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頓張開眼睛。天亮了，而且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全身上下沒有特別不舒服的
地方。他隱約記得自己好像半夜下樓喝水，然後從樓梯上滾下去，可是身上沒有疼痛之處
，不像是曾經從樓梯上摔下去的樣子。
　　那是做夢嗎？
　　奧斯頓疑惑地想著，然後注意到空氣中有淡淡的煙味，好像有東西燒焦了。
　　莉莉從來沒有把東西煮焦過，那會是什麼東西燒焦的味道？
　　他坐起來想要下床，驚動了趴在床邊打盹的伊恩。
　　「少爺！少爺不要下床！」伊恩趕緊阻止他。
　　「為什麼？我沒有氣喘了啊。」
　　「不是氣喘的問題……」伊恩不知道該怎麼說，「樓下昨天晚上起火了，您就……您
昏倒在樓下……哎呀，您不能亂走啦。」
　　「你在說什麼？」奧斯頓一頭霧水。不過看來那不是夢，他下樓喝了水，就暈倒了。
可是這跟他不能下床有什麼關係？
　　「唉呀我不知道怎麼說啦……」伊恩急了，「現在您不是氣喘毛病，好像是別的毛病
……所以今天也不能去溪邊釣魚了……」
　　這怎麼可以！好不容易氣喘奇蹟似地好了，奧斯頓一直想要走出這幢房子，見識一下
外面，跟伊恩一起玩……怎麼又冒出一個限制他行動的病？
　　「我就是要出去！」奧斯頓生氣的大喊著，跳下床打開房門要往樓梯跑去，才跑了幾
步，頭一暈跌了一跤，手腳又麻了起來，胸口每呼吸一下都疼痛。
　　追出去的伊恩蹲下來拍著他的背，緊張地大叫人來幫忙。
　　老醫生福斯特專注地屏住呼吸，用聽診器聽奧斯頓的胸腔，就怕漏聽了瘦小胸膛裡的
一絲聲音。
　　「氣喘……好像好了呢……」老醫生拿下聽診器，自言自語一般地說。
　　「上次不就說過了嗎？」奧斯頓不滿地噘著嘴。
　　「上次？」老醫生推了一下金邊眼鏡，疑惑地說：「沒有吧？上次還很嚴重。」
　　「可是明明就──」
　　奧斯頓說到一半就停了。上次？上次是福斯特醫生嗎？好像不是吧？
　　一旁的安娜有點緊張地急著問道：「氣喘好了？那少爺為什麼會昏倒？」
　　「這個……」老醫生對奧斯頓說：「請您下床走一下，我再聽看看。」
　　奧斯頓下床走一圈，福斯特再用聽診器聽他的胸口；然後福斯特又要奧斯頓原地跑幾
步，可是奧斯頓才跑兩下就喘得不得了。
　　「嗯……」福斯特醫生面色凝重地摸著下巴沉思好一會兒，緩緩搖頭，「還是去醫院
檢查一下比較好。奧斯頓少爺的心臟好像……老化了？跳得很慢，也不太有力氣。」
　　醫生交代奧斯頓不要做劇烈活動，如果要走路也要慢慢走之後就回去了。這對奧斯頓
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怎麼會氣喘好了換心臟出問題。
　　──心臟。
　　奧斯頓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事，不過他現在太震驚了，沒空想那麼多。他只關心
自己外出的美夢再度被打碎。他一定要叫父親帶他去城裡檢查一下，一定是福斯特醫生搞
錯了，他的心臟怎麼可能有問題。
　　奧斯頓不甘心，他還是想出去。他正要下床，伊恩趕緊來阻止他。
　　「我去尿尿總可以吧？」奧斯頓很生氣。現在怎麼連伊恩都變得這麼煩？
　　奧斯頓披上薄外套走出房間，伊恩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面。奧斯頓不高興地上了廁所
走出來，忽然摸到外套口袋裡有東西。
　　他拿出來看，是一顆有五彩顏色的白色珠子，上面有一個綠色的環狀圖案，中央是黑
色的圓形。
　　看起來像眼珠一樣，一顆有著綠色虹膜的眼珠。
　　那美麗的翠綠色，讓奧斯頓想起某個人的眼睛。綠色的眼睛。可是他想不起那個人是
誰。
　　「少爺……？」伊恩看奧斯頓站在走廊上發呆，小聲地叫了他一聲。
　　奧斯頓好像想起了什麼事，他要跑回房間，可是才跑幾步就喘到跌倒，伊恩連忙去扶
他起來，「不要跑啊，少爺。」
　　奧斯頓喘得說不出話，臉色發白的他靠著牆壁，在伊恩攙扶下慢慢走回房間，回到房
間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櫃子上的胡狼頭雕像。
　　阿努比斯左手握著放有瑪特羽毛的一端，右手掌上放著秤錘。
　　這個天平，是那個有綠色眼睛的人做的。仍然喘氣的奧斯頓仔細檢查雕像，因為他總
覺得有個地方不太對勁。
　　秤錘原本就黏在阿努比斯手掌上，所以它和後來才加上的天平應該不相連才對；可是
它們完整地連接在一起，彷彿打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奧斯頓閉上眼睛，努力回想那個人的長相，可是記憶中只有那隻宛如發光一般的翠綠
色眼睛。
　　那隻眼睛，自從那天之後，看起來就更加翠綠。自從──
　　自從自己看到阿努比斯的那天之後。
　　奧斯頓想起那天自己哭到氣喘發作，覺得快要死了的時候，看到了阿努比斯的幻象。
然後，阿努比斯拿走了他的──心臟。
　　奧斯頓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會是因為那樣嗎？怎麼可能？
　　無稽之談。奧斯頓在心中斥責自己。只是因為心臟出了問題，想隨便找個理由搪塞吧
。綠色眼睛的人……說不定也是做夢。哪有人兩邊眼睛的顏色不一樣？
　　八成是看太多雜書，頭腦都混亂了。奧斯頓如此說服自己，但還是揮不去心裡那隱約
的不祥感覺。
　　幾年之後，那不祥的感覺化為實體降臨在現實中。
　　進城裡的醫院檢查之後，確定奧斯頓的氣喘好了，但心臟跳得既慢且無力，可是查不
出原因，所以奧斯頓仍然過著半禁足的生活。不過至少伊恩可以帶他出去附近走走，這和
以前相比已經好太多了。
　　六年來，伊恩的身體日漸粗壯，這個以前矮奧斯頓一個頭的小孩，已經長得很高了，
甚至可以抱著奧斯頓上下樓梯。十六歲的伊恩，五官脫離了小孩的稚氣，沉穩的表情，看
起來就像個大人。
　　奧斯頓覺得自己好像沒有長大，他對著鏡子左照右看，總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孩樣，身
高也沒有增加的跡象，他甚至要抬頭才能看到伊恩的臉。
　　「因為少爺都在床上啊。」伊恩笑道：「我跑來跑去工作，當然長得比較快一點囉。
」
　　「又不是我願意的……」奧斯頓不滿地嘀咕。
　　可是事情似乎沒有這麼簡單。
　　十九歲生日前一天，奧斯頓發現一個事實。
　　他好像不會長大了。
　　這張臉，這個身體，這麼多年來都是一個樣，沒有變高，沒有變成熟，連聲音都還像
小孩子那般高尖。
　　鏡子裡的他，還是十二歲的模樣。
　　一輩子都會是這樣子嗎？
　　奧斯頓拉開書桌的抽屜，拿出平常削鉛筆的小刀，在手腕上劃一道。
　　血液沿著白皙的手臂流下，更襯托出紅色的鮮豔。但是一下子就停了。奧斯頓再用力
劃上一道，血流出來之後，馬上又止住了。他像是沒有痛覺一般的，又割了好幾道傷口，
一道比一道深。
　　伊恩做完每天例行的工作，才剛走進房間，就被奧斯頓滿手的鮮血嚇到，心跳差點停
了，「少爺！您在做什麼！」他慌忙奪下奧斯頓手中的小刀，從櫃子抽屜裡翻出一條手帕
按在奧斯頓鮮血淋漓的手腕上，再趕緊去找急救的藥箱。
　　「我不想活了。」奧斯頓平靜地說：「我不會長大……我不是人……」
　　「您當然是人啊！」伊恩把奧斯頓抱去廁所的洗手台，小心謹慎地沖洗傷口，一道道
血痕宛如割在他的心上一樣，令他心疼不已，「請不要這樣傷害自己……只是看起來沒有
實際年齡大而已啊，不是很多人都這樣嗎？」
　　「明天就是我十九歲生日了……」
　　「對啊，老爺也會回來喔！」
　　奧斯頓沒有聽進伊恩又說了什麼。十九歲，有人十九歲還是一個小不點樣、還有著可
以唱女高音的聲調嗎？
　　好不容易申請進了一流的大學，這樣的怪物，怎麼能去上課？他可不想要記者誤以為
他是天才兒童來採訪，更不希望別人知道看起來是一個小鬼頭的他已經十九歲了。
　　他什麼都不能做了。他沒有未來，什麼都沒有。
　　光是想著要頂著這個小孩的身體繼續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場惡夢。
　　奧斯頓發愣的目光，忽然定在阿努比斯的雕像身上。
　　永生。
　　這二個字閃過奧斯頓的腦海。
　　心臟如果比瑪特的羽毛輕，就可以進入永生。
　　『你認為有人能通過審判嗎？』
　　天平傾斜了。
　　奧斯頓心中有一個想法。他認為自己一定是瘋了。
　　夏季的天黑時間比較晚，伊恩端晚餐到奧斯頓房間時，太陽還垂掛在山頭。
　　「伊恩，你出去。我想自己一個人吃。」奧斯頓靜靜地道。
　　伊恩擔心奧斯頓再度自殘，他只留下湯匙和叉子，順便連書桌上的剪刀都收走，才不
放心地走出房間。
　　伊恩關上門後，奧斯頓悄悄走過去把門鎖上，打開書桌抽屜，拿出一個小木盒，那顆
像眼球的玻璃珠靜靜躺在裡面。
　　他記得一個故事，關於愛慕天主的貞女的故事，是那個有一隻綠色眼睛的人告訴他的
。
　　會不會就是這個？可是父親給人鑑定過，這只是玻璃珠，不是寶石。
　　奧斯頓的手指轉著那顆珠子，煤油燈微弱光線下，綠色的部分隨著轉動反射出美麗的
光澤。他舉起珠子放在自己的眼睛前面比一比，好像有點大，不知道放不放得進去。
　　──挖出自己的眼睛，放進去。
　　腦海中出現的這句話，使他倒吸一口氣。那好像也是有著綠色眼睛的人說的。可是他
甚至不確定那個綠色眼睛的人是不是他的幻想，他一直很愛幻想虛假的故事，滿足自己想
出門的欲望。
　　說不定一切都是假的，這只是一顆漂亮的玻璃珠。
　　那又如何？
　　奧斯頓看著玻璃珠無聲地笑起來。頂多就是失去一隻眼睛，然後他就可以證明自己瘋
了。
　　他走回桌邊，拿起叉子，凝視著那四根有些鈍的銀白色的尖端，接著掀起左眼的眼皮
，緊張害怕的情緒使他不由自主加快呼吸，胸口又跟著疼痛起來，指尖也微微發麻。他怕
手會麻得不聽使喚，下一次他不見得會有這種勇氣了，於是心一橫，狠狠將叉子插進自己
的左眼。
　　劇痛令他不由得哀號，淚水主動湧出，與鮮血一同在他蒼白的臉頰上竄流。
　　痛苦差點讓他打退堂鼓，但既然都做了，痛也痛了，不做到底就沒有意義！
　　自主防禦性緊閉起來的眼皮虛弱地夾住叉子，奧斯頓咬牙忍住，想用叉子把眼球挖出
來，不過比他想像得困難多了。
　　他痛到全身無力，彎腰跪在地上縮成一團，發抖的雙手死命握住叉子，狠心地轉動，
企圖扭斷拉住眼球的肌肉。
　　伊恩一直守在門外，他覺得他不應該留奧斯頓一個人在房間裡，可是或許奧斯頓需要
靜一下。上午奧斯頓割腕把他嚇壞了，他沒想到奧斯頓這麼在意外表。不過，的確，奧斯
頓還大他二歲，現在高度卻只到他的胸口，怎麼看都不對勁。
　　伊恩靠著牆壁思考這件事的時候，聽到房間裡傳出奧斯頓的呻吟聲，他趕緊要打開房
門進去，卻發現鎖住了，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一開門就看見奧斯頓跪在地上弓
著背，雙手摀住左邊臉頰，手和地板上都是血。
　　「少爺！怎麼了？」
　　伊恩衝過去抱住奧斯頓，奧斯頓啜泣著說：「沒……事………」
　　「怎麼會沒事？眼睛怎麼了？我帶您去看醫生！」
　　伊恩說著就要把奧斯頓抱出去，奧斯頓揮舞右手和雙腿奮力掙扎，「我說沒事……！
放我下來……」
　　伊恩抱不住亂動的奧斯頓，只好把奧斯頓放回椅子上，他心急地道：「那……至少讓
我看看您的臉……」
　　奧斯頓覺得眼睛沒那麼痛了，他放下因疼痛而指尖冰冷發麻的手，一開始模糊的視野
逐漸清晰。
　　「沒事，你看，沒事了。」奧斯頓眨眨眼睛，露出疲倦的笑容。
　　伊恩不太相信，一直凝視著奧斯頓淌血的左眼。
　　奧斯頓看著地上沾滿血的銀叉，他本來擔心會被伊恩看到叉子上的眼球，但現在叉在
上面的卻是一團乾癟的褐色物體。
　　怎麼回事？奧斯頓看著叉子，他正想撿起來看仔細的時候，左眼角瞄到一個巨大的影
子。
　　他順著那雙漆黑長毛的雙腿與潔白的裙子往上看。
　　在天花板下，黑色的胡狼低下頭，瞇起青綠色的眼睛瞪著他。
　　「哈……哈哈……」感覺到對方好像不高興，奧斯頓不知為何笑了起來，「真的是你
……」
　　看到奧斯頓對著天花板莫名其妙笑著說話，伊恩擔心地叫喚他：「少爺？」
　　「還給我……」奧斯頓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眼淚卻不停湧出，「把我的心臟還給我
……」他趴在桌上哭了起來，「我只是想和普通人一樣而已……只是……這樣而已……」
　　伊恩不懂奧斯頓嗚咽著說「我不要永生」是什麼意思，他只能抱住奧斯頓顫抖的肩膀
，讓奧斯頓知道還有他在旁邊。
　　都是真的。眼睛是真的，阿努比斯是真的。
　　這麼說來，『那個人』也是──
　　奧斯頓哭到呼吸困難，胸口疼痛無比，他努力深呼吸，想平息自己激動的情緒。
　　如果能找到『那個人』，說不定他會有辦法……解開這個永生的詛咒……
　　奧斯頓喘得好累，慢慢在伊恩的懷裡睡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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