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是野貓。」,我盯著眼前堆得像小山似的飼料盤,再抬頭看看笑得一臉和善的金南俊
,
不知道對他重申過幾萬次了,但金南俊在那之後老是把我當家貓養,他是不是誤會我和金
碩珍之間的關係了?
「知道了、知道了,吃吧!」,他伸出大手摸了摸我的頭頂,眼皮都快被他拉成丹鳳眼了
,這人唯一沒變的就是手勁了,
我想大概是有人拿了砂紙往金南俊臉上磨過,他的臉龐和十七歲的他相比柔和許多,憤世
嫉俗的暴戾之氣慢慢從眼角的細紋溜走,
時光變成智慧積在他偶爾會淺淺皺起的眉心,只剩下那雙仍時常低垂沈思的瞳孔裡還殘留
了一點年少時的苦澀。
「我出門了,晚上見囉!」,
「不要講得好像我會守門一樣!就跟你說了我是居無定所的流浪貓啦。」,我皺了皺眉咕
噥幾句,搔了下被房間棉絮弄的發癢的鼻子,
太陽被妥妥實實藏在雲層之間,我抓了不鏽鋼的落地窗框,從縫隙間鑽了出去,走到了熟
悉的巷口,漸漸地金南俊也不再騎著單車經過這裡,只剩我偶爾會回到那間房子的沿廊上
睡午覺,庭院裡的雜草慢慢掩蓋我所能觸及的視野,我一年比一年熟悉庭院裡春夏秋冬來
來去去後的光景,
直到那天,檸檬樹上最後一朵花結果時,金碩珍回來了。
他推著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在傍晚夕陽快下山時打開了那扇生鏽老舊的紅色鐵門,許多黑
色的車子停在門口,人群進進出出搬運著貨品,
金碩珍成熟了許多,皮膚變得比學生時期白皙,肩膀和肌肉線條卻讓他看其來有成熟男子
的魅力,五官又更加精緻,延續著青年時期有些女性化的特色,
但最不同的是眼神,過往那種純粹與不安的漂移消失,使他可以很堅定地觀望世界,
他頂著一頭金髮,在幕色低垂的天空下督促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年輕孩子們,直到那些黑頭
車一輛輛的閃起紅燈,消失在巷口。
我在角落一直盯著金碩珍看,忍住想奔上前去用頭頂起他手掌的衝動,我想任他恣意撫摸
我的頭頂,但我太生氣他的不告而別,越看到他對著我的燦爛笑容就越發氣惱的那種,
金碩珍三步併作兩步奔向我,把我從簷廊上抱起來,我用了手掌重重壓了他嘴角上的肉球
,做了一直以來想對他做的事情以示報復,我想金南俊一定和我的想法一樣,
嗯、沒錯,如果他也在的話,
當我想念起金南俊虎口滑過我的腋下將我高高撐起,金碩珍在一旁的失控傻笑聲,他們身
上的小零嘴香氣,還有那雙冰涼大手撫平我毛髮的觸感時,
我曾經問過金南俊,
「金碩珍那傢伙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但他看起來比我還茫然,望著我許久後低頭緩緩吐了一口微弱的氣息,我從圍牆上看著他
,連髮旋都看起來孤單,便不忍心再問第二次了。
金碩珍家的圍牆上仍舊沒有任何磁磚裝飾,灰白色的水泥在經年累月的濕氣中累積成深灰
,中間夾了一扇紅色的雙開薄鐵門,上面充滿了像是泡沫的掉漆與鏽痕,鐵門的螺絲鬆動
,ㄧ推門就會發出刺耳聲響,
光線偶爾會透過圍牆上圈的花紋與檸檬樹葉間,轉換成細碎的模樣穿進簷廊,溫度比外頭
少上兩三度,是很適合納涼的角落,
金碩珍閉著眼躺在沿廊上,淺金色的瀏海疏疏落落地錯落在額前,黑色的襯衫袖子被他隨
意地折在手肘,同色系的領帶隨著他的呼吸,從胸口緩緩地滑向木頭製的地板上,鐵門隱
約地發出咿呀聲,
有誰進來了,
金碩珍吃力地皺著眉想確認,視線卻因為沈重的眼皮無法對焦成型,門外的陽光勾勒出對
方高挑的輪廓,卻因為逆光而難以辨識五官,
「哥。」,人影走到他頭頂的正上方,檸檬樹的葉子在他身後交錯,他輕輕喚了自己,是
南俊嗎?金碩珍曾經無數次地想像過,當他們重新遇見時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對方正注視自己,他想睜開眼起身確認卻做不到,四肢彷彿被釘在木頭沿廊上,而那些帶
著年輪的木片又變成流沙把自己往下溶,越掙扎卻陷得越深,
「哥。」,那人又再度呼喚了一次,
我聽到了!南俊,我回來了!,金碩珍在腦海中大吼著,
但身體仍僵在原處,感知卻筆直地向下墜,穿越過家裡木板檐廊、柔軟的草皮、長年陰溼
的土壤,最後是一個不見天日的幽黑,靈魂與肉體只剩一小部分還藕斷絲連著,他幾乎分
成兩半,眼前的人影變得更模糊也離自己越來越遠,
屋內老鐘的分針抖了一下,把時針推向一點,黃銅製的鐘擺發出數十年如一日的低鳴,透
過木製地板震動到耳裡,金碩珍視野突然開始變得明亮,身體慢慢的浮起來,從深處回復
到檐廊上,
「碩珍哥?」,
金碩珍看著金南俊細長的眼睛變成雙眼皮的大眼,嘴吧的形狀也不對,那不是南俊,只是
他帶的其中一個孩子,平常習慣的那張臉居然變成一些苦澀的味道暈在嘴裡,
「嗯。」,金碩珍發出久沒說話的沙啞嗓子,慢慢地立起身子坐直,單手爬梳了金髮,用
雙臂支撐剛剛睡醒的自己,
「哥交代的事情都處理好了。」,少年恭敬地把手交握在身前,小心翼翼地拉開自己的雙
腳想讓站姿顯得有男子氣概一些,
「你媽最近身體還好嗎?」,金碩珍盤起腿抬眼看著對方窄小的肩膀,才發現這男孩比當
年的自己還小,
「她很好,說戒毒中心很高級,常讓我要好好謝謝碩珍哥。」,
「這錢拿去買一些好的紅蔘給她,不要老是拿去買菸了。」,金碩珍遞給他一卷用橡皮筋
綁著的鈔票,眼睛望向那扇開著的鐵門,想像著那聲熟悉的煞車聲或許會在下一秒出現,
但他還騎單車嗎?
「還有,幫我買一些水果軟糖來。」,
「水果軟糖?哥要吃的嗎?」,平日成熟可靠的大哥說了奇怪的話,
「做了不太好的夢,想吃點甜的。」,金碩珍再度把視線移到紅色鐵門上的鏽痕。
「滿出來了。」,
「我說、滿出來了。」,我又善意提醒一次,
但金南俊的手無視我說的話維持著相同動作,依舊面無表情看向窗外,
「金碩珍回來了。」,這次是帶些自私的提醒,我多希望他知道,然後我們可以像以前一
樣坐在簷廊一起吃著金碩珍做的食物,
「啊?......噢!都滿出來了啊。」,他的眼神終於對焦在我這裡,低著頭把地上的飼料
搜集在手心上,卻又開始發呆。
「延南洞路口目前需要兩名警力支援。」,模糊不清的女聲隱隱約約從金南俊耳機傳出,
他熟練的斜壓著下巴,簡潔有力的答覆對方後便迅速著裝起身,他在把鞋跟勾起那瞬間對
著我說,
「先走啦!」,
我坐在廚房裡看著他碩長的雙腿消失在玄關處。
金南俊終究沒有像金碩珍幻想的那樣推開那扇紅色大門走進來,他們數隔多年後第一次見
面是在警察局裡,
金碩珍正在和局長說話,高分貝的歡笑聲充斥在警局,約著下次要去哪家不錯的高檔海產
店一起豪飲,今天金碩珍底下的其中一個孩子出了一點紕漏,大概是討債手法太過頭,見
血之類的,警方壓不住民意才不得不站出來表示立場,
金南俊站在門前看著金碩珍發紅的耳尖,顯示出他在說謊或是在演戲,但兩者也可能同時
發生,微微浮起的血管在頸部若隱若現,唇上有些乾燥,一塊小小的白色皮屑在嘴角要掉
不掉的,他大概為了這件事奔走了一天,可能連水都沒喝,
金碩珍在笑,笑的方式、發聲的位置和當年一樣,但金南俊聽出來那是刻意從喉間擠出來
的,和他想念的笑聲相似但本質上天差地遠,也有些驚訝自己居然在心臟快停止的瞬間還
可以平靜的生出這些感想。
他熟練地如同當年帶自己離開少年監獄門口的中年男子,用約定成俗的關說擺平底下弟弟
們的麻煩,
他在離開前用了比平常更大的力道緊緊握了局長的手,那也是從獄中學來的技巧,氣勢很
重要,必須使力並堅定地看著對方直到對手先移開眼神,轉身離開後金碩珍笑容立刻消失
,肌膚緊繃在太陽穴附近無法放鬆,
「哥,好久不見。」,警局外低低的白色細紋磁磚圍牆上坐著表情平淡的金南俊,該來的
還是會來,今天或許就是該拆開那纏在眼上多年繃帶的好日子,
對自己而言金碩珍還是很漂亮,無論他是男的還是女的,總之就是很美,五官被完美地組
合在一起,
高ㄧ的某日金南俊沒注意到櫻花樹上滿枝的花苞,眼裏只看金碩珍總是勾起的鮮紅嘴唇,
然後那天他對自己說了什麼呢?
好像是說了,「你這麼喜歡看書,要不要一起來圖書館打工?」。
後視鏡滑過草叢發出微弱的拍打聲,路燈之間的距離比想像中大,光線到不了的,只能靠
著車燈打在酪黃色警告標示牌上的反射光作為輔助,金碩珍這時才有回到故鄉的實感,一
路上夜晚籠著車 窗靜悄悄地如同車內的氣氛,
他手握著方向盤,五分鐘前大腦在警察局前的花圃停止運轉了幾秒,嘴吧卻自動打破沈默
,十分自然地對金南俊做出搭便車的邀請,
「路真的好小啊。」,金碩珍喃喃自語說著,一旁的金南俊沒搭腔,冷氣像是想填補對話
的空白似地大聲運轉了起來,
「哥突然回來的理由是什麼?」,金南俊看著橘色的路燈像流星一樣滑過金碩珍的深褐色
瞳孔,
金碩珍泰若自然地跳過問題,反倒關心起對方的警察工作,
「 哥呢?收錢的工作還順利嗎?」,金南俊也沒正面回答,
「這輛車也是用那些錢弄來的嗎?哥現在做的事和以前傷害你的那些人有什麼不一樣?」
,彷彿知道金碩珍無法馬上接話,又緊接問,
金南俊單刀直入提出最尖銳的質問,扎在金碩珍數年來用強壯的體魄、大量的金錢精心堆
疊出的成人外殼,好不容易握了一手可以拿來說嘴的好牌,全被對方扔在地上,
「別像孩子一樣以為世界只有黑與白。」,金碩珍指節微微泛白,悶熱了黑色的皮質握把
,水氣在他掌心下滲出,他不由自主地加重壓在油門上的力量,
男人的金髮在濃黑的背景下幾乎和慘白如陶瓷般的肌膚融為一體,金南俊下意識憋著氣,
直到金碩珍俊秀的臉龐近距離出現在眼前,兩人短促地對視,溫熱的鼻息在臉頰上流竄著
,
卻不再是金南俊以前熟悉的淡淡奶油香氣,取而代之的是菸草乾枯而焦灰的氣味,
「南俊,你家到了。」,他壓過身軀替金南俊解開了安全帶,又面無表情的把右手掛回方
向盤上看著前方,金南俊的背影佇立在自己家門前,目送著黑色跑車毫無眷戀地揚長而去
。
死亡的存在是為了定義生命,凡有生命的必會死亡,他相信人和人之間的緣分也一樣是有
生命的,會隨著時間誕生、成長然後死去,金碩珍試著把人生切割成一段一段的,爸媽離
開前的自己,和那之後的自己,拿剪刀捅了那男人之前與之後,
或是有金南俊在身邊的時期和沒有金南俊在身邊的時期,但其實很難,當金南俊不存在自
己的現實生活時,他會在夢裡以更清晰的影像出現,所以感覺上,他們從來沒分開過,甚
至更親密也說不一定。
我們坐在河堤上,他說那年的春天一切都是被精心安排過一樣美好,水果也總是熟成得剛
好,那時空氣裡一直散發著香甜的氣味,南俊還說待在我身邊就能得到ㄧ股穩定的能量,
果然書看得多的孩子講話都很浪漫,
但春末那時終究還是下了場滂沱大雨。
離開後我試著把那些曾經當作幻覺,如同精神分裂症患者努力克服腦海中的妄想,每天早
晨一睜眼便開始麻木地工作,把自己搞到筋疲力盡睡著後,又再度重複同樣的一天,
固執地以為金南俊喜歡的,是那個能夠隨心所欲說著不動腦的廢話、馬行空地想像未來,
十九歲的金碩珍,
並且天真認為可以輕易地切割掉生命中金南俊在身邊的時光,如同紀念一個逝者,坦蕩蕩
地想念過去,但我想我錯了,
看著金南俊那天的眼神時,我知道自己惱羞成怒的理由只有一個,如同在糖漿中撈起一隻
被蜜浸得昏頭的蟲子,明白地攤在眼前難以忽視,
但......早就已經來不及了,對吧?
「 這樣想是不是很消極啊?」,金碩珍抱著膝有些殷切地看著坐在草地上的我,
「 說啥呢?」,我心裡暗算著把這段話原封不動地拿去給棕仔翻譯成白話文看看,太難
了這個,所以說小魚乾呢?
「我們還是吃東西吧。」,他認命地拿出食物,結束一場與貓的零交集對話。
早上和棕仔表達了我的想法後,他挑了眉看我一眼,一臉隨便我的樣子,但事情憋在心裡
,我的牙齒真的會好癢,像吃不到魚肉香腸的那種癢,
於是,現在的我正看著因為值班熬夜而憔悴十歲的金南俊從浴室走出來,他拿著白色的毛
巾胡亂地搓乾髮絲,
「喂、金南俊,金碩珍他最近老說夢話喔,午睡的時候,晚上可能也會啦,我是沒聽過,
這幾年都習慣在你家過夜的的關係,嗯嗯、當然是借宿啦,我可是野貓呢,從出生時就是
。」,唉?話題怎麼又偏了,真是、
「你知道他都說什麼夢話嗎?」,我趕緊進入正題,
「啊......好累。」,金南俊瞇起眼弱弱地哀嚎,身旁的沙發一瞬間下陷,讓我差點跟著
滑下去,
「你知道金碩珍都說什麼夢話嗎?......」,電視被開啟的聲音打斷我的問句,我盯著金
南俊瞳孔裡小小的藍色螢幕,跳到扶手上再問他一次,
「南俊。」,
在我說完答案後金南俊突然垂下眼,伸出大掌輕輕摸著我的頭,老天爺啊、這種摸法會讓
我好想睡覺耶,我不自覺地把眼睛越咪越小,睡著前我彷彿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