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盡這回離開了有些時日,吳幸子也說不上怎麼回事,老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就算是種
田養雞,也沒能讓他心情好些。
眼看過去了七天,吳幸子連上鯤鵬社的興致都提不起來。他悶悶地用完早飯,如同往常那
般整理好菜園子,清理了雞舍,便盯著胖敦敦的母雞發楞,把母雞盯得啼叫不停,一溜煙
的躲。
「主子。」喚他回神的,是薄荷甜脆的嗓音,小丫頭提著裙襬從外頭火急火燎的跑向他,
雙眼閃耀著愉快的光彩。
吳性子不由得笑了,薄荷也好桂花也好,要是沒這倆小丫頭陪伴,那他的日子得多無趣哪
!
「怎啦?」吳幸子揉了揉薄荷的小腦袋,小姑娘還喘著呢,就獻寶似忙不迭朝他伸手。
粉白的小手上,抓著一枝桃花。
吳幸子的笑容僵硬了下,訝異地看向薄荷:「這是,桃花?馬面城不是沒有桃樹嗎?」
「原本是沒有的,可我問了姑母,才知道原來朱家在院子移植了幾株桃樹,今年都開了」
薄荷解釋到,朱家是馬面城本地的世家,和樂家商賈發家不同,是少數以文章立家的。前
幾代也出過幾個京官,現在的當家原本也在京城當官,後來告老還鄉了。也因如此,才有
如此風雅的閒情種桃花。
這些桃花是從臨縣移植過來的,也真多虧朱家人種活了桃樹,前兩年連個花苞都沒結,今
年卻開得滿樹繽紛。
「主子您前些日子不是總嗅到桃花香嗎?應當就是朱家傳來的,朱宅與將軍府才隔了一戶
人家。」薄荷小心翼翼地將桃枝遞給吳幸子,誠心道:「主子,薄荷知道您一定是想家了
,所以替您討來一枝桃花,以後咱們也在將軍府裡種桃花吧!」
她與妹妹怎麼可能看不出這些日子主子的不對勁?以前主子澹泊悠然,將軍來或不來都沒
放在心上,把自己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可自從樂家小姐那頓飯後,主子就變了,眉宇
間隱隱有些愁緒,時不時就揉揉胸口,看人都直勾勾的,似乎神遊物外般。
這讓倆小姑娘不知道在心裡罵過樂三小姐多少回,心裡那個急啊!後來才在黑兒的提示下
得知,原來朱家種了桃花。桂花想起先前吳幸子問過幾次將軍府有沒有桃花,猜測主子應
該是喜歡這種花的,也許見到了心情會好些?
兩姊妹這才大著膽子上朱家要來一枝桃花。所幸朱家書香門第,對小姑娘和善溫柔,一句
刁難都沒有二話不說就折了桃枝給他們。
吳性子恍然了片刻,他心裡千頭萬緒,盯著桃花半天沒有出聲。要不是眼尾一瞥看到薄荷
紅撲撲的小臉蛋,這才勉強穩住心緒,對小姑娘笑道:「多謝啊,這枝桃花長得真好。」
「是啊,我和妹妹還是頭一回看到桃花呢,紅豔豔的跟梅花有些像,細看又不同了。」薄
荷欣喜地看著主子的笑臉,心裡總算鬆了一大口氣。
「桂花呢?」吳幸子攢著桃枝,一陣陣桃花香氣讓他胸口悶得慌,但又不願意讓丫頭看出
端倪,只得顧左右而言他。
「妹妹去大廚討些麵糖,朱大小姐教我們一種桃花的點心,想做給主子您嚐嚐。」
「是嘛,你們倆丫頭鬼靈精怪的。」吳幸子笑吟吟地又搓了薄荷小腦袋一把,接著交代:
「我有些乏了,想回房歇息一會兒。午膳不用招呼我吃,等我醒了再說,你和桂花先填飽
肚子,知道嗎?」
「欸,知道了。」薄荷連連點頭,本想攙吳幸子回房,卻被打發去幫妹妹做糕點。想來主
子應當是嘴饞了,薄荷自然乖乖領命而去。
見他走遠,吳幸子臉上的笑容霎時沒去,神色甚至顯得有些蒼白。
他垂頭看了眼桃花,彷彿拿著火焰似的,一時竟手足無措。還是黑兒不知打那兒冒出來,
溫言從他手中接過桃花,這才解了他燃眉之急。
然而吳幸子沒有餘裕多感謝黑兒,他轉身幾乎是逃回了房間,關上門窗後倒在床上,被褥
間還殘留著關山盡的氣味,只是淡了許多,再過幾日說不定就消失了。
他狠狠吸了口氣,這才感到平靜許多,可即使如此,他也無法不回憶起那個名字......
「載宗兄......」曾以為自己已然忘記那段過往,誰知道再次念出這個名字,他依然痛徹
心腑,胸口一抽一抽的疼得他視線模糊。
那個站在桃花林中的頎長身影,衣袂飄飄宛如桃花花仙。那時候他才十八歲,竟看傻了眼
。
從此之後,顏文心、顏載宗......載宗兄,這個人深深烙印進了心裡。
他喜歡的一直是文雅俊秀的男子,但顏文心其實並不是這樣的男子。當時二十鋃鐺歲的顏
文心,有一張稍嫌陰柔,被嘲諷為薄情寡義的容顏。唇太薄、眸子細而長,不笑時顯得苛
薄,笑起來卻春暖花開。
吳幸子就是喜歡上他的笑顏,彷彿萬物都染上的暖意。
爹娘才去了兩年,他還不習慣孤獨,卻又因為古板害臊的天性,遲遲沒有找到能共度餘生
的良伴。
顏文心彷彿替他的世界添上色彩,終於在凜冬中吹入春風。
儘管大夏不禁南風,然而男子相戀畢竟是少見的,況且顏文心一心為官,操守自然異常要
緊。原本吳幸子打算暗自喜歡著便好,就算不能成為相守一輩子的人,只要能與顏文心在
一起看書閒聊,也就夠了。
先捅破紗窗紙的人,是顏文心。
吳幸子以為自己早遺忘了一切,現如今才知道,有些事當真一輩子也忘不了,只是被他層
層鎖在心底,眼不見心不煩罷了。
那一天下著雨,他去到鵝城的時候已是午後,辦完事也晚了,鵝城衙門有空房能讓他暫住
,既然如此吳幸子也沒客氣便住下了。可住的解決了,還有肚子得填飽呢!他思索片刻,
臉頰微微泛紅,揣著小錢囊就跑去找顏文心了。
為了備考,顏文心過得頗是窮困,然而人雖窮,志氣卻不窮,寧可餓得三餐喝米湯,也絕
不開口跟人借哪怕一文錢。平日裡也都會寫些字畫上街賣,賺取微薄的生活費,大半存下
來留著進京趕考用。
吳幸子自然心疼他,卻又不願意傷了他的面子,所以總是用各種藉口帶些吃的用的給他。
比如今天,他上街買了一隻燒鵝,又買了幾張燒餅、兩大碗麵、兩大碗粥,這才興匆匆找
去顏文心的住所。
夕陽已完全落下,透過窗子往內看,裡頭黑洞洞的,只有一道細得彷彿絲線的火光,妖嬈
地扭著身子。
吳幸子敲敲門後便直接推門走入,出聲喚道:「載宗兄,你在嗎?」
「幸子嗎?怎麼來了?」顏文心的聲音並不遠,鼓搗了一下燭光亮了許多,總算能照清楚
那張下巴尖細的臉龐。
「找你陪我吃飯啊。」吳幸子笑著舉起手上的食物,那隻燒鵝顯眼得不得了。
聞言,顏文心輕聲笑了笑,招呼道:「過來吧,你老是變著法子餵我吃飯,有你這樣的朋
友,顏載宗無以回報。」
「噯,說這什麼呢。」被說破,吳幸子羞紅了臉有些尷尬,心口卻有莫名甜絲絲的。
兩人佈好碗筷,面對面用起飯來。
顏文心身邊沒有多餘的雜物,屬於吳幸子的碗筷還是他先前自己帶來沒拿走留著的。
一隻燒鵝照吳幸子平時的飯量,只有骨頭會剩下,但在顏文心面前,他客氣地只吃了小半
隻,其餘都留了對方。麵也好粥也好,他是打定主要讓顏文心吃到明日午餐的。
「幸子啊,你飯量也不大,怎麼每回都買這麼好些東西呢?」載宗看著已經吃飽停筷的吳
幸子,眉目含笑。
吳幸子垂下腦袋搔搔臉頰,不好回說這其實是照著他原本會有的飯量買的,吃完半點不成
問題。只是他將大部分都留給顏文心罷了。
果然,剩下的飯菜顏文心都細細收拾好,笑著說可以飽到明晚了。
既然吃飽喝足,吳幸子便打算告辭,卻不想顏文心突然握住他的手。
身為讀書人,顏文心的手細緻光滑,只有幾個筆繭,比吳幸子的手要嫩得多。然而,這雙
手卻很寬大厚實,骨肉勻稱、十指修長,非常的好看。
更不提,掌心的溫度彷彿帶著火。
熱意從肌膚往裡鑽,順著經脈攀爬全身。
吳幸子輕顫了下,迅速瞥了眼顏文心,便紅著臉別開頭。
「載宗兄有事?」
「是啊。」顏文心與中帶笑,另一隻手也握了上來,一點點將兩人間的距離縮短。「外頭
似乎下雨了,你急著走嗎?」
側耳細聽,確實能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可雨勢應當不大,走回衙門說不定都不會全濕。
「載宗兄的意思是?」吳幸子無可抑制湧起一股期待,但很快又掐滅那抹想法。他們往來
了數個月了,一直以好兄弟相稱,顏文心還曾說過要出將入相、迎娶美嬌娘,光耀顏家門
楣。
「幸子。」顏文心緊緊收了收掌心,彷彿攢緊了吳幸子的心弦。
一時無語,倒是外頭的雨聲變大了,滴滴答答敲在石板路上,屋子裡也潮濕了起來。
可他們依然誰也沒動,誰也沒先說話,耳中只有彼此的呼吸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顏文心突然輕嘆一聲,吳幸子的心猛地提到嗓子口。
「幸子。」顏文心又喚了聲。
「欸。」吳幸子乾澀地應了。
「我心悅於你。」
回憶中的吳幸子,與陷入回憶中的吳幸子,同時抽了一口氣。只是過去的他是欣喜,現在
的他是痛苦。
這句話迴盪在耳中,彷彿錐子不停朝最痛的地方戳,戳的吳幸子淚眼模糊卻只能咬牙苦捱
。
他這輩子,就喜歡過這麼一個人,他知道自己笨拙,知道自己長得難看,也知道自己當真
不聰明。可他是誠心誠意的,為了顏文心喜,為了顏文心憂,為了顏文心的前程他能付出
一切。
「你為什麼不對我說呢?」時隔多年,吳幸子頭一次對顏文心問出了心裡的疑惑。
為什麼不說?
他明白人心會變,那些付出他不求回報。他只是想要一句話,一句道別,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