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屋飯廳裡,姑娘坐著,韓廚、劉廚分立圓桌兩側,站在自己的作品前面,等姑娘品嘗裁
判。
同樣的食材,兩方端出來的菜色卻大異其趣。
韓春福面前是一鍋湯色濃稠紅亮,鮮香撲鼻的泥鰍鑽豆腐。
小池面前,卻是用青釉纏枝花紋圓盤盛裝著一截連枝帶葉的白色海棠花,水上飄零……頗
有無奈悵然之感。
韓春福先是微愣,「豆腐雕海棠花,劉廚的手雕刀藝,令韓某五體投地……」隨即話鋒一
轉,「可是這泥鰍在哪裡呢?」
小池胸有成竹地笑道,「請姑娘一品,自然知道在下把泥鰍藏在哪裡了!」
姑娘躊躇了一會兒,兩道菜看上去各擅勝場,不知道該從何下箸;然而韓庄主畢竟庇護了
她這些時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於是她舉起筷子,決定先品嘗韓庄主的菜。
韓春福暗喜。漢宮藏嬌味道濃重,而劉廚端出來的那盤豆腐雕花──不管它叫什麼名堂─
─雖然造型高貴古典,卻幾乎沒有什麼香味,足以見得是以味道清淡雅致為長。
對於廚師來說,這是普遍的常識;出菜順序要先輕後重,由淡漸濃。客人先品嘗了味道濃
重的菜肴,再品嘗味道輕淡的菜色,前者的鹹香愈發鮮明,後者便形同嚼臘。憑劉廚用上
什麼烹飪手法,都逆轉不了敗局了!
……但是劉廚神態從容,那樣親切柔和地微笑著,實在令人不安。
韓春福清了清嗓音,隨著姑娘起箸,詳細地介紹起菜色,「我這道菜,名為漢宮藏嬌,又
名玉函泥,形式上是泥鰍鑽進豆腐裡,露出首尾;實做的時候,泥鰍是先在鍋裡煮得熟透
,定了型,才擺放進豆腐裡。擺盤也有講究,泥鰍的頭部一定朝上,魚身穿透豆腐,魚尾
伸出豆腐側邊朝下。」
韓春福娓娓道出漢宮藏嬌的細節。豆腐四塊,略灑些鹽,擺放在砂鍋正中央,注入冷水,
溫火慢燉。火候必須掌握得宜,讓水溫得以極慢的速度上升,下泥鰍的時候,才不至於把
泥鰍一下子燙爛。
按照傳統,做漢宮藏嬌,泥鰍下鍋時必須是活的,首尾不缺,也因此,傳統作法是用麵粉
洗去黏液,不去除泥鰍的內臟和魚鰓,活蹦亂跳地就下了鍋,完成的泥鰍肉也難免帶著一
絲腥苦味道。
泥鰍的腥味,來自黏液和魚鰓,苦味來源則是膽囊和魚腸,因此如何在最快的速度下去除
這三者,而不使泥鰍在下鍋前死去,就是韓廚的內家工夫了!
黏液本應用麵粉搓洗去除,但是茶庄裡沒有麵粉,韓廚改以抹鹽,清水搓洗,連洗三次
才去除罄淨:接著用鑿子釘住泥鰍的頭部固定,再以極利的尖刀挖出兩鰓、順勢向下剖腹
,內臟一時溢出,手指抓住腸膜往外一拉,便能扯出整副內臟,一氣呵成,再用清水洗淨
,趁著泥鰍還有一口氣,丟到砂鍋裡慢燉,生命力強韌的泥鰍還能滾上幾圈才慢慢熟透。
在食材的料理上,韓廚已經達到了留鮮去苦的極致。
姑娘把豆腐裡一隻紅亮香酥的泥鰍放到碗裡品嘗。不只這一尾,鍋裡的每只泥鰍肚子上都
被麻利地剖開一直線,內臟、腸膜、苦膽全被挖去,只留魚肉的鮮味,入口酥軟香甜,吸
了豆香又微帶酒香,吃不出絲毫土腥味,大大滿足了姑娘的口腹之欲:再嘗那豆腐,嫩中
帶鮮,吸飽了魚湯的精華,湯底又融合了黃酒、紅燒蔥段、爆香薑片與細剁去瓤紅辣椒的
多層次微辣滋味,姑娘將一勺豆腐、一截泥鰍、與一段蔥白放進碗裡,澆上湯底,同時品
味豆腐、泥鰍和蔥白佐以鹹底辣湯的濃郁滋味。泥鰍溫胃,辣椒驅寒,這一道菜驅散了姑
娘心中的愁雲慘霧,也足見韓廚的用心,已經超越鬥廚的本意。
他不只要贏得比賽,更要在食材匱乏、幾乎斷炊的情況下,好好燒一頓美味好菜,滋補姑
娘嬴弱的身子。
小池把這些都看在眼底,可憐見的韓廚也算用盡一身功力了。他並不是遲鈍無知之人,自
然體察到這道漢宮藏嬌的弦外之音。
韓廚用盡心力,討好巴結做出來的名菜,初時見姑娘頗為享受,可是卻越吃越沒胃口,一
道菜還剩下二分之一強,就不動筷了;連韓廚也略略吃驚。
姑娘優雅地抹了抹嘴,轉向小池的豆腐海棠花。
「這道菜……叫什麼名字?」
「啟稟姑娘,菜名是落花有意。」
姑娘嬌小的身軀震動了一下。落花,花已凋零,一泓清泉仍自有意撐持著連枝帶葉的海棠
花,不讓這朵花沉入水底……這道菜的意境感動了姑娘,她換了一副餐具,盛了一瓣海棠
花、一片樹葉和一段灰褐色的枝幹,澆淋上清澈的湯底,低頭先喝了一口湯。
「好喝嗎?我用白蘿蔔和老薑片磨成泥,濾渣擰汁,加入冷水稀釋,做出清澈的湯底。」
韓廚心底暗叫不妙,白蘿蔔清涼微辛,可去除上一道菜的餘味,而薑汁去腥兼開胃,讓姑
娘的味覺不但不受上一道菜影響,還重新燃起食欲,看來劉廚並沒有忘記廚師的基本訓練
。
姑娘將食物一一送入口中,豆腐海棠花瓣清香怡人,樹葉則是青蔥拼貼裁剪而成,灰褐色
的枝幹,竟然是加入了泥鰍肉的豆腐,被小池雕得栩栩如生!
小池垂眸,「我分配到的泥鰍體型瘦小,莫說開膛剖腹,連抹鹽洗去黏液都很困難……」
他無意地看了韓春福一眼,韓春福卻有意地脹紅了臉。雖然他的本意是取最富營養價值的
肥美泥鰍,給姑娘補補身子,終究是用了下流手段,獨佔了食材,有失鬥廚之道。
小池話鋒一轉,顯得神采飛揚,「……所以我直接將泥鰍下熱水燙個半生熟,定型了就撈
起來。黏液受熱變硬、變白,完整如蛇螁,一拉就離身,可以整張卸下。」
姑娘一面品嘗這盤味道纖細的料理,小池一面細心地解說。
「落花有意的去腥原理倒是與漢宮藏嬌有幾分相似,只是必須更捨得用料、棄料。韓廚的
泥鰍大致外型完整,我的泥鰍不見魚形,味道卻更鮮濃。」
小池繼續往下解說,小泥鰍的首、尾、鰭條、內臟都要割去不用,從腹部開口往上切斷,
把半熟的泥鰍剖成兩片,剔除主要魚骨。
在柳葉形的肉片上灑少許鹽,用刀背將肉片剁成碎泥,一邊均勻地剁,一邊揀出雜刺和筋
膜,直到泥鰍肉剁成糜狀,就可以拌入豆漿,照著做豆腐的工序,製造出顏色灰褐的泥鰍
豆腐了!
豆腐歷來宜煮宜蒸,宜炸宜滷,宜葷宜素,宜湯宜菜,變化多端,小池用八種刀具,搭配
切、削、鑿、挑等技法,將雙色豆腐雕琢出花型放入盤中,盤底鋪墊青蔥葉,注入白水,
高度恰恰沒過豆腐,再加入白蘿蔔、老薑擰出的汁液,大火蒸熟,就是這道清淡雅致的「
落花有意」了!
這道菜雖然滋味清淡,卻是越吃越能品嘗到泥鰍肉的新鮮原味,搭配上豆腐綿密的口感,
兼且湯汁開胃,姑娘不知不覺間,將整盤「落花有意」吃得見底,連湯也全喝光。
姑娘按了按嘴角,望向韓廚和劉廚,語氣滿足中帶點惋惜,「這場鬥廚,是劉廚贏了!」
小池呼出一口長氣。終是不負公子託付,終是贏了這場開局不利的比賽。
他獲勝了!
小池緩緩走向門口,打開緊閉的兩扇木門,曙色穿進門縫裡,光彩四溢,偌大的廳堂迎進
光明,也迎來秦府的少主人──秦暮河。
「阿珂姑娘,終於見面了!」秦暮河向姑娘點頭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