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時雨–4+5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17-12-03 22:30:23
4_時雨(下)
  少年像是突然醒過來,渾身抖了一下,磚塊從他脫了力的手中滑過空氣垂直掉落,發
出悶響,他的淚也從鮮紅的眼眶中掉了下來,那淚水滴落無聲,林邑帆卻感覺分明聽見一
個孩子早已絕望多時的哭喊,震耳如鳴鐘。
  而不管是磚頭墜地,還是淚水擊心,那個因為酒精而麻痺了所有直覺的男人都再也聽
不見,兀自踩著凌亂的腳步走了。
  雨禾高舉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用力地喘著氣就像剛從什麼中逃脫,掩上的眼睛底下
是抑制不了的淚。
  林邑帆沒有放開抓著他的手,剛剛那一幕讓他感覺這孩子離得他好遠,就差一點,如
果不是他拉住了雨禾,他就不再是原來那個他。
  天空開始下起了小雨,冰涼的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桂花香,不知哪戶人家的政論節目
開得太大聲,偶有機車行過,在寧靜中劃過一絲聲響又歸於寂滅。
  一切就像這小鎮一個最普通的夜晚,花仍然開,日常的營生依舊重複,沒有人知道這
個昏暗小巷中一個少年,才剛經歷他短暫人生中最失控而決定性的時刻,他的心起了狂妄
悖德的殺念,他再也不是以前的他了。
  林邑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切的解釋或安慰都顯得多餘,他只能暫時先陪著雨禾。
屋子裡此時傳來拖鞋的腳步聲,是僅剩在家中的雨禾爺爺。
  不知是否因為照明的不足,讓他看起來更加的蒼老,當他看見林邑帆站在門外時,顯
得非常錯愕。
  「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最近聯絡不到你們,覺得有點擔心,就擅自過來了,真不好意思。」
  身邊的少年微動,傳來輕輕吸鼻子的聲音,林邑帆心中打算著,是就這麼讓雨禾回家
,不多管閒事,還是該勸老人報警,澈底處理。
  「阿公!」雨禾突然驚呼,向前抓住了爺爺的手,林邑帆這才發現老人的左手臂上被
劃出了一條長約十公分的傷口,看起來不淺,正向外汨汨流著血。
  林邑帆趕緊扶著老人,問雨禾,「讓阿公進去,家裡有藥箱嗎?」
  雨禾先一步衝進家裡,林邑帆扶著爺爺慢慢走進去,爺爺聲音虛弱,卻還是一直說著
歉疚的話,「老師啊,真歹勢……」
  「爺爺,我們先處理傷口,不用擔心。」
  林邑帆讓老人坐下,接過雨禾遞過來的藥箱——一個用喜餅鐵盒充當的藥箱,裡面只
放了棉花、繃帶和碘酒。
  林邑帆找不到生理食鹽水可以用,只好拿起桌上的礦泉水清理傷口,快速觀察傷口情
況後用紗布厚厚蓋了一層,緊緊壓住。
  「爺爺是被地上破掉的玻璃瓶割到嗎?」老人點點頭,林邑帆立即決定,「傷口太深
,應該要縫,我們去醫院。」
  林邑帆拿出手機叫了計程車,拍了拍一旁臉色慘白的雨禾,「雨禾,去拿爺爺的健保
卡和身份證,一件上衣和外套。我扶爺爺出去等車,你巡好家裡水電,把門鎖好。」
  少年安靜依言辦了,拿好東西快速地撐傘出來後,不久計程車也來了,匆匆去了最近
的醫院急診。
  急診護理師簡單幫爺爺止血、清理傷口,便休息等醫生來進一步決定如何處理。林邑
帆不是家人,不了解爺爺身體狀況,但雨禾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他還是跟著去急診櫃臺
填資料。
  忙碌地轉了幾分鐘,急診醫師終於來到,看了傷口後擔心裡面有碎片,即刻決定進行
清創縫合。
  幾項簡單的檢驗與確認後,爺爺被送進急診的簡易手術室,兩人才暫時有了喘息的空
間。
  林邑帆帶著雨禾在門口的塑膠椅坐下,想起剛剛爺爺自己簽的同意書,問:「家裡還
有其他大人嗎?伯伯叔叔或是姑姑?」
  「有一個姑姑嫁到台東去,不太聯絡。其他都沒有了。」
  雨禾的「不太聯絡」沒有一絲情緒存在,林邑帆直覺聯絡姑姑是最下策,但是他需要
一個他們的家人來接手這情況,一個可以負責的大人。
  「打給姑姑,和她說明一下情況。你記得電話嗎?」
  「我有帶阿公手機。」
  雨禾拿出手機,按進通訊錄找到姑姑名字,卻不知該怎麼打出電話。因為爸爸的關係
,姑姑已經近乎與家中不再往來,他也只見過她幾次面,連話都沒完整說過一次。
  看見雨禾猶豫,林邑帆伸手托著他握手機的手,「我幫你打,可以嗎?」
  雨禾看著他。那眼睛恢復了平常,黑而深邃,帶著無助。
  電話通了,林邑帆簡單說明自己的身份,避過沒提雨禾爸爸的事,只說爺爺手臂受了
外傷,詢問是否能來幫雨禾處理。
  電話那頭女人的聲音疲憊而無情緒,沈默了一陣,最後還是應了會搭早上的車來,簡
單問了老人的情況,便掛了電話。
  「姑姑說早上會坐車來,我想應該中午前後會到。」
  他將手機歸還雨禾,雨禾輕聲說了一句謝謝,頹喪地坐在椅子上,眼神茫然地盯著手
術室的門。
  林邑帆聞著他不陌生的消毒水味,聽著急診室低調的忙碌聲響,有病人的呼吸聲、痛
吟聲,家屬擔心的哭聲、責備聲,和急診外頻率不定的救護車聲,雨勢變大的聲音,這一
切種種都讓人煩躁。
  這個晚上註定漫長,而一切才正要開始。
  「你表現得很好,幫了很大的忙。」林邑帆突然開口說,「所以不要自責,好嗎?」
  少年的臉龐轉向了他,下一秒便哭了。他哭得很克制,雖然這個晚上所有發生的事都
讓他困惑且心力交瘁,他還是哭得很安靜。
  他還沒辦法處理自己早前爆發出來的強烈殺意,便立刻又陷入爺爺受傷的慌張中,而
從老師替他接過爺爺的那秒開始,他就只能跟著在一旁著急。
  他差點犯了罪,還什麼忙都幫不上,而老師竟然說他表現得好,不要自責。
  真是可笑。可他笑不出來。他一直討厭人家說他是小孩,他一直覺得自己可以保護爺
爺,然而事情發生,他真的就只是一個小孩子,一點能力都沒有。
  但是老師的安慰,卻又如此讓他放心,讓他覺得放鬆的同時還有一個去處可以感到委
屈。他很久沒有感到委屈了。
  在難以忍耐的低泣中,雨禾的手被老師握住。不大,不軟不硬,但握著那麼有力,非
常溫暖。
  手術進行得很快也很順利,爺爺被送回急診床位時,已經累得睡著了。醫生建議爺爺
留下來觀察,等早上再決定回家或住院。
  雨禾緊緊跟在床邊,想握爺爺的手,但是老人一手被纏上厚厚的紗布,另一手輸著點
滴,他只能抓住棉被的一角,固執而沈默地看著爺爺。
  護士來了單子通知領藥,林邑帆本來想直接去幫忙拿,但想了想還是拍拍雨禾,帶著
他認地上的指示線,一起去領了藥,順便帶他繞了一圈急診區,教他如何取水、冰塊。
  剛安坐下來,林邑帆的手機響了,他想起忙了一個晚上都忘了通知家裡,趕緊出去接
了電話,母親委婉地表達父親的怒意,但是他無暇去理會,只安撫了她的擔心,順便到商
店街去買了點東西。
  回到床邊時雨禾睜著還有些紅腫濕潤的雙眼望著他,那畫面就像一隻迷途的小狗,林
邑帆問:「怎麼了?還好嗎?」
  少年眨眼,語氣中是平常的淡然,帶著壓抑,「我以為你回去了。」
  林邑帆笑了,抬手揉揉他的頭髮,「放心,我陪你。來,這些東西你收著。」
  林邑帆打開手上的塑膠袋,從裡面拿出兩罐熱奶茶,一罐塞給雨禾,另外一罐給自己
,「聽我的,把它喝了,你絕對需要。餓的話裡面也有吃的。」
  雨禾握著手上的熱奶茶,覺得這是他拿過最溫暖的東西。他取過袋子打開看,裡面是
一包抽取式衛生紙、一包溼紙巾、一包五入的口罩、兩瓶礦泉水和三個麵包。
  「一切等後續醫生怎麼說,如果真的要住院,我再帶你回去整理東西。你肚子餓就吃
麵包,累了就趴著睡一下,照顧病人的人不能先累倒。」
  雨禾將塑膠袋抱在胸前,眼神繼續盯著林邑帆看。他好像是第一天認識他似的,雖然
是同一個人,令他尊敬的感覺也並沒有改變,但是今天晚上的林邑帆有別於在補習班時的
他。
  林邑帆笑著承受少年直接的眼神,打開手上的飲料後和他手上那罐交換,自己逕自打
開喝了。
  兩人坐在老人床邊,一時沈默了下來,林邑帆邊喝著奶茶邊觀察著急診室裡的人們,
雨禾則握著鐵罐看著床上的爺爺。
  這一遭折騰下來,時間已經是深夜將近兩點,早前哄鬧的急診也相對安靜了下來,門
外的雨聲原本稍停後,又變大了起來。
  林邑帆想叫雨禾睡一下,又明白第一次經歷這些的少年必定睡不著,想了想,還是決
定開口問,「你爸爸……常那樣?」
  原本不知想著什麼而沈默的雨禾頓了一下,有些戒備的望向老師,隨即又放鬆了肩膀
,點了點頭。
  「所以這幾天聯絡不到你們也是因為這個?」
  「嗯,他偶爾會來,電話聲會讓他生氣。而且他欠錢都留家裡電話,最近有討錢的打
來,阿公就把電話拿起來。」
  林邑帆發現少年用「來」,而不是「回來」形容父親的出現。又想到,從補習班打去
的電話,是不是也是「討錢的電話」。
  「你媽媽呢?」認識這孩子兩年,這是林邑帆第一次對他的家庭背景深入到此,在這
之前,只從爺爺口中聽到不多的訊息,「如果讓你不舒服,可以不用告訴我。」
  雨禾的視線看著窗外,似乎是不打算回答,但當林邑帆打算聊點別的時,他卻開口了

  「我媽是越南新娘,在我五歲的時候跟我爸離婚了,現在也不知道人在哪裡。」
  林邑帆不太意外,因為雨禾有著不同於同學們深邃的五官,尤其眉眼,彷彿濃霧中的
細雨。
  他想糾正雨禾不該用越南新娘稱呼母親,而應該說新住民,卻又想到現在這位越南女
人連人在哪裡都不知道,堅持糾正未免多餘。
  「很小的時候有阿嬤,小學的時候去世了。之後都是我和阿公。我爸如果出現,就是
要錢或惹麻煩的時候。」
  「阿公老了,以後會越來越需要你照顧他。」林邑帆悠悠想起這幾年的事,隨著自己
年歲漸增,父母卻猶如減齡般事事仗賴孩子,漸漸成了一種壓迫。雖然和雨禾所遇到的狀
況不太一樣,表象呈現的麻煩卻是差不多的。
  「很抱歉,你必須堅強,以後你會有很多要自己克服的事。一定要適時的向人求助,
很多人會願意幫你的。」
  少年笑了,林邑帆聞聲轉頭去看到,卻沒看到笑容停留。
  「沒人應該幫我。應該說抱歉的也不是你。」
  這句話從一個國三孩子口中出現未免過於成熟,而且讓人心驚。孩子不是什麼都不懂
,所有的大人也曾經都是小孩,為什麼卻狠得下心這樣對待他們呢?
  「你爸回來常常打你?你之前和爸爸起衝突過嗎?」
  雨禾點點頭又搖頭,「阿公不在的時候才會被打到。」說完後抿緊嘴,又開口,「今
天,我忍不住。」
  如果不是因為老師,他就會殺了他爸爸。他覺得自己不正常,他渴望自己爸爸的死亡

  林邑帆知道他在說什麼。少年已經十五歲,卻還未大到能夠分析、處理父母帶給自己
的傷害,於是他希望傷害他的人消失,他渴望他的死亡。
  他完全了解雨禾現在心底的困惑和害怕。那是違反倫常、大逆不道的想法:等待,甚
至想著自己親人的死亡。那念頭出現的時候,是如此地害怕自己想法的瘋狂,但同時,又
覺得無比地放鬆。
  自己被切成了兩段,用力地譴責自己,用力地說服自己等待解脫的那天到來。
  「雨禾,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林邑帆突然開口這麼說。
  少年沒有看他,目光依舊在外面,像是在看雨,又像什麼都沒看。只有微抿著的唇透
露他的情緒。
  「但是我們可以選擇變成怎樣的人。去更遠的地方。」
  林邑帆怕這樣惱人的時刻再說出教條般的大道理只是更讓人煩悶,但他一如既往地在
看見受家庭因素影響而徬徨的學生時,感到不得不說的使命。
  人生有那麼多可能。不要因為不珍惜你的人,把自己變成自己討厭的樣子。讓自己變
強,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雖然,可能還要很久。伴隨很多的失去。
  林邑帆目光移向病床上安靜沉睡的老人,雨禾也終於收回了目光,一起看著爺爺。
  「老師,雨什麼時候才會停?」
  林邑帆望向門外,雨勢浩大,夾著涼意,和遠方漸近的救護車鳴笛聲。
  「我也不知道。」他說,「但是一定會停的。」
5_Mariana
  雨禾爺爺在後半夜發起了低燒,雖然加了點滴和換上冰枕後溫度降了下來,還是被安
排到了普通病房,留下觀察幾天。
  林邑帆幫忙雨禾向學校請了假、買了早飯,換到樓上的普通病房後,也帶著雨禾在住
院病房區繞了一圈,告訴他如何收換床單、注意爺爺的狀況。
  爺爺早上醒來了一會,向林邑帆道了無數個謝,並當著他的面向雨禾交代了緊急家用
的現金、提款卡和存簿放在哪裡,那份信任讓林邑帆感到受寵若驚。
  吃過早餐以後,主治醫生來巡房,護理師換藥,叮囑老人要注意傷口照護,再觀察一
天再決定是否出院。爺爺因為還有些低燒,吃過藥便又入睡了。
  病床靠窗,林邑帆拉上了百頁窗簾讓老人有個好眠,邊小聲囑咐著雨禾。
  「藥膏我幫你收在櫃子上,護理師說一天會換兩次藥,來換藥時就拿給她。點滴打完
了就按鈴告訴護理站。」
  「好。」
  「下午姑姑來了以後,我帶你回家拿盥洗用具,現金不要帶太多,夠用就好,要出院
的時候我們在樓上用刷卡比較快。到時候再說。」
  林邑帆暫時交代完了,和少年一起在病床邊的照護床坐下,一個早上的奔波讓一夜未
眠的兩人疲倦都堆積了上來,一時都無語。
  林邑帆拍拍雨禾的肩,「暫時沒什麼事,睡一下吧,我看著。」
  少年沒動,看著他的老師。但林邑帆也很堅持,搭在他肩上的手稍微用力握了握。
  「我下午要上班,不會一直在這裡,你要養一下精神。」
  雨禾抿緊了唇,那是他倔強的表現,「我一個人也可以。」
  林邑帆不讓他繞過去,「你知道我不是在說那個。我說過,照顧病人的人不能先倒下
。」
  雨禾只堅持了十秒。這一個晝夜讓他對林邑帆有了不同層次的信任,他不想讓他失望
,最終還是躺下。
  雖然是大白天,但時序入冬,醫院又有中央空調,溫度頗低,林邑帆取來昨夜要雨禾
帶著的外套蓋在他身上,腦子裡邊提醒著自己待會帶學生回家的時候要帶一件薄被來。
  被蓋上外套的雨禾內心有些騷動。他從來沒被蓋過被子,至少在他記憶中沒有。也許
在他有記憶前,曾經被母親照護,被爺爺疼惜,但他會照顧自己以後,這些瑣事就沒人管
過他。
  無母,父親如虛設,爺爺忙著籌措家用,他極早就沒有向家人索取寵愛的權力。
  所以他很不喜歡被當孩子對待,在老師面前更是。但此時此刻,他卻覺得帶著爺爺老
人體味的外套蓋在身上異常暖和,暖進心裡。
  「老師。」
  「嗯?」林邑帆的心裡在想著自己有無遺漏的事情,一邊回想著在醫院的種種不快回
憶,有些心不在焉。
  「老師為什麼對醫院這些事那麼熟?我什麼都不會。」
  醫院不是一般人會常去的地方,尤其急診住院不是尋常事情,但是老師似乎在「走灶
腳」似的,不慌不亂,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老師是大人,成為大人就自動有處理這些事
的能力?那麼他要長到多大才能處理這些,而不會如此驚慌?
  林邑帆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這種事情處理順手可不是什麼好事。我們都要祈禱爺爺
之後無病無災,身體健康。」
  雨禾還是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這一夜過去,他比以前更加渴望長大。真正的長大。
  林邑帆沒在這些問題多打轉。有些事情光用講的也沒有辦法完全轉達。少年和爺爺相
依為命,日後一定可以自己參悟其中的人情無奈吧。
  「睡吧,中午叫你。」他從背包裡拿出耳機,插進手機選取音樂,然後便傾身伸手將
耳機塞進雨禾耳裡,順手將外套蓋攏。
  樂音突然遮蓋了整個世界,雨禾一時有些愣住。但方才讓他略感煩躁的聲音都退卻了
。隔壁病人的呼痛聲、家屬的囉唆、護理師忙碌的腳步和呼喚……全部都因耳道裡的音樂
淡去了。
  躁動的情緒漸漸被撫平,雨禾自然地閉上了眼睛,慢慢地沉進音樂的世界。音樂沒有
人聲,但又和輕音樂、水晶音樂不同,那些音符好像在訴說故事,用一種場域和氛圍包圍
住他,將他從暴戾和不安中輕輕托起,而他在那之間彷彿輕飄飄地,失重。
  入睡前他記得的是那雙將耳機塞進自己耳裡的手,觸到他的耳朵和臉頰,涼涼冷冷的


  雨禾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無夢。好像前一刻眼睛才剛閉上,他倏然就轉醒,但是深
深的睡眠已經暫時養足了精神。
  他在醫院日光燈和床邊日光的照射下瞇起了眼,低頭看腕上的廉價手錶——國小同學
不要了給他的——他才睡了兩個小時,現在接近正午。
  耳機裡的音樂還響著,和他入睡前的音樂不同,但依然無人聲。他點開手機看螢幕,
那音樂的名字他沒有概念。
  他繼續躺著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腿,發覺腳邊似乎有東西,歪頭看,是林邑帆坐在看護
床的尾端,背靠著牆,手抱胸,在微涼室溫下縮起了肩膀,以一種很端正而不舒服的姿勢
睡著。
  雨禾停下動作,看著老師疲憊的睡顏。他的眉尖皺起,眼下有淡淡影子,那僵硬的睡
姿彷彿在抵抗著什麼,不安穩的睡眠中似有揮之不去的夢魘。
  他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拿掉耳機,小心翼翼不吵醒人地坐起身,望向床頭,爺爺正
睜著眼睛,笑著看他。
  「阿公。」
  他叫了一聲,老人趕忙用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別吵醒老師,雨禾點點頭,動作
放得更輕。
  雨禾抬頭看點滴,在他睡眠期間滴完被護理師收起來了,爺爺的手也安穩地包在純白
的繃帶下,他伸手去摸爺爺額頭,已經退燒了。
  爺爺用無事的手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前拍了拍,對他微笑,也是安撫,雨禾因那個笑
容眼眶突然一酸,瞬間紅了眼。
  什麼話都不用說,這是他們祖孫倆的默契。安慰他生於這個家庭的無奈,鼓勵他獨立
而勇敢堅強,抱歉自己讓孫子擔心。
  中午的病房區很是熱鬧,屋內病人與家屬用餐閒聊,屋外走廊雖不算吵鬧,但也是人
聲來往,即使祖孫兩人都安靜不說話,林邑帆還是很快從多夢而痠痛的淺眠中醒了過來。
  他見其他兩人都醒著,抱歉地笑笑,「歹勢啊我睡著了,爺爺你有好一點嗎?燒退了
嗎?」
  爺爺點頭,「燒退了,手也有覺得較輕鬆。老師啊,真正真多謝你,你趕緊返去休睏
。」
  外面傳來的腳步聲打斷林邑帆準備解釋自己要帶雨禾回家拿東西的打算,三人齊齊望
向聲源,一個矮瘦的中年婦女手上提著幾袋東西,停在床前。
  「阿爸。」那女人喊老人,雨禾先站了起來,林邑帆也跟著站起身,這應該就是雨禾
的姑姑。
  「妳怎麼會來?」老人反倒是最驚訝的,他轉頭看孫子。
  「我打的。」雨禾開口,然後朝姑姑點點頭,基於禮貌地喊了人。
  雨禾姑姑牽起一個笑點點頭,但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林邑帆發現雨禾的眼睛和姑姑
很像。
  女人將手上的東西放到照護床的尾端,視線對上了站在一旁的林邑帆,正要開口問,
老人先解釋了。
  「這是阿禾的老師,林老師,幫阮很多。」
  姑姑點頭,對他露出和善的微笑,「謝謝老師,謝謝你打給我。」
  林邑帆回了禮,告了歉去上廁所,將空間留給他們一家三人——雖然不知道是這算不
算是一家人。
  他到病房區外的客用洗手間簡單洗漱,走出門口卻見雨禾背著他的背包,倚在牆邊等
他。
  雨禾在他詢問前先解釋,「姑姑有帶魚湯和一些吃的來給阿公,我說老師要帶我回去
拿東西。」
  雨禾對姑姑不熟,唯一的記憶是很小的時候曾經帶他去買零食,待在那一方小空間裡
讓他尷尬,而且阿公和姑姑似乎因為他在場而欲言又止,他只好直接出來。
  「那我們先回去吧。」林邑帆接過自己的包包,領著雨禾去搭電梯。
  昨夜林邑帆是跟著搭計程車來的,機車還停在雨禾家巷子口,所以便又在醫院門口上
了計程車,並且沒忘記在巷子口買了已經有些遲的午餐。
  進了客廳,屋內還是昨晚爭執後的一片狼藉,兩人分工把翻倒的桌子和一地的碎渣收
拾乾淨,擦去地上已經乾涸的血跡後,安靜地吃了飯。
  用完餐林邑帆收拾著垃圾包裝,趕雨禾去洗澡,然後在房子裡繞了一圈,幫忙檢查了
門窗和廚房瓦斯。
  雨禾很快收拾好自己,便依著林邑帆的指示找了一個稍大的旅行用背袋出來,裝了簡
單的盥洗用具、一件薄被、爺爺的幾件衣物、手機充電器。
  林邑帆讓雨禾進爺爺房間拿五千元現金帶在身上,自己在外面等,並沒有跟著進去,
只是在他出來的時候耳提面命他錢要收好。
  一切整理好,林邑帆抬手看錶,離上班時間剩一個小時,盤算是不是要通知主任自己
要晚點到,「醫院有姑姑,你要不要在家睡一下?」
  「我想去醫院。」
  林邑帆點頭,起身準備找安全帽載他去醫院,少年先開了口。
  「老師,我可以自己去,你也要上班了。」
  雨禾的語氣堅定,但沒有勉強的意味,林邑帆看了他一眼,笑笑再次點了頭,「好,
我送你出門攔計程車。」
  兩人再次將房子尋了一圈後,一起走出巷子到馬路邊等計程車,林邑帆拿出一張紙寫
了自己的電話給雨禾,「我去補習班後會把爺爺手機號碼存起來,也會再傳一次簡訊去提
醒你我的號碼。到醫院後手機保持暢通,隨身帶在自己身上,好嗎?」
  「我知道了。」
  「不知道姑姑會待到什麼時候,所以還是講一下,醫院樓下就有商店街,買晚餐的時
候要麻煩一下隔壁的人幫忙照看爺爺,記得要有禮貌。」
  「嗯。」
  「注意爺爺的體溫,換藥的時候要觀察一下他的傷口情況。你自己也要抓時間多休息
,小心不要著涼,要好好吃飯。」
  林邑帆像個老媽子一樣喋喋不休地交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囉唆,但他停不下來。他
是在對雨禾交代,也彷彿是在對這幾年來的自己交代。
  然而雨禾並沒有顯露出任何一絲的不耐,所有的囑咐都一一應了。那雙眼睛裡昨夜讓
人心驚的恨意,已經回到平時沉穩的純粹的黑,正專注地看著他的老師。
  林邑帆感到一陣心酸,重複說了一次,「雨禾,要好好照顧自己。」
  雨禾有些疑惑地頓了一下,還是慎重地點頭了。
  送走招下的計程車後,林邑帆站在原地目送了那車尾好一會兒。
  雨禾被迫在更早的年紀處理不屬於他的年紀需面對的問題,他打從心裡希望,真的希
望,這一切不要改變他太多。
  不要困住他太多。
___________
Childs,〈Mariana〉
https://tinyurl.com/ycruxcd9
三年前Childs來台灣
這首歌開始前吉他手說,音樂是任何人都可以接觸的
老師透過後搖將音樂送給雨禾
作者: fannygoods (平凡的快樂)   2017-12-04 19:53:00
想哭
作者: sleetyarn (sleetyarn)   2017-12-13 02:27:00
也喜歡後搖,當初看到篇名取自聲子蟲覺得很棒!
作者: lovechai (於楓)   2017-12-13 13:43:00
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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