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的場合)
由於傷口發炎產生的熱度讓宗三半途醒來,並且包紮起來的兩隻手掌特別疼痛。手
入室裡的其他人仍然睡得沉穩,宗三起身走出去想找水喝。月亮高掛在夜空中央,
看來他並沒有睡太久。喝過水後他也不想回手入室了,宗三走向自己的居室,發現
審神者的房門留著一條縫,菸草燃燒的味道比上一次明顯,聞著宗三也有點想抽菸
的念頭,像是給煙牽引著,竟是走到了審神者居室門前。
「哦宗三是你。」感覺到門外動靜,審神者拉開紙門探看,不意外的樣子。「睡不
著嗎?」她端詳宗三泛紅的臉頰,問道:「傷口在發炎不舒服吧?」她回房裡拿了
消炎藥跟水給宗三。
「配水吞下去吧,這個會讓你舒服點。」她示意宗三一起坐下,「人的身體不大方
便,傷口不小心照顧可能感染,以前醫療水準低的時候很多人都是這樣送命的。」
等宗三看起來好些了審神者繼續說了:「如何?以人的姿態第一次出陣的感想怎樣?」
宗三沉吟了半晌:「在下先前出戰的經驗,其實也沒有那麼多。」
「欸,你這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啊。」
「……時間溯行軍居然不會流血。」
聽了宗三這回答審神者樂極了:「哈哈哈哈哈哈,你這種不滿足的語氣真是太有趣
了!果然是刀劍出身啊!」她又接連笑了大半分鐘:「但是戰場讓你很興奮吧,有
一種再活過來的感覺吧?」
「您這是在揶揄身為籠中鳥,雖生猶死的我嗎?」一直垂目的宗三眼光射向審神者,
銳利得可以殺了她,而審神者並不以為意。
「不不,我是為你高興啊。」她站起來,抽了幾口菸,看著枯山水,再回頭與宗三
對視:「除了時間溯行軍不會流血,你還發現了什麼?」
「時間溯行軍的主要目標是印刷機吧?」
「哦?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從兵力的配置看出來的。如果真要對路易士・佛洛伊斯和范禮安等人趕盡殺絕,
就不會派五分之一的人馬而已。而且他們也很清楚印刷機不可能臨時移動——我查
看過了,為了不讓印刷機受風浪影響,船上的人把印刷機栓死在船艙地板,還印了
一些東西,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時空溯行軍要消滅的東西。」因為受傷不方便,
宗三有點笨拙地從衣袖中拿出一份摺疊起來的紙遞給審神者。
審神者讀了紙上的內容,讚道:「宗三我真是沒看錯你——知道裡面寫什麼嗎?」
宗三搖搖頭:「我不識南蠻文。」
「這是聖經經文。你應該不是第一次見到吧?包括路易士・佛洛伊斯和范禮安,在
信長接見他們時就有印象了吧。」見宗三點頭,審神者繼續說:「雖說耶穌會教士
在1549年進了日本,讓古騰堡聖經傳入,但是古騰堡印刷機運進日本要到你們出任
務的這個時間點,1590年——宗三。」審神者又拋出問題:「你對南蠻人是怎麼想
的?」
「籠中鳥所聞所識有限,在下又能有什麼真知灼見呢。」
「你這也不是真心話吧。」審神者不鹹不淡地說:「沒關係,我沒那麼天真要你立
刻推心置腹,不過想聽聽你的見解,你說的是不是實話我也並非沒有能力辨別。另
外,省得你猜測,明白跟你說,我對不問原由的忠誠沒有興趣——誓忠得太輕易背
叛也不會困難。」
宗三聽了忍不住笑:「您這句話還真是不能讓壓切長谷部聽到。」
審神者也笑了:「但是你知道我在講什麼。」
宗三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我不評價南蠻人的宗教,但是他們展示世界、
觸及世界的方式讓我印象很深刻……魔王也是這麼想的吧,那種新的觀點與技術真
是振聾發聵,跟日本一往的氣氛都不同,可以把抑鬱煩悶的空氣猛地吹散,」宗三
總是帶著厭倦神情的雙眼越來越亮:「讓人覺得可以藉此抓住更大的天下——」
「即使後來不再是刀劍決定的天下嗎?看看二十世紀之後的事情,你甘心嗎?」
宗三仍然是那熾亮的眼神,毫無回避地看著審神者:「就算終究脫離不了籠中鳥的
命運,但是我會伴隨著天下人的意志——」
「現在擁有了人身的你,會想要自己成為天下人嗎?」
宗三抿緊脣,不回答審神者這個問題,兩人靜默對峙著,直到審神者鬆口。
「所以你始終承認的主人只有信長吧。秀吉和家康格局都不夠大,你看不上眼吧。」
審神者揮揮手上的單頁聖經:「秀吉和家康基本上只是想得到南蠻人的軍事資源和
與他們貿易的利益,並不想讓耶穌會教士把天主教與文化大舉引進日本,尤其秀吉
那個好色的禿鼠,天主教對婚姻的規範讓他覺得太礙眼也太礙事了。」審神者說到
秀吉時的態度與口吻讓宗三不禁仔細打量她,審神者衝他露出一個不消多言的狡獪
笑容。
「說回印刷機——掌握了印刷資源就掌握了媒體與訊息,這可是很厲害的煽動工具
啊,秀吉當然也害怕這點,很難說時間溯行軍此舉是否正中秀吉下懷,總之秀吉後
來假惺惺地接見了天正遣歐少年使節團。」
「等等……假若時間溯行軍確是歷史修正主義的信徒,那麼他們到底要把歷史修正
到哪去?」
「誰知道呢,這要你自己去想啊宗三。」審神者繼續嘻嘻笑著,「還有,你應該不
會相信『保護歷史』這種鬼話吧。」
宗三吁了一口氣,臉上線條放鬆下來,又是以往那種多少有所挖苦的口吻:「如果
您確實隸屬時之政府,那您方才說的可完全是問題發言啊。」
審神者眨眨眼,幾乎有種少女甜美:「是啊,但是我相信宗三不會告發我的。」她
想到什麼續道:「啊對了,既然提到古騰堡印刷,我送你一本書。」她進屋裡不久
鑽出來,交給宗三一本有相當年紀的書。
「書名是伊索寓言的意思,這是歷史上第一部用古騰堡印刷術印製的日文西方文學
作品。這本雖然不是最初的版本了,不過也有將近三百年歷史了,是我自己的藏書
喲。」
「謝謝。」宗三接過書,翻了幾頁,想起什麼:「我剛好也有問題要問您。」他也
回去自己居室,拿了出任務前本來要研究的耕耘機操作手冊。
「二十世紀的日文有太多外來語,要請您為我解說一番。」
「欸欸,耕耘機啊,我都忘記本丸有這台大傢伙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