢查,不要以為胃不舒服是小事。」
我討饒:「我知道的,我會過來的,只是要請假,有點覺得麻煩。」
林述問還是正色:「身體真是鬧到很難受的話,可要比請假更麻煩。」
我便不多說下去,只連連點頭。
林述問倒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似的:「又職業病了,抱歉。」
我笑笑:「沒事。」
走到了一個岔道,一邊過去就是通往停車場的側門,另一邊又是一條走廊,那裡有一座電
梯,他要過去搭乘到樓上病房去。
分頭前,我道:「明天我會記得過來的。」
林述問笑了笑:「你要是不過來的話,我會給方微舟打電話,讓他帶你過來。」
這本來應該很順口的一句話,何況他也知道我和方微舟是在一起的。只是沒想到他突然打
趣起來,我愣了一下,一時做不出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