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在這一行,教導伊森最多的就是西奧多勒曼。他是上司,也是導師;更多時
候,他甚至是父親一般的存在。讓西奧多感到驕傲始終是伊森的職涯目標之一。
伊森從來不認為雅科夫比西奧多更值得信任……直到今天。
情報局的內部問題和雅科夫並無關聯,即使他對雅科夫在他的生命中任意來
去感到不滿,也難以否認對方真的是出自善意,就像在伊斯坦堡,以一種非常令
人困擾的方式。
史蒂文生才是和這次的事件有直接關聯的人。然而誰都知道他沒有獨自行事
的能耐,背後一定有人指使,他慣於聽命的西奧多則首當其衝。
伊森由衷希望是雅科夫搞錯了人,可是他若想釐清真相,只能放膽一試。
於是他開始說了,從坎蒙的運輸機講起,詳細交代他如何抵達總部,如何試
著聯絡西奧多,又是如何失望地離開,一直到公寓裡的電鈴聲響,都沒有半句假
話。
「我打開門,讓史蒂文生他們進來,」伊森保持著和西奧多的視線接觸,他
的聲音、心跳,都和剛開始述說時一樣平穩,「他們似乎想拿什麼文件給我,但
我還沒有看見內容,雅科夫就闖了進來。」
「……你不知道小隊出現的原因?」
「他們沒有機會告訴我。」
西奧多微微皺起眉頭,「說下去。」
伊森儘可能快速地思考,複習吉米說過的話,回想現場在他失去意識前是什
麼樣子。
「殺死史蒂文生的第一槍來得太快,幾乎發生在雅科夫進門的同時,我們都
來不及反應。」
「他用什麼武器?」
「柯爾特巨蟒。」
西奧多點了點頭,伊森繼續說了下去,「我拔槍試著攻擊雅科夫,但是史蒂
文生卡在我們中間,他中槍後向著我的方向倒下來,他的……頭顱的一部分濺在
我的身上臉上……我的反應不太好,身體失去了平衡。」
他猜雅科夫大概想扛下全部四條性命,可是他實在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編
出一個既吻合每項細節、又不破壞亨利雅科夫造成所有傷亡的說法。
因此他決定讓自己在那一場混亂中提早退場,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職業水準
什麼的,現在都暫時顧不到了。
「我摔倒時必定撞到什麼東西,接下來的事情都是聽吉米說了才知道。事情
的發展實在出乎意料,我想我的運氣還不算太壞。」
西奧多沉默地望著他,眉毛高高揚起,好像伊森說的話也大大出乎他的意
料。
這樣的靜默令伊森感到不太舒服。
「我知道史蒂文生不可能活下來,但是,其他人呢?」
「沒有人倖存,」西奧多刻意頓了頓,雙眼緊盯著他,「除你以外。」
有那麼短暫的片刻,伊森又感覺到十年前身為倖存者的罪惡感。他聽見監測
儀的嗶聲一下子跳快了幾拍,好一會兒才平穩下來。
「我……我感到很遺憾。」
「你知道嗎,殺死他們的不是巨蟒,而是史密斯威森。」
伊森當然知道,那是他的槍,繳給了史蒂文生,成了殺人凶器。他微微睜大
眼睛,假裝驚訝。
「打傷你的,卻又是另外一把槍。」
這個伊森就真的不知情了,「他換了兩次槍?為什麼他要那麼做?」
「我們本來希望你能解答這些疑問。」
伊森搖搖頭,「雖然我追捕他那麼長的時間,他做的許多事情,我仍然弄不
明白。」
「算了,或許答案一點也不重要,搞不好他只是懶得裝填子彈。」西奧多歪
了歪嘴角,知道這是個荒謬的猜測。
「史蒂文生他們來找我,你知道是為了什麼事嗎?」
伊森滿心期待地仰頭望著長官。只要西奧多說不知道,撇清和這件事的關
聯,他一定會相信他的。
也許是錯覺,伊森覺得西奧多開口前的空檔長了一點。
「他們……是去警告你,並且協助你和你的表弟暫時搬遷到安全的藏身處。」
他的語調平穩,懇切的目光跟伊森說謊時一模一樣,連機器也不能偵測出任
何破綻,「我們得到亨利雅科夫還活著,而且人就在黑桑的消息。無論破壞坎蒙
任務的人是誰,那個人很可能也把你的住處洩漏給他。」
伊森忽然想笑。
這算什麼呢?他和西奧多都曾經是對方最信任的人,現在卻一臉誠懇地互相
說著滿篇謊言。
當然,西奧多的謊言有可能完全出於善意,或是任務考量,情報單位就是這
樣,不是嗎?他反覆在心裡對自己說著,嘴角的肌肉牽動,硬擠出來的笑容難看
得更像哭喪著臉。
「別自責,沒有人料到他還活著,」將伊森的反應誤認為是雅科夫造成的衝
擊,西奧多拍拍他沒有受傷的右邊肩頭,微笑著說,「他的好運總會用完,我們
會逮到他的。」
伊森靠著枕頭閉上眼睛,勉強點頭。他從未感到如此疲倦。
* * * * * * *
搭乘電梯下到醫院一樓,西奧多立刻看見調查局的人。茱莉亞金恩和她的部
屬也在,雙方一共七、八個人,避在大廳角落,交頭接耳談著話。
他皺起眉,走向他們。
「勒曼,這真是一場災難!」金恩見到他,立刻不高興地嚷著。
「還需要妳說嗎?」
西奧多白了她一眼。他也有許多話要抱怨,只是不想在外人面前說。
「這是答應過你的,初步的現場鑑識報告,」調查局的人遞給他一只文件夾,
「兇槍有三把,和先前的推測一樣。」
西奧多快速翻看文件,沒有讀到什麼有用的新資訊。諸多推論得到證實,可
疑的部分依舊成謎。
「我不明白這件事和調查局有什麼關係,你們為什麼也在現場?」
看來像是在場位階最高的調查局官員回答了金恩的問話,「當時我們正在港
區監控一次密會,細節暫且不提,總之是能夠重挫馬里諾家族的大案子。事情的
進展很順利,直到那個叫亨利雅科夫的傢伙冒出來。」
他懊惱地解釋著,「行動的目的不是殲滅或捕捉,因此我們沒有部署戰術部
隊,無法有效阻止那傢伙,監視目標全被他殺了!後來他逃跑,我們當然追上去,
他毀掉的可是我們花費半年以上的心血!」
「你們有多少傷亡?」西奧多問道。
「兩個人腿部受了不算嚴重的傷,其他幾個人可能有些程度不一的瘀傷。」
「瘀傷?」
「子彈打在防彈背心上面造成的。」
西奧多詫異地揚起一邊的眉毛,「但是你們一路緊追著他到伊森的住處?」
那人抿起唇,遲疑著沒說話,他身旁的人代替他開口,「……追丟過一次,
是槍聲讓我們重新找到他的位置。可惜太遲了,蕭探員以外的人已經死在他的手
裡。」
金恩交疊起雙臂,瞪著西奧多,「你問過伊森蕭,他怎麼說?」
當著調查局的面談這件事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是他不希望伊森接受太多的詢
問,因此還是簡略交代了一下剛剛得到的證詞。
「所以,亨利雅科夫衝進伊森蕭的公寓,為了復仇嗎?喪心病狂的混蛋!我
就知道他沒死,伊森蕭不但失手,還給大家找來這麼大的麻煩,賠上整支小隊的
性命!」
西奧多抬起視線,從資料夾上緣望著茱莉亞金恩。他感受到的情緒極為矛
盾,陷害伊森、傷害伊森最重的那個人是他,可是聽見金恩不公正的評論,卻又
有一股怒火燒上來,讓他忍不住想為他的愛將說話。
「奇怪……蕭探員的證詞有個不對勁的地方。」
調查局的人忽然出聲。他翻著自己的那一份報告,挑出幾張案發現場的照
片,攤開來讓其他人都能看見。
「根據他的說法,這是害他摔倒的第一名被害人,」他指著照片中的白色記
號,四周濺著暗色血跡,「然而,我們抵達時,蕭探員卻是在沙發的位置,」他
將手指挪向照片邊緣,「兩點之間有一段距離,他是怎麼移動的?」
西奧多也翻出整個起居間的平面圖,對著照片查看,沉默地皺起了眉頭。
「會不會是那個亨利什麼的傢伙把他搬移過去?」
「他幹嘛要那麼做?他的目的是復仇,不是關心伊森躺在地板上舒不舒服。」
一名金恩的部屬反駁道。
「復仇是你們說的,在我看來,他根本對蕭探員特別優待,他甚至換了一把
威力比較小的槍,好像害怕傷你們家的探員太重!我敢說,如果他用的是——」
「你說什麼?」西奧多忽然打斷他。
那人張著嘴巴愣在原地,「啊,不,我沒有……」他驚恐地發現所有的目光
都投向自己,沒有一道視線是友善的,「我沒有惡意!對、對不起,我真的只是
說笑!」
他道歉得狼狽,情報局的人都滿臉怨憤地瞪著他。西奧多卻不像在生氣,也
不再留意對方後來說的話,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一聲也不吭。
「聽著,那傢伙毀掉了我們半年以上的心血,我們得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很抱歉,內部機密,你們不能知道。」金恩冷淡地回道。
「等一等,你們要求共享情報,反過來卻對我們保密?這樣算什麼合作!」
「你說的對,本來就不算合作。」西奧多說道:「亨利雅科夫和你們的案件毫
無關連,就算你們當時只是坐在路邊吃午餐,他也會帶著槍去攻擊,而且一定會
對你們手下留情。」
「我不懂你說的——」
「如果你們還想聽更多的拒絕,去跟上面說,我保證結果也是一樣。」
話說完,西奧多沒有再給對方開口的機會,便帶著所有情報局的人離開。後
方或許傳來許多調查局的咒罵,但是他們沒有人真的覺得抱歉。
匆匆走向隔壁棟停車場的途中,他拉住茱莉亞金恩,打發其他部屬先走。很
快的,整層停車場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好了,你有什麼話需要單獨跟我說嗎?」金恩站開幾步,不喜歡離西奧多
太近,更不喜歡和他獨處。
遠離可能有人出入的電梯口,西奧多走到停車場邊緣,那裡橫著半身高的水
泥外牆,視野開闊。
「我有個還不能確認的假設。」
他小範圍地往復踱著步,試著理清腦中新出現的想法,「如果雅科夫的目的
不是報仇呢?事實會不會正好相反,他知道有人要害伊森,所以想要幫忙?」
「我才不是在害他!」金恩立刻表示抗議,「我只是想要嚇唬他,希望他能
嚴肅看待整個調查!雖然……雖然我的做法是有一點點缺陷。」
西奧多忍著不批評對方所謂的一點點缺陷,現在不是爭吵的好時機。
「我認為,雅科夫對伊森抱持的不是恨意,而是一種……畸形、病態的迷戀。」
這是個分析現況的全新角度,許多事情都因此變得很不一樣,他感到盤踞在腦裡
的迷霧一下子散開不少。
金恩卻瞪大雙眼,像看一個瘋子般看他,「拜託,你根本是在胡說八道!」
西奧多覷了對方一眼,想起金恩並不知道那兩個人過去的糾葛。不過,他暫
時還不想透露太多。
「別忘了,我比你更接近伊森的任務。過去那麼多年,他的線人、合作的盟
友、臥底時的利用對象,在任務結束後仍然對他念念不忘的例子,我可見過太多
了。」伊森也曾和雅科夫合作過,還是對方叛逃時的倖存者,雅科夫毫無道理地
放過了他,當時每個人都覺得奇怪。
「想想看,假使雅科夫真的要伊森的性命,他有過多少次比昨天更好的機會?
曾經,我以為那是因為他沒有把伊森放在眼裡……我想錯了,自大的傻瓜才會輕
視伊森,雅科夫可從來不是個傻瓜……」他還在踱步,視線盯著地面。他已經不
是在跟金恩對話,而是在自言自語,「對,沒錯,這種熟悉感……就像伊斯坦堡
事件,恐怕那也和雅科夫有關係。」
伊森知情嗎?知道以後又會有什麼反應?
他挑選伊森做為代罪羔羊,是因為對方總是不夠防備自己人,工作以外的領
域比其他同僚散漫,性格又溫和,是個恰當的選擇。然而,伊森若和亨利雅科夫
勾結,馬上就成了最不適合的人選。
他是不是……犯了巨大的錯誤?
「你不要再幻想了,伊斯坦堡事件是編造出來的謊言,他只是想掩飾他的失
誤。」
「伊森不會蠢到編造一聽就像謊言的謊言。」
「難道不是因為那種想法,他才故意使用拙劣的謊言嗎?」
西奧多搖搖頭,「這樣推論下去沒完沒了,我了解伊森,我知道他什麼時候
在說謊。」
「你對他的了解如果夠透徹,昨天的慘劇還會發生嗎?夠了,我要直接去找
他,把話問清楚。」
金恩不耐煩地轉過身,剛要往醫院的方向走,西奧多便攔住了她。
「我真不敢相信!妳沒受夠教訓嗎?伊森已經不肯說實話,妳還要去提高他
的警戒?你真的想要逼他和亨利雅科夫攜手合作嗎?昨天的慘劇本來可以避
免,如果妳肯聽我的勸告,那四條性命根本不必犧牲!」
金恩的臉色十分難看,但是她沒有再試著離開。
「你想怎麼做?」
「先降低他的戒心,讓他感覺安全。我沒有說出妳派人過去的真正用意,他
還不知道自己遭到懷疑。」
「我仍然認為你的理論荒謬可笑。」
「我會證明給妳看,只要妳離這件案子遠遠的,別再來攪局。」
「好吧!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你得自己對局長交代,我可不扛這個責任!」
西奧多只是冷笑,「儘管放心,我從來沒有期待妳擔負什麼責任。」如果不
是太多人能證明他是最後和金恩在一起的人,他真想親手掐死對方!
* * * * * * *
看見下一個進門的是穿著粉紅色制服的護理人員時,伊森大大鬆了一口氣。
發現病房裡面終於沒有其他人,對方的表情也放鬆了下來。他們交換視線,同時
對彼此微微一笑。
當對方靠得夠近,伊森看見名牌上的字,她叫瓊,有一雙溫暖的褐色眼睛,
詢問他現在感覺如何的聲音也很柔和。
「還不壞,正在享受悠閒的帶薪休假。」
這是謊話,他一點也不悠閒,他只想跳下病床,離開醫院。
「真巧,我這裡正好有你休假需要的換洗衣物,」瓊笑著抬起手,給他看一
只黑色帆布背包,「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子送到護理站,要我們轉交給你。聽
說他是你的家屬?」
「吉米,他是我的表弟。」
「喔!我聽說了他早先在病房的表現,你有個勇敢的好表弟。」
自入院以來,伊森的臉上終於出現真正的笑容,「可不是嗎?」
接過背包,他撥開衣服,找到正迫切需要的手機和筆電,同時在心裡好好稱
讚了表弟一番。
瓊不贊同地搖著頭,「可別花太多時間在那些東西上面,你需要休養。」
「我保證,這是讓我乖乖待在床上休養的最佳工具。」
伊森說的是實話。如果吉米沒幫忙帶來這些工具,他恐怕得趁半夜溜出房
間,向其他病人或家屬〝借用一下〞。
他把筆電和手機放在腿上,接著奮力從背包底部拉出兩條沒整理過的充電
線。電線糾纏扭曲,一不小心就把床頭小桌的雜物掃到了地上。
他連忙道歉,歪過頭,正好瞥見瓊彎下腰,撿起一個閃亮亮的小東西。
他看著瓊站起身,銀色的紙星星在對方的手心裡反射著光線,刺得眼睛有些
疼痛。
愣了好一會兒,他才找回說話的能力,「……可以幫我扔掉它嗎?」
瓊詫異地點點頭,「喔,可以啊,你確定嗎?」
她照著他的話做,剛靠近垃圾桶,忽然又被叫住。「請、請等一等!」她停
下來,手掌就在垃圾桶的上方,兩隻眼睛好奇地望向伊森。
「我想我還是……還是留著好了……抱、抱歉。」
伊森感到尷尬極了,幸好瓊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將星星放到他的手裡,微笑
著朝他眨眨眼。
忙完例行工作,瓊走到窗邊。
「介意拉開窗簾嗎?」她回過頭問,「你會覺得好一點的,夕陽正好在這個
方向,晚一點說不定還能看見星星呢!」說著沒等他的答覆,便唰地拉開兩邊的
簾子。
伊森看了一眼病房門口。
西奧多離開之後不久,有人被派過來坐在門外的走廊上,說是要保護伊森的
安全。那人聽見窗簾拉動的聲音,只轉頭看了看,並沒有其他反應,就又把視線
擺回到走廊上。
窗外,天空是著火般的橘紅色,太陽正往下落,已被對面的高樓遮去半個圓。
槍擊是午後發生的事,他待在醫院的時間大概超過了二十四小時。
伊森看著自己的影像模糊地疊在窗上,心裡默默讀著秒。一分鐘、兩分鐘……
窗簾依舊敞開,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瓊離開了,病房裡好靜,彷彿大家都知道不
會有呼嘯的子彈穿過玻璃,擊碎他的頭骨。甚至他自己,也懶得假裝了。
(待續)
雅科夫再次缺席,但是他的各種破綻都被抓到啦!XD
(當好人的難度果然比較高....)
下回預告:病房視野完全無阻礙,傻眼的雅科夫,開不開槍都不對啊!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