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0)
隔天一早,我跟著我媽一塊搭機到檳城去。隨同的也有昨天魏先生等人,這次我媽主要為
了珠寶行分店開幕的事,下了飛機入關,差不多快中午了,當地接應的人早已經在機場大
廳等了許久,一行人坐上汽車,先前往預定的餐館用飯,用好後便出發至時代廣場去看店
頭的情形。雖然我媽真正打理珠寶行的生意不到幾年,卻十分有想法的人,她很年輕開始
對珠寶研究,她嫁給我爸之前,私人擁有的珠寶數量已經可觀。
她忙著做生意,不必我橫插進去,我也並不管她的那些事。我坐在車裡,聽她與魏先生的
一言一語,有點昏昏欲睡。為了搭機,一大早就要起來去機場,通常禮拜天的這時間,我
還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望著一幕幕過去的景色,十分陌生,又彷彿熟悉,與國內城市彷彿無異,有寬綽的馬路
,可是更有許多老舊的小的街道,高樓夾住了低矮的樓房,到處汽車,一輛緊接著一輛,
到處的喇叭聲。很多的中文招牌,細看又不同,譬如路的指示牌,大大的一塊,一個英文
路名對應的中文分成好幾個。下車後聽見的大部分很熟悉的語言,中文英文夾雜,還有一
些方言,用的十分流利。
小時候過來的印象早已經淡忘,對我來說,檳城是需要全新認識的城市。
檳城不只當地人,更有許多遊客,又是禮拜天,時代廣場人擠人。十月底了,國內氣候早
漸漸冷起來,這邊還是炎熱,溫度高,過午後的陽光更曬,大家都躲進有空調的室內。
珠寶行分店裝修與國內店面差不多,一概米白色的牆面,米白鑲邊的玻璃櫃面,灰絨的地
毯,十分典雅。展示的珠寶陸續進來,門口駐守了好幾個保全。我媽他們忙於大小的細節
確認,我無所事事,便在後面的招待室喝茶,哪裡也沒有去。
我倒是可以自由走動,主要外面太熱,天色又灰灰的,有種潮濕的味道,很悶。眼看有下
雨的可能,感到懶散。我在這邊沒有車子用,勢必另外叫車坐,對這裡的路又不熟,一旦
下雨,更有種不便之感。
可這些,全不是我提不起勁的緣故。
昨天我打了電話給蔡至諼。他顯然在約會,被打斷了,大概倉促接聽,口氣有些不暢,知
道是我,就結結巴巴賠小心。我並不在意,只問他關於檀誼沉參加的醫學會議的名稱,以
及住的酒店。
其實這次檀誼沉是私人應邀過來,照理不必對蔡至諼稟明,可是他在一方面比較嚴謹的人
,還是交待。那醫學會議就在G-Hotel二樓舉辦,舉辦方未承攬參加者的食宿,是檀誼沉
的朋友為他方便,就在G-Hotel訂下一間房間。
然而我剛剛趁空,打電話到G-Hotel詢問,醫學會議已經在中午結束。我本意也不為這個
,便又打聽住客。
對方查了一下,告訴我:「您好,您問的這位先生確實一個禮拜前在本飯店訂房,不過他
在昨天早上用電話取消了,沒有過來住宿。」
我一聽,整個愣住了,不肯相信,又問。飯店的答覆還是一樣,檀誼沉根本沒有入住,取
消了房間。飯店的人並不知道醫學會議參與者的確切名單,會議又已經結束了,我想問都
不知道該找誰了。本來想好的一齣巧遇的戲碼,完全派不上用場。
這一趟,倒是白來了,我忍不住嘆氣,整個倒在沙發椅。
我媽進來了,大概看我倦倦的樣子,訝道:「這是怎麼了?」
我不便實話,便道:「太熱了。」
我媽微抬眉毛,不說話,只拉拉身上的披肩。我咳了聲,坐直起來,轉口:「前面進行的
怎麼樣了?」
我媽道:「差不多了,就等明天剪綵開幕。剩下的事,小魏他們會處理,我不留在這邊,
要到你姨婆那裡去了,小魏明天會來接我。」
我媽要離開,我當然跟著走。魏先生也陪同我們出去。事前已經把行李送到姨婆家裡,並
不用擠著人大包小包。廣場外的路邊停了一部汽車,司機是一個有點年紀的男人,穿白短
袖襯衫,下擺長長的放在外面,灰色的西褲。很整齊的樣子,倒不能說體面。我媽似乎不
太介意,甚至認得他。
她笑道:「老唐啊,麻煩你了。」
老唐一面開車門,笑道:「不麻煩的,表小姐回來,我一定得親自來。」就對我一點頭,
很客氣的笑。
我便笑了笑,跟著我媽坐上車。
魏先生從外面關門,目送我們。老唐上了駕座,很快開車。車子往海邊的路走,風景漸漸
開闊,走的車子比較少了,馬路上清靜很多。五歲後,我再沒有去過姨婆家,二十五年沒
見面,對房子以及四周環境非常陌生,就連姨婆家有什麼人,也不太清楚。老唐一面開車
,一面跟我媽聊天。老唐在姨婆家做了很久,是土生的華人二代了,說話帶點口音,中英
文夾雜,還有閩南話。我聽得有點吃力,讓他單純說中文似乎也很吃力,好在我媽能夠聽
懂。
我拿出手機看,又一堆訊息。撇去誘惑,還有幾個朋友,周米,朱銘棣,章祈,還有李釗
,也有那鞏令聞等等,許多的人。偏偏沒有檀誼沉。其實他本來也不會主動給我傳訊息,
只有前天。
我想了想,決定告訴他,我人正在檳城。不提約會,就是說一說,我對他說過姨婆住在這
邊,老人家八十大壽,晚輩特地過來祝壽,很正當的理由。最後猶豫了一下,只問他,會
議的報告順不順利?
突然我媽的聲音響起來:「你給誰傳訊息?」
我嚇一跳,連忙收起手機。我對上我媽的眼睛,鎮定道:「是周米,他找我出去,我告訴
他,我人不在國內。」
我媽笑著看我,道:「你跟周米傳訊息,傳就傳了,跟我解釋這麼多做什麼?」
我頓了頓,笑道:「我先交待了,免得妳又問。」
我媽道:「其他的事也不見你這麼主動交待。」
她彷彿意有所指,我決意裝傻:「我的其他事,還有哪個妳不清楚?我怎麼不知道。」
我媽還要說,車子開過一道黑色柵門,一進去是一座小花園,花園後有一幢獨棟三層樓洋
房。這房子帶有一點殖民時期的遺跡,白色外觀,窄小的一排的木製百葉窗,房子外的走
廊一樣整排的白柱子,地板鋪著花磚,十分具有風情。
走進去,卻到處現代化中西合併的佈置。大概重新裝修過的。
房子裡有許多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堆一堆,我媽一一打招呼。他們靠上來,模樣
熱情,都是笑著,看見我,全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那打量十分赤裸裸。就連我慣於應付
人的人,也要有點招架不住。
我媽一路介紹:「這是你舅舅舅媽,你大表哥大表嫂,小外甥,這是二表哥二表嫂,這位
是表弟,那是表姐,表妹……」
我一個個帶笑著點頭,最後到了坐著的老太太面前,是姨婆。看上去氣色不錯,想不到進
出醫院多次。頭髮花白,梳起來了,做了打扮,合適年紀的琉璃青色的繡花旗袍。
姨婆看了看我,道:「這是子樵?長這麼大了。」
我湊上去喊道:「姨婆。」
姨婆笑起來,道:「好好好。」就拿出來一紅包:「這是給你的。」
我連忙讓了,道:「不能讓您給我紅包,是我要給您才對。」
姨婆非要塞到我的手上。她道:「算一個久違的見面禮,以後你常常回來,不會有了,就
要你給我紅包了。」
我看一眼我媽,她微點頭。我便收了,笑道:「謝謝姨婆。」
大家粗略認識後,就在客廳坐下談天。大人們關心兩句我做事的情形,年輕一輩的知道我
做娛樂事業,紛紛感興趣,問上許多問題。除了成家的兩個大的,表姐與我同齡,在家裡
的公司做事,有個男朋友,是銀行業的。表弟表妹都在讀書,一個在新加坡讀研究,另一
個在馬來西亞讀大學。
因為是禮拜天,表弟表妹才回家一趟。又為了姨婆的生日,特地多請了三天假,生日會結
束,就要回學校。
大家談了一會兒,有個人進來問話,是個年輕男人,皮膚黝黑,黑的顏色均勻,帶著光澤
。他留了很短的頭髮,與老唐一樣的打扮,但是上頭的釦子開了兩顆。他說話很快,中西
交雜。姨婆回答了,讓大舅舅與他出去一趟。
我從打開的窗戶看出去,大舅舅正指使著他挪動走廊下幾個大盆栽。
聽見表弟道:「那是小唐,老唐的兒子,與我妹妹同歲,他留在這裡讀大學,平常幫忙他
爸爸做事,有空也幫忙開車。」
我點點頭,看見那位小唐搬盆栽搬得流汗起來。幾滴的水珠從他額頭上淌下來,他用手臂
揩了揩,手心在褲子抹了抹。我忽然想,大概他平常不做這種打扮。
大家再談了一些時間,姨婆累了,進去睡一會兒。大家也暫歇了。
突然便下雨了,窗戶沒有全部關上,風吹進來,十分涼快。我坐在二樓的房間,對著窗外
抽菸。隱約可以聽見樓下有說話的聲音。我媽與這邊的親戚感情很好,時常回來了,似乎
也還是有說不完的話。
從我的房間遠望,可以看見丁點的海面,因為下雨,看上去灰霧霧的。我感覺心情也是這
樣的灰灰的。我拿出手機,檀誼沉沒有回應。我狠狠盯住它,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我
整個向後靠椅背上,又發呆。
忽然,手機響了一聲。我一呆,立刻拿起手機看。是檀誼沉,他寫道:今天中午結束了。
其餘的並不談。本來期待他知道我也在這裡,會提出見面。果然不會。我嘆氣,還是積極
。不便直接問他換到哪裡住下,我想了一下,問:你離開檳城了?
檀誼沉很快回答:還沒有。
其實我本來也不認為他離開了。忙又寫:我也還沒有離開。我在我姨婆家裡,我說過沒有?
檀誼沉回覆:你前面說過了。
我心想,他確實看見了,還是半點不提。一面馬上寫:你也在檳城,我也是,不如我們見
一面?
這一次,檀誼沉卻遲遲沒有回傳。直到隔天,他也沒有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