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半輩子的師爺,吳幸子絕不是個不諳世事的讀書人,雖說清城縣是小地方,然而只要
有人,就有複雜的關係,縣太爺每六年一換,前前後後他跟過了四個,恐怕找遍整個大夏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清城縣的大小事。
一個師爺,並非正式的官府編制,通常是縣太爺自己請來精於庶務的先生,要是沒了師爺
,縣太爺做事也會綁手綁腳,可以說師爺實權不小。
吳幸子能平平安安的成為清城縣中鐵打的師爺,足見他並非個腦袋不清楚的,正相反,他
比外表看起來要經明幹練許多,只是性格柔軟,平時彷彿一鍋燒不滾的水,溫溫吞吞、羞
澀害臊,似乎誰都能欺他一頭。
午飯吳幸子吃得心不在焉,新開張的烤鴨店手藝的確不凡,幾日來門庭若市,飯點時一位
難求,也不知平一凡怎麼能要到臨窗最好的位置,自己沒吃多少,一門心思都用在投餵吳
幸子。
麵餅鬆軟、麵醬甜鹹適中,鴨皮脆爽不膩,依照吳幸子的胃口吃完整隻鴨都不成問題,他
也確實掃光了大半的菜,原本平一凡還約他遊湖散心,吳幸子卻拒絕了,推說身子不舒服
,在平一凡的擔憂下返家,連道別都有些敷衍。
他坐在屋子裡發愣,細細回想與平一凡相見後的每個細節。
說到底,他對平一凡的心動來得太快,即便是當年的顏文心,他一開始也只是當美人看,
雖在心上留下難以消磨的影子,可也花了幾個月才終於真正的動心。
平一凡卻不是,與年輕男子初會之時,他心裡分明還惦念著關山盡,就算移情別戀好了,
總需要時間吧?誰能猜到他乍見平一凡,就全然不受控制地想要親近,本以為自己喜歡上
的是平一凡有才情卻不奪目,溫潤如春風般的氣質,讓他向飛蛾撲火,連細想的時間都沒
有,義無反顧就撲過去。
至今,他們也就見過三面對吧?
一是在鴿友會上,一是數日前的崇虛觀之行,最後便是今日了……所謂心悅於人,有這麼
快?
平一凡身上的氣味,與關山盡的一模一樣;平一凡的手,細想來也與關山盡別無二致,乾
燥、溫暖、粗糙,看起來彷若玉石雕就,看得人心頭發癢又無比喜歡;還有那些小動作,
關山盡也喜歡擰他的鼻子捏他的手,力道與表情上的寵溺,一點點扒開來,都熟悉得令他
心驚……所以,他喜歡上平一凡,是因為這個看來不惹眼的男子,與關山盡相似嗎?
不……吳幸子捂著臉發出自嘲的苦笑,他也許一開始就認出平一凡臉皮下究竟是誰,那熟
悉的冷香,怎麼忘得了?
笑著笑著,嘴裡嚐到一絲鹹澀,吳幸子用手抹了抹臉,才發現竟已滿面淚水。他怔怔地盯
著自己沾染水氣的掌心,不久前平一凡還那般親暱的揉捏他的指頭,與他十指交纏,讓他
有種回不回清城縣其實也不急,京城是個好地方,若他們在多相處一段時日,說不定真會
走上結契的路。
他孤單大半輩子,總算有個想過一輩子的人了。
房門被敲了敲,吳幸子急忙抹掉臉上的痕跡回頭,染翠似笑非校站在門邊問:「我能進去
嗎?聽丫頭們說,你今日回來早了,心頭似乎也有些不舒坦。」
「進來吧……」吳幸子點點頭,回應的聲音略顯沙啞,染翠細細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目光最後停在泛紅的眼框上,輕輕嘆了口氣。
「我帶了松子糖來,一塊兒吃?」染翠在他身邊落坐,面從廣袖中掏出個鼓囊囊手巾,攤
開來甜香撲鼻,一顆顆糖塊晶瑩剔透,說不出的誘人。
然而,吳幸子卻沒動,他還沒能緩過來,盯著含著糖的染翠半晌,才輕聲開口:「染翠,
真有平一凡這個人嗎?」
「嗯?」染翠挑眉,略有些含糊不清地回:「怎麼突然這麼問?他有什麼不對勁嗎?」
「這……」吳幸子揉了揉鼻子,最近好不容易挺起的腰背,又佝僂起來,彷彿一株蔫掉草
。
他心裡已經有猜測了,就差實證而已。偏偏,這實證最是難找。
畢竟今日琴會上,「關山盡」偕同魯先生出席,平一凡從頭到尾都在他身邊,要是這兩人
是同一個,那究竟平一凡是假的還是關山盡是假的?不管怎麼想,都大費周折,有什麼理
由得這麼做?
可若平一凡是真的,關山盡也是真的,那天底下又怎麼又如此相似的兩人?而平一凡又為
何知道關山盡的私密之事?
吳幸子以為自己想通透了,可細想之後又彷彿把自己繞進了迷霧之中。
「不以朋友,光以鯤鵬社大掌櫃的身分,我也能同你保證,平一凡卻有其人。」染翠將一
棵松子糖塞進吳幸子嘴裡,他雖不清楚琴會上發生了什麼,關山盡這傻傢伙又出了什麼紕
漏,可既然吳幸子已經懷疑了,他也非快思索究竟要把話說到什麼地步。
「真有其人……」吳幸子咬著松子糖瞅著染翠,心情非但沒能安下來,反倒更難收拾了。
「是啊,京城有個平一凡,家住城南連堂曲徑,今年二十有五,開了間南北雜貨舖子。」
說著,染翠掏出鯤鵬誌,熟門熟路地翻到平一凡那頁,指著上頭的男子道:「他也是鯤鵬
社的老客人了,剛及弱冠的時候便找來鯤鵬社,人品也算是可以,會費一期也沒欠交,雖
說貧民出生,不過並非賤籍,祖上是出過進士的,可惜家道中落。他沒走讀書求取功名的
路子,店鋪還算開得有聲有色。」
鯤鵬也是極好的。吳幸子偷偷在心中補了句,隨後盯著鯤鵬誌發怔。裡頭,平一凡的畫像
有些模糊,與其他會員生動細致的畫像略有落差,彷彿在遮掩什麼。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撫了撫畫中平一凡的眉眼,卻說不透究竟與本人像了幾分。
「我今天見著海望了。」
「哦?」染脆把手肘靠在桌上,用手掌托著下顎,一雙明媚大眼隱隱透著點幸災樂禍。「
他也收到白公子的邀請了?這可有意思了。」
「有意思?」吳幸子面露迷網,他今日壓根沒心情聽琴,也沒怎麼關注白公子,只記得後
來白公子彈斷了一根弦。
「魯澤之也在吧?」染翠笑吟吟地問,不等吳幸子回答又自顧自道:「肯定是在的,雖說
護國公府的私密事傳不出宅門,不過老闆有門道,我也聽見了些許風聲。說是護國公世子
非魯澤之不娶,可惜護國公及國公夫人不肯鬆口,說是嫌棄魯澤之心思不正,為人師者一
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可是亂倫哪。」染翠說著說著便笑得顯些抽抽,連忙倒了杯茶水啜
兩口順氣。
「可海望喜歡,一定不會讓魯先生委屈的。」回想今日見面時,關山盡對魯先生的疼寵,
吳幸子便有些苦澀。
也是,關山盡必然是真的,否則如何能表現出那般驕寵與憐惜?魯先生也與關山盡在一起
多年了,沒道裡認不出身邊人的真假。即便心裡還有些懷疑,吳幸子也暫時認為自己是多
想了。自己並非關山盡心尖上的人,他又何須如此費盡心思得靠近自己?
這一想,心緒也平穩不少,胃口也好多了,便拈了幾棵松子糖吃。
「姑且不論魯澤之認不認為自己受委屈了,他要煩心的事還不只這一樁呢。」染翠撇撇唇
又道:「國公夫人畢竟是母親,斷沒有放認兒子自毀前程的道理。他們能接受未來的媳婦
兒是個男子,年紀家世都無所謂,可人品一定要好,不能給夫家搭把手無妨,至少不能扯
後腿。在她看來,魯澤之扯得可不止後腿,再怎麼說,魯澤之都與國公夫人是同鄉呢,他
是什麼樣的來頭什麼樣的人,夫人心裡門兒清。」
「不是說,護國公與國公夫人挺滿意魯先生嗎?在魯先生之前,沒有哪個夫子管得住教得
了海望不是?」這還是關山盡親口說的,吳幸子打那時候就明白,魯先生對關山盡是特別
的,不單單只是個夫子。
「十歲的孩子,與二十七歲的男子是不同的。」染翠頗有深意地笑答。「關山盡喜歡乾淨
的人,最好也不要太聰明,他自己就聰明太過,枕邊人要又是個聰明人,他早早就膩了。
但也不是說,他喜歡傻子。」
被染翠瞅著,吳幸子突然有些坐立難安,索性低下頭吃東西,也不接話了。
染翠沒想逼他,爽快地續道:「國公夫人看上了白公子。」
噗一聲,吳幸子把嘴裡咬碎的糖渣子與茶水一起噴出來,也虧染翠身手矯健,這才避免被
噴了滿頭滿臉的狼狽,而吳幸子那頭被嗆得直咳,眼淚鼻嚏都往外流,好不容易緩過氣來
,他胡亂用衣袖抹了抹臉,瞠著泛紅的眼不敢置信:「國公夫人打算搓和白公子與海望嗎
?」
「嗯哼。」染翠乾脆往自己的貴妃椅一靠,慵懶地擺擺手:「我是覺得挺般配,瞧瞧白公
子的模樣,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啊!比起魯澤之,要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像個真正的謫仙不染塵俗,魯澤之最多只能算做妖。」
「可是……海望他……」不可能輕易心動吧!畢竟是戀慕多年的人,他心裡也覺得兩人歷
經千帆,總是最般配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染翠笑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吳幸子不禁又想起平一凡。
不過三面之緣,為何就心悅了?他喜歡的究竟是平一凡,還是關山盡的影子?又怎麼會如
此恰巧讓他們遇上了?
「不過,話說回來,人有時候會做傻事,感情放得越深,人就會越傻,情深情淺有時候看
得就是願意裝傻到何種地步了。」
裝傻嗎……吳幸子替自己斟了杯茶,悶悶地灌進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