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亂世,異象頻仍。由於仙魔對峙的影響,到處充斥妖氛,前一日炎熱高溫,
隔一天就能降下大雪,上午暴雨,下午雷電交加,冰雹砸死了山裡來不及逃生的飛
禽走獸,松雲山的生靈無辜受累,最後都躲到修士們駐紮地裡,受其庇護。諸派設
下的防護陣外,儼然是末日景象,而結界內的情景則是人畜和諧,形成弔詭的反差,
好比今早黃月兒跟惠嚴及幾位松雲居弟子一同巡邏到四聖院駐紮地,發現這兒每個
佛修不論靜態、動態、起坐臥行,頭上或肩膀都停著一隻鳥,身後跟著一頭野獸,
有的人甚至頂著一整窩鳥巢。
惠嚴等人見狀大感不解,黃月兒跑到一位和尚面前問:「這位師兄,你們這是
怎麼回事兒?」
那佛修念了句佛號之後,無奈微笑解釋:「牠們害怕外面的煞氣,所以逃難過
來。有的逃去其他門派不幸成了糧食,最後稍有靈性的都逃入佛門,我佛慈悲,眾
生平等,不輕易殺生,因此……」
「噗。」一名松雲居的妖修憋不住笑,小聲跟旁邊同門姐妹說:「那佛修好英
俊啊,我也想化原形逃到這裡求他保護呢。」
「師姐妳小聲點兒,當心被聽見。哈哈。」
那名佛修耳力極佳,惠嚴他們更是聽得一清二楚,當下一陣尷尬。黃月兒打哈
哈,拿了些靈泉水和靈植慰勞他們,就帶隊先回松雲居。
秋霧打退無相,是日又和黎庸探訪過胡應元他們以後就在沙羅安排下要了間小
房間休息。沙羅認為他們兩個大男人住小房間太擁擠,不料黎庸卻說綽綽有餘。次
日他才和秋霧來到松雲居大廳,被介紹給其他宗門的人認識。
秋霧是妖魔,對他不信任者自然佔多數,只不過目睹他打擊無相的情形,仍心
存一線希望而將心裡的猜疑先壓在心底。但還是有人危恐天下不亂,玹淵宗的掌門
和副掌門竊竊私語,後者揚聲問:「黎長老你們的意思是,這個叫秋霧的妖魔能幫
我們殺掉無相?」
雲崖山莊、松雲居的人都朝玹淵宗那兩人看去,心中都想著同一件事:「咦,
這不是很早就被無相滅派的玹淵宗?這兩個老傢伙還在?」
玹淵宗的龍掌門一頭黑髮,鶴副掌門一頭白髮,兩個人看起來都是壯年之姿,
雖然蓄鬚卻未顯老態,穿戴猶是清貴高尚,只不過同樣是被無相攻陷的門派,對比
起雲崖山莊為救弟子而亡的長老師父們,這兩個拋下弟子帶著寶物竄逃的老傢伙才
真正是無相嘴裡罵的道貌岸然。
黎庸心中也瞧不起他們,但仍正面回應在場諸位修士說:「秋霧是我們的一分
子,不該將這份責任全部交給他,我們應該一同面對。無相的目標是我們全部。」
龍掌門沉聲哼氣,他的鶴師弟扯著嘴角冷笑又講:「傳言黎長老還在人間那會
兒就已經擅於對付妖魔,還曾經煉出一件能消滅大妖魔的兵器。黎長老現在的修為
比當初更厲害,怎不說你那件兵器還能不能使?」
此話一出,其他人也開始起鬨要黎庸有所表示。黎悅澤察覺關瑜緊抿唇好像快
要破口大罵,暗暗地捉住關瑜的手腕微微搖頭,關瑜不耐煩吁了口氣,黃月兒方想
回嘴,就被一旁惠嚴拍了拍肩示意她冷靜。水師父看見自家弟子們都很自律,也不
打算多講什麼,除非黎庸希望他們出面。
秋霧不喜他們咄咄逼人,正想反嗆就被胡爺搶先了。胡爺兩掌相擊,啪的吸走
所有人注意說:「阿龍阿鶴你們兩個真是老糊塗,黎二郎哪有那種能耐啊,他要是
有那種兵器的話,他身邊那隻妖魔不就死了八百萬次!」
黎庸幾不可聞的哼了聲,微側首對秋霧笑語喃喃:「聽見沒?我那兵器真能令
你死去活來麼?」
秋霧茫然瞅他,低聲問:「什麼兵……」話未講完就被黎庸掐了下屁股,頓時
曉得黎庸所言兵器絕不是那種能見光的,羞恥得目光閃爍了下,強作鎮定環掃其他
人,看看有沒有人發現他跟黎庸之間的曖昧小動作。
黎庸掐完秋霧又暗地摸了摸,面上泛起一抹溫雅絕倫的淺笑,這才出聲令眾人
稍安勿燥,他說:「諸位前輩有所不知,在下因故在前些日子就已經散功,雖然殘
餘修為猶勝在人間百年,但在這緊要關頭也不值一提。至於滅絕妖魔的兵器,在人
間那是一回事,無相不是生自人間的妖魔,而是源於仙魔界……再者,那兵器現世
需待時機,現在卻不是它現世的時機。」
有的人沉不住氣了,大聲說:「你們就別賣關子,到底是什麼拿出來瞧瞧啊。
就不信有這麼厲害。」
秋霧餘光覷著黎庸,黎庸講了什麼他毫無心思聽進去,腦海都是:「這人言談
笑語間那麼斯文,誰都不知道剛才他的手做了什麼吧!」他的思緒被黎庸接下來的
動作打斷。
黎庸嘴角翹起卻目無笑意,神態風姿雍容醉人,他抬手抽出髮髻上的木簪,秋
霧和其他人都看呆了。
「黎庸!」秋霧驚呼,趕緊徒手攏著黎庸的長髮不給人看,小聲罵:「你做什
麼?」怎麼能在那麼多人面前把頭髮打散,他真是快被黎庸急死,匆忙接過黎悅澤
遞來的絲縧替人束好長髮。
黎庸噙笑,豎起那根不起眼的木簪說:「除魔兵器在此。但我還不能用它,時
機未到。」
龍掌門蔑視冷哼,鶴副掌門掩嘴怪笑起來,其他人跟著嘲諷,堂堂雲崖山莊的
長老,拿根醜簪子說是什麼神兵利器,笑死人。秋霧聽了生氣,黎庸按住他的手搖
頭,接著講:「承如你們所見,眼下我也無能為力,不過協防助陣還是可以。」
說完還是迎來一堆冷嘲熱諷,黎庸施力握了握秋霧的手腕要他不要再說,雲崖
的人都繃著臉不吭聲了。杏苦著臉要大家別再吵,眾人的關注漸漸又落到秋霧身上,
他們問:「我們當然也想一起面對無相挑起的戰事,可無相什麼法寶都能吞,再強
的法力都會被吸收,而且還一直在吸這座山的靈氣。大家都已經聽胡爺的指示,拿
自家法寶當成媒介守在自己的位置,一起佈下大陣把松雲山的靈氣鎖住,卻也只是
減慢無相吸取靈氣的速度。再這麼下去不行啊,眼下就只有秋霧能跟無相一拼了,
畢竟上回誰說的,只有妖魔能殺死妖魔。」
秋霧自然是躍躍欲試,他上回沒殺成無相,這次怎樣都不想放過那傢伙。可是
黎庸這回用力掐他手腕,他不解望著黎庸冷然的眼色,忍住沒去接話。黎庸代他說:
「秋霧只是僥倖,短時間能和無相互鬥,卻並不是能贏過無相。」
「不是啊,黎庸我──」秋霧想反駁,被黎庸睨了眼,他這次真的不說了,黎
庸一直擋著他肯定是有原因。
黎庸說:「秋霧打不過無相,應該這麼講,就今時今日的局面看來,誰也贏不
了無相。」
廳裡一片譁然,黎庸在那些紛雜言語裡繼續講:「除非,我們所有人能齊心對
抗無相。」
鶴副掌門又帶頭提出反論:「你說笑吧。跑前頭的肯定要死的,誰肯站出來?」
「那就都一起死吧。」黎庸淡漠回應,臉上溫雅的笑意教人看了有些不寒而慄。
他不在乎什麼生死,只要秋霧和他在一起,同生同死都是一樣的。他拉著秋霧的手
說:「我們走。」
黎庸要的房間雖然小,卻離胡應元的居處最近,水師父他們則和其他雲崖弟子
進駐底下樓層,由於修煉的緣故,他們都能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好一段時日,因此
也不需要像凡人那樣講究,道行高又有收藏洞寶的則是直接回自己的洞寶裡修煉、
休憩,完全不佔樓裡多少空間。
在松雲樓裡還住了其他門派的弟子,多是經過沙羅、杏她們的評估,優先讓愛
好和平、擅長防禦的陣修、符修、器修等門派進駐,其他好鬥又和松雲居關係不睦
的門派自然被安排在山裡其他地方住得遠一些。
黎庸跟秋霧一回小房間裡,前者就法寶袋裡拿出之前收妥的寶盒,展開來就是
一套袖珍家俱,裡頭有秋霧喜歡的架子床。兩人分開的日子裡,黎庸將這精巧機關
木匣改造一番,添了些家俱,還造了另一個新的專門當作浴室用,一塊純白美玉雕
琢成的盒子,打開來蓋子有光滑鏡面,兩旁小機關拉開就是衣架和置物架,中央鑿
出的圓盆即是沐浴的池子。
黎庸將靈酒倒進白玉池中,秋霧歡喜笑著在空中畫了道圓,穿過見微陣以後變
成三吋小人翩然飛落到浴池裡,還朝黎庸招手喊:「你也來啊。」
黎庸坐在桌邊支手撐頰,瞅著小人莞爾說:「不必了。我看著你就好。」
「一起來啦。」秋霧用力招手,扯住黎庸的衣袖拉了兩下。
「我一起泡的話,就不會只是泡在那兒了。」
黎庸說完,秋霧害羞鬆手,轉身背對人搓搓洗洗,然後靠到池緣閉眼休息。黎
庸拿指腹給他按摩背脊,他酥爽得連連低吟。黎庸忽然收手,秋霧抬頭疑問:「怎
麼不繼續?」
「你這麼出聲,我聽了會很想進去一起泡。」
「那就進來泡啊。」
黎庸苦笑提醒:「可我不會只是泡澡。」
「噢。」秋霧一手摀嘴,悶聲說:「那你繼續,我忍著。」
黎庸笑了,他故意說來逗秋霧,卻不盡然都是戲言。秋霧一個小眼神都能把他
骨頭看酥,他不知道自己能有多少能耐克制住瘋狂的欲念,也許他不必克制,但還
是怕會傷了秋霧,所以習慣了壓抑。
秋霧看他不按摩了,沒趣的撇撇嘴,翻過身兩臂靠著池畔,雙腿踢出小水花,
一派愜意。他仰起小臉問:「剛才在那些人面前你為何要阻止我,還說了那些話?
我跟無相真要鬥起來不見得輸。」
「我知道。」黎庸說完輕嘆:「就算你鬥贏了無相,那又如何?山中,海裡,
人間,你歷練這麼多年,該曉得兔死狗烹是什麼道理。」
經黎庸這麼一點,秋霧當即恍然大悟,他吸了口氣蹙眉忖道:「真麻煩。我不
認為外面那些傢伙會團結,成天吵吵吵,都要死了還在計較誰付出的多、誰家寶物
發揮的力量多,比較有權發話。哼,各個都喧賓奪主了,也不想想他們佔著的是妖
修的地盤,對姐姐們的態度都還那麼不客氣。」
黎庸拿手指抵著秋霧腳ㄚ輕笑道:「就是吵,也算有個對象。被擋在外頭的無
相連個吵架的對象也沒有。」
秋霧笑起來:「所以他要毀天滅地嘛。我就不同啦,我心中滿滿都是我們。要
是無相像我遇到黎庸一樣,也有一個人……」他話語頓了下,搖頭改口:「嗯,不
一樣,我是我,黎庸是黎庸。無相是無相,他遇著誰也就是那樣,不會改的。當我
沒說吧。」
「說得是。沒有誰會是一樣的。無相就是把全天下都搶過來也還是孤單的吧,
因為就是他。他就是為此而生。」
秋霧聽出他話裡有話,歪頭問:「黎庸,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黎庸繼續拿手指撩著秋霧嬌小的身軀玩,秋霧乾脆游過來攀在他食指上,一個
小人就那麼掛著,下半身漂在靈酒裡,著實可愛得誘人犯罪。他慢慢眨了下眼睫,
定了定神回說:「不算是知道什麼。只是根據過往經驗,隱約窺知了一些可能。當
初你出現在人間,和無相出現的情況有點相像,你現世的影響是要令所有役使鬼神
的術士幾乎消失在人間。後來雖然妖鬼並沒有大肆毀滅人間,但術士確實越來越少,
往仙山靈地聚集,飛升他界。
而無相出現大概是為了讓所有修仙者都消失吧。有仙就有魔,這世界的天道容
不得那麼多生靈靠著修煉違逆自然,所以就有了無相,以及無相後來獲得的氣運。
因此,饒是我有神兵利器,此刻也絕對滅不了他。」
秋霧無語,他明白黎庸為何跟那些修士們說那些話了。團結、誓死如歸,或許
能拼出一些希望,反之就是大家一塊兒死吧。對這世界、對天道來說,仙魔間爭鬥、
生滅都無影響,是自然的軌跡。一旦有什麼東西太多、太過了,就會遭到無情的肅
清、洗刷,祂不是要趕盡殺絕,而是要求得一個平衡,所謂的平衡並非一灘死水,
而是恆久的無常,在這無常之中的天機難以窺測,因為不斷的在修正、改變。所以
他們對無相不是沒有勝算,只是這勝算的代價很大,而且得摸索天道潛藏的機變而
為。
秋霧陷入沉思,忽聽黎庸含笑低噥一句:「對天道來說,你或許是個奇蹟、是
意外。」
「我?」秋霧歪頭,勾起嘴角糾正他說:「不是我,是我們。」
黎庸被他理所當然的笑語觸動心神,微笑低應:「嗯。」
有些事無關感情,是現實,很殘酷,卻也很自然,察覺到這些的並非只有他們
二者,但誰都不忍心、也不敢道破,只在心中默默祝禱,同時有所覺悟。
黎庸將秋霧從碗裡撈起,擱在鋪展絲帕的掌心上細心擦拭,他神色認真而沉鬱
低語:「我可以和你一同面對所有的事,但我不能接受自己擱在心尖上的活寶被當
成棋子、工具。」
秋霧順口問:「什麼活寶?」
「就你啊。」黎庸輕輕攏手,指頭輕蹭秋霧的臉頰笑語:「什麼寶貝東西都比
不上你。」
「唔。」秋霧抿嘴羞笑,無處可躲,落在黎庸掌心被揉得渾身酥軟,嗓音低啞
的軟聲求饒:「別鬧,再弄我、我要變回水母啦。」
黎庸不是怕玩出火,而是不喜歡玩得不盡興,所以才壓下煽情挑逗的舉動,一
臉正經替秋霧更衣。秋霧不讓他幫忙,抓了衣服往機關匣的刺繡小屏風後頭奔,裏
側嵌著寶石和夜光珠,足下站著是珠貝磨過的地,更衣動靜投映在屏風上宛如鳥雀、
蝴蝶飛舞。
哪怕黎庸這高度只能隱約窺看到秋霧的頭頂,也能想像那小人的可愛,所以他
只是撐著半邊臉默默欣賞。
秋霧穿衣時想起了什麼,問他說:「你說的兵器就是那根陰沉木簪子吧。」秋
霧拿過它,把玩好幾回了,能感受到陰沉木裡蘊涵難以想像的力量,深不可測,但
黎庸從不忌諱讓他碰簪子,也不避諱他曉得這些事。
「是啊。我祖父當初傳了極陽神玉給我,我將他煉成自己的兵器。」
「本來是用來滅我的吧?」秋霧談起這事也不帶什麼情緒,倒是黎庸憶起往事,
笑容微微苦澀答道:「是的。但即使能那樣做,回到過去讓我選,我也不會,不會
傷你。」
秋霧穿好那身法衣站出來,仰首和他相視,笑問:「真的?因為你……你愛我?」
「我愛你。」黎庸頷首:「千真萬確。」
秋霧高興死了,不是在纏綿悱惻時說的,但不管何時聽到這句,他都感動,他
跳上前落到黎庸手心裡,躺著踢腿打滾亂蹭,哈哈大笑說著:「開心死我了,我要
變回水母然後化成一灘水了!」
「太浮誇了。化作水怎麼辦?」
「再變回水母啊。」
「……不能變回秋霧麼?」
秋霧跪立在黎庸掌上,低頭拿雙手摀臉,羞怯悶叫,傻笑了好一陣才消停。黎
庸噙笑凝望他,驀地看到他抬臉大喊:「黎庸,我愛你!」
黎庸低聲笑起來,心裡歡喜,卻又聽秋霧問:「你的兵器會耗損你的性命是不
是?」
「嗯。」黎庸笑意淡去,看著秋霧回答,沒有欺瞞,也無逃避。
秋霧變回原來大小抱住男人,埋首在其頸窩說:「謝謝你告訴我。如果有天你
的兵器要出鞘,不要丟下我一個。」
黎庸輕拍他背脊說:「不會的。到哪裡都帶著你。」
秋霧咧嘴笑,察覺黎庸呼吸略沉,偏頭問:「你心跳得真快,呼吸也不穩。」
「因為我喜歡看你笑。」黎庸靦腆笑了下,低聲補充:「最喜歡。不過,有時
候你哭的模樣我也喜歡。」
秋霧懵懵眨了眨眼,明白黎庸指的有時候哭是何時,立刻羞得低頭摸鼻子,小
聲說:「黎庸,你其實想做什麼就做,不必顧慮太多。我是說、我知道你心裡有我
就開心啦,你講什麼我都聽、都信,都喜歡。」
「就算我騙你?」
秋霧抬眸瞅他一眼,不覺噘了上唇失笑說:「如果我被騙,一定是被自己最信
賴的人騙。就算被你騙我也甘願。以前我不也講過,什麼誓言承諾都不是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不管你怎麼許的承諾我都信。這是我寵你的方式。換作我是你,你是我,
不管我講什麼,哪怕胡言亂語你都肯理我、信我,在那當下我就會很幸福。」
黎庸想了下,苦笑:「對不起,我一直不夠寵你。」
秋霧挺胸坐正,大方擺手說:「沒關係,我喜歡你嘛。你什麼樣我都喜歡。」
黎庸捉住他手腕,朝手背、虎口輕吻,再握著他的手垂眸思忖:「你有你的想
法,我有我的思路,我們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心有靈犀,互相瞭解,可哪怕遇到誤會,
也還是想陪伴在對方身邊。」
秋霧往男人臉上香了一口,笑應:「就是這樣。」
黎庸被他這麼一逗,別開臉含蓄笑了笑,笑得秋霧害臊捶他胸口要他別笑。黎
庸也畫了道見微陣,拉著秋霧一起縮成小人落到精巧的機關屋裡,兩個相擁在架子
床上,黎庸說:「我還是不忍了。難得有這空閒喘口氣,我們多喘幾口氣吧。」
秋霧僅是在他懷中就已經渾身骨頭發酥,肢體發軟,曖昧含笑回話:「嗯,都
好。」
小房間一隅春色無邊,甜蜜溫馨,但這時松雲居大廳裡的氣氛仍舊不好,壓抑、
沉悶、不安、緊張。聚在廳裡的不是散修就是各宗派的尊長,他們只須調遣弟子在
外守著,自己就在這廳裡爭論。一派認為秋霧和黎庸不可信,但沒講出來,只在心
中猜疑,一派則將黎庸他們當成救世主,還有一派說得最多、做得最少,而且不僅
疑心黎庸帶著一隻妖魔招搖,更提出了異議。
胡歸是佈下最大護陣的陣修,坐鎮大廳隨時掌握各方回報的風聲,而水師父就
在一旁煮茶休憩,同樣負責主要後援和丹藥、人手調派。沙羅則分配門下弟子勘察
山中災變,杏則是器修,帶著自己的部屬和徒弟為其他修士們修復兵器、法寶。其
他門派依自身修習的法門加入不同隊伍中,裏外奔波,反而顯得這座大廳裡的老傢
伙們最是沒用,除了爭吵別的貢獻皆無。
這會兒鶴副掌門故意用旁人也能聽見的音量談論道:「掌門師兄,我還是不能
信任叫秋霧的那隻妖魔。聽說那是跟黎長老有淵源而被帶回來教養的,但說到底妖
魔就是妖魔。」
龍掌門回他話:「那可不是普通妖魔,據傳是混沌道體。」
「那是什麼?恕師弟我見識淺薄。」
「就是無論靈氣、邪氣、神氣、煞氣都能吸納為己用的道體,而且後天幾乎沒
人修煉得來,通常是天生的,這也是為何那位黎長老想親自教養秋霧,令其迷途知
返、改邪歸正。」
鶴副掌門大笑一聲:「哈,這怎麼可能。那可是妖魔,說不定反過來要受其魅
惑。」
水師父蹙眉,揚聲反駁:「不會這樣。黎長老並無受其魅惑,若然如此,又怎
會讓秋霧去鬥無相。」
一名女修也心生疑惑:「真的不受其迷惑麼?可是貴山莊的黎長老已經散功,
修為遠不及那秋霧了。倘若妖魔有心要迷惑他也不是難事吧。」
其他修士也開始議論起來,胡爺嗤聲,勸水師父說:「別理他們,他們就是閒
出來的。妳怎麼講也沒用,不過。」他也刻意大聲講:「如果沒證據就胡說八道,
那還真是有失厚道,而且更可能居心叵測。要知道,無相最擅長的還有挑撥離間啦、
造謠生事啦、偽裝成名門傳人假傳流言什麼的。」
鶴副掌門氣得嘴角抽了下,他昂首撫鬚道:「說得對,搞不好無相的分身已經
混進來,希望胡爺的護陣能防得了這種事,免得那分身偽裝成任何一人。」接著又
對其他投來注目的修士們說:「你們不這麼認為黎長老跟那秋霧值得懷疑麼?有誰
有自信去馴化妖魔,與之親近的?通常都是各取所需,訂下契約,立下誓詞。我看
黎長老跟那個叫秋霧的形影不離,眉來眼去,好像有些曖昧,莫不是已經教那妖魔
迷去神魂了吧,倘若秋霧跟無相有所勾結怎麼辦?裏應外合,豈不是……」
此時關瑜跟著黎悅澤走進廳裡,要向水師父稟報外面事態,碰巧聽見鶴副掌門
的說詞,氣得一皺眉發出一記眼刀,不僅是瞪人,而是真的凝氣於眸,化作凌厲劍
意將鶴副掌門半邊八字鬍削掉。鶴副掌門驚聲尖叫,一個踉蹌肘擊龍師兄的胸口,
周圍人迅速散開,他厲聲罵:「是誰!」
黎悅澤曉得是弟弟,一下子站到關瑜面前將他擋住,不讓人瞥見弟弟方才施展
法術時變紫色的瞳眸。只不過能以眼力出擊的法術少有人練,關瑜早年更以此闖出
名氣,這時廳裡的焦點都自然落到黎悅澤身後的男人身上。
關瑜掐了掐兄長的肩給予無形安慰,逕自站出來笑曰:「是我,剛才進廳裡就
聽到有人詆毀我黎二叔,還以為是無相那邪魔偽裝成誰潛進來大放厥詞,所以本能
的就……呵,對不住啊,鶴掌門。」
「是副掌門。」不知誰出聲提醒,惹了一些人憋不住笑出聲。
關瑜又說:「不過,我以為鶴副掌門本領高強,我那點雕蟲小技應該能輕鬆躲
開的。是受了什麼傷?應該不是被偽裝或操控了吧?水師父就在那兒,快給她瞧瞧
吧,也好驗明正身,免得有誰也空口白話、胡亂造謠。」
鶴副掌門指著關瑜惱道:「好,好你個黃口小兒,伶牙俐齒。」
關瑜拱手謝道:「過獎。比不上鶴前輩。」
黎悅澤扯了扯關瑜的袖子讓他住口,關瑜拿眼尾睞著那伙人,輕蔑笑了聲,聽
哥哥向水師父他們報告外面的情形。胡爺的護陣雖然有許多道友們拿兵器法寶撐住,
但松雲山的靈氣越來越淡,這裡又聚集太多修士,他們行動上也越來越吃力,只要
能走能跑就絕不飛,能勞動身體完成的差事就絕不施法術,但在這種情況下辟穀也
沒什麼用,反而開始產生食欲,感受得到饑渴、疲憊。山中資源本就不多,如果越
來越多修士被虛耗而淪為凡人那樣,後果不堪設想,到最後恐怕連與無相等眾妖魔
一戰的實力也沒有了。
「已有三成的修士境界退化,要支撐原本修煉的道體需要足夠靈氣,此境靈氣
不足就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補足,就是進食、飲水、睡眠。外面靈泉乾涸,大概只
剩胡叔那兒的一小池吧。還有我這枚銀戒所召來的靈酒。」黎悅澤說完嘆了口氣,
轉頭對其他人講:「都別再吵了。在場都是修煉有成的前輩,應該感受得更明顯,
再這樣耗下去下場就是黎長老講的那樣,大家再這樣耗下去就是一起等死而已。豈
不是中了無相的計。」
「唉。」一位女修嘆息,她是蘭洍仙境的主人沐芳芝,生得並不絕美豔麗,只
稱得上清秀,但性情內歛溫婉,行事低調,默默有一群修士在喜歡她。聽她這聲輕
嘆,不少人都投以關心的注視,她說:「在下認為黎長老和這位郎君都說得沒錯,
應該齊心面對難關,縱是落得灰飛湮滅的下場,也好過走上歧途、墮落魔道。有仙
就有魔,此次想全身而退是萬不可能的了。」她的語氣平柔溫和,態度堅定而赤誠,
難令人心生反感。
沐芳芝看向水師父等人說:「在下這就去調遣弟子,隨時準備出陣迎戰。如果
誰有應付無相的戰略,請務必知會在下,在下會竭力配合,誓死如歸。」說完即翻
手變出她的權杖,轉身走出去了。
不少仰慕沐芳芝的散修說著要追隨她而跟了出去,惠嚴受那女修鼓舞也點頭決
定去號召琉璃院所有弟子隨時應戰,其他受感召而響應的門派陸續動員,大廳氣氛
有所轉變。玹淵宗和其他同流的門派不好意思繼續賴在松雲居大廳,默默撤出去回
到被分派的駐紮地。
「啊,終於落了個清淨。」胡爺坐在他的古董椅上哈氣。
水師父擱下茶碗起身說:「我也該再做最後一次確認了。逃出雲崖時走得倉促,
不知丹藥夠不夠。」
胡爺站起來送她:「去忙吧。」
護陣外的山林已經被無相侵蝕,百里之內寸草不生,連帶松雲城也已成了一座
廢城,凡人早就逃之夭夭。無相沒興趣理會那些如螻蟻般的凡人,他藏身在雲裡療
傷,心中怨恨那青年給予的創傷,卻也對其念念不忘。他雖無法直接攻進那隻老烏
龜設下的結界裡,卻能窺探許多事情,從而得知那青年叫秋霧。
「秋霧……」無相身在妖雲裡,閉起眼就浮現那青年的模樣,嘴裡喃喃念著那
青年的名字,模糊的五官浮現笑容,再發出低沉笑聲。他惱恨、不甘願,妒嫉卻也
崇拜強大的秋霧,他自言自語:「好像也有點喜歡上了。呵、哈哈哈。」
無相是許多弱小妖魔怨念雜靈的綜合體,他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心,如果有的話,
他想這種心情應該能稱之為喜歡吧。他想佔有那個叫秋霧的傢伙,一口一口啃食,
細嚼慢嚥,將其元神煉成珠寶隨身配飾,留起那顆腦袋欣賞。如此想像了片刻,他
又覺得吃掉秋霧太可惜,還是把軀殼留著吧,那妖魔的軀殼也近乎完美,和他簡直
是反差,唯一的缺陷就是秋霧不該和那個凡人為伍,他們是同類,他們才適合在一
起的。
想像總是美好,當他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渾身上下覆著一塊塊細絨詭異的白斑,
不僅長在他軀殼和戰甲表面,就連體內都是,怎樣搓磨都弄不清,而且影響了他的
行動和氣脈運轉,他又驚又慌,更是惱怒叫罵:「這什麼東西?」
就在此時,有一群修士組成一支小隊朝雲裡發動法術轟炸無相所在的範圍,刀
光劍影劈砍刺進雲裡,厚重的雲層被轟出一個大窟窿,仍無法順利看到真正的穹蒼,
但有聽到無相怪叫。修士們趕緊躲回護陣中,雲裡浮現一張比這座山任何一座湖都
還大的臉,那張臉猙獰道:「不自量力。哈──」
那張臉哈氣,引來無數毒霧跟雷電,這些不是無相本體的法術仍能多少衝擊到
結界內部,好在修士們都非省油的燈,早就佈下另一支隊伍展開各種護盾,還能將
攻擊多少反彈回去。在前鋒指揮的是秋霧,他讓黎庸在後方坐鎮,自己擅於應付無
相、捕捉那妖魔的心思,所以跑在前頭助攻。
無相發現秋霧也在,很快從妖雲裡現身,這次出現的是個身形纖柔的貌美女人,
她媚眼如絲望著秋霧嗔道:「你真是壞心眼,在我身上弄了什麼,害我連路也走不
好。」
女人膚白,但細瞧確實還能看到那一塊塊絨白的斑。秋霧插腰大笑:「只是惡
作劇。早先跟你打的時候,我想起以前在山裡的事,就把你當成蟲草一樣煉煉看,
不曉得你會長出怎樣的草蕈來。」
「什麼?蟲草?」
秋霧指她頭頂,往身後修士們笑說:「你們看她像不像頭上長角的怪獸?」
無相摸到頭頂確實突出一根尖角,額角的皮膚也被古怪的黑角刺破冒出尖頭,
她氣紅了眼尖叫:「混帳,秋霧你真是王八蛋!竟敢將蕈蠱種到我身上!」他渾身
皮膚出現許多突起的圓球,它們滾動、游移,將體內的蠱吃乾淨才又恢復了稍微正
常的模樣,不過這會兒已經看不出是男是女,穿著女裝的身軀依然性感,但那顆頭
有點大,而且臉又模糊不清了。
在松雲居高樓上觀戰的黎庸面無表情,背手立在露台上,胡歸疑道:「那廝怎
麼一反之前變成女的出來應戰?難道他傻到認為有誰會被他用女色迷走?」
黎庸目光沉黯,聞言才稍微牽動嘴角輕哼一聲冷笑,回話道:「應該是看上秋
霧了。」他想起了往事,雖然無相總是惱怒瞪著他的秋霧,但那激烈的反應之中也
包含了欲望,就像很久以前的相柳,還有其他妖獸、鬼怪。因為解了秋霧身上的藥
性,所以秋霧又變回從前那個輕易能令妖魔著迷的樣子。
無相揉了幾次都弄不好滿意的臉,發出奇怪的聲音叫罵:「秋霧你這王八!」
秋霧聳肩,扭身指著松雲居樓上說:「王八在那兒呢。胡亂喊什麼。」
胡歸咋舌,秋小郎真是個小王八,不過他礙於黎庸在旁,所以沒罵出來。之後
又是其他門派輪番出陣,他們商量的計策並不複雜,就是輪流上陣消耗無相的實力,
雖然無相有許多元神可供其復活,但他們也有很多修士相互照應,打完了一輪再回
來休息,換另一支兵力上陣,直到把無相的本尊逼出來為止,至少要知道無相把自
己的元神藏在哪裡,到時由黎庸使出最後一擊,將其一舉誅滅。
說來簡單,卻不曉得誰能撐得夠久。越來越多修煉者隕歿,秋霧也越發狼狽,
但黎庸還不能輕易出招,只能耐著性子看同道們送死,結界裡堆的屍體越來越多,
為了不讓道友們的屍骸遭無相利用,只能施火術燒掉。
石室裡,鍾須靜在胡應元懷裡轉醒,胡應元左臂環擁著他問:「怎麼了?發噩
夢?」
鍾須靜仰首瞅著胡應元,後者視線心慌跳開辯解說:「我怕你睡一睡掉進水裡,
所以才抱你。」
「挺暖和的。」鍾須靜微啟唇,悄聲打了個呵欠,略帶睏意的話音輕吟:「怪
不得……應該不少人喜歡你抱。」
「咋。」胡應元已經懶得解釋,但還是想了下又反駁:「我才不亂抱人。你、
你睡得好不好?」
「好。不過該醒了。外頭需要我們。」
「你留下吧。我去。」
「老狐,我知道你為了我犧牲半條命,六尾都變得只剩一尾,不過我還是要去。
不能丟下他們,我……」
胡應元煩躁大聲道:「知道啦、知道啦!都是一家人、幾百年的交情,不能丟
下任何一個。那一起吧,一起走,一起面對。我不能讓你在我沒看到的地方出事。」
鍾須靜坐直身望向胡應元淡笑,抬起雙手環住他,上身傾靠過去,回擁低道:
「謝你啊。胡應元。」
胡應元感覺到鍾須靜說話時不僅氣息吐在頸窩間,側頸皮膚好像被柔軟的什麼
輕輕磨蹭,令他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