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峰這些日子有些不一樣,不多話的人這下是變得更沉默了些,像是被什
麼給悶著了,連氣色也不大好。這點兒的反常,與岳峰朝夕相處的霍君殊
最是清楚,該說岳峰一舉一動就是能招他注意。霍君殊看著鏡中為他梳頭
的岳峰此時的神情想著。
即便是如此反常,岳峰仍是將該做的活兒做得妥貼,每日的更衣梳洗,在
書房裡泡上壺涼草茶,靜靜地磨著墨在一旁伴著,睡前燒盆熱水為他暖腳
按摩……等等。可正因為沒出半點差子,讓他想開口起個頭問問都嫌突兀
,就怕岳峰以為自個兒哪裡做得差了,屆時一個歉意出口,就連平時掛在
口中喚的少爺二字想必聽來都變生分了。
岳峰向來什麼都由著他,而他也總一股腦兒為岳峰買這兒那兒的,岳峰想
要什麼,他心裡還真的沒個底,更別說要怎麼樣能讓岳峰多賴著他一些,
給他說些心裡話舒坦些。
其實偶然在某一日夜裡醒來覺得口乾,才下床倒杯茶水喝時,心裡一個念
頭閃過,便躡手躡腳地往岳峰那相互連通的廂房晃去,注意到岳峰在床上
沒半晌便翻著身,不知為何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他多留神了幾天,發現
幾天下來皆是如此,也難怪氣色差了。
霍君殊煩在心裡,人也跟著不多話了,岳峰這時一喚才又回了神應道,「
嗯?怎、怎麼著了?」
「若沒別的事,等等想回村裡打掃打掃,雪下了幾天沒回去能照顧著,怕
是積了灰了。」岳峰微微傾身垂眼道,不著痕跡閃過霍君殊的視線。
霍君殊是馬上扯了個笑意擺擺手,「沒什麼事,想回去便去吧,讓你那屋
子荒廢了總是不好。」
岳峰道了聲謝,望著人的背影直到出了房門看不見了,仍是沒收回目光,
獨獨收口方才掛上嘴邊勉強的微笑,肩背一垮,換上了滿是心事的表情。
霍君殊為了岳峰的事是心焦了幾天,心裡幾個主意亂猜亂竄卻拿不定一個
,還怕是岳峰在宅子裡住得膩了,還是整日瞧他瞧到懨了,才會在岳峰幹
完活兒後想回家灑掃一番便想也不想地允了,還難得沒硬跟上去湊熱鬧,
就為了讓岳峰一個人散散心。
哪怕岳峰平時就不是個多話的,他面對岳峰從來就不是個沒話兒的悶葫蘆
,怎麼這下全亂了套了。霍君殊懊惱地想著。真要說來,打從霍天行突如
其來地來到這兒起他就氣悶,加上心裡掛著岳峰的事就什麼全攪在一塊兒
罷了。
那天,好些日子沒見的霍天行來到分家後便沒踏進的宅子時,看來是一臉
的意氣風發,還帶了像是娶親下聘禮般喜氣的見面禮,說是去百華宴時李
家當家的心意,也不容他多說什麼,就這麼擱下了。
偏偏這喜氣顯然沾染不到霍君殊身上,拉著一張臉滿是不耐,可看著霍天
行打從入了座便慢條斯理地品茗,說著茶好、說著天好、說著好許久不見
這些不著邊兒的話。明知他們兄弟不搞敘舊這一套,霍天行還硬是連所為
何來都不給他個乾脆明說,這讓霍君殊多坐個半刻都失了耐心。
就這麼兜轉著一大圈,誰知話頭一轉,假好心地說知道今年他名下的田一
個個都收成不好,擔心影響了他的生活云云,接著就以大善人之姿,說要
買下他名下那塊什麼作物都生不成的脂水田,還開了個夠買上幾塊荒田的
好價錢,十足擔憂弟弟的好哥哥模樣。
偏偏霍天行這善心面孔騙得了那些佃戶,卻對他無用,讓他名下盡是荒田
的人,這下反倒過來為他是否被收成差牽累到日子過不下去而憂心?在明
眼人面前演戲,簡直笑話。
思及此,對霍天行揚起一絲嘲諷笑意的霍君殊是想到了什麼而一怔。
岳峰從霍天行來這裡開口要買田起便有些不得勁,不會是因為霍天行對那
塊脂水田不知打什麼主意的關係?說來岳峰打從到霍家起,對自己什麼事
都覺無所謂,倒是對打小長大的村子上心,會希望不時回村裡打掃屋子,
甚至連那些村婦都一塊兒擔憂進心裡,還會為了黑脂水的事求情,如此看
來,會因為霍天行想買田的念頭而擔心到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倒也是人之
常情了。
想著想著,霍君殊覺得需要散心的不只是岳峰,還有他自己。霍君殊嘆了
口氣。雖然田是登記在他名下,地契拿在手上,要賣與否還得他這個地主
說得算,霍天行要真對這田打什麼壞主意而買也是沒門,是他將保證不賣
田的話說得輕巧,才會沒法消了岳峰的不安吧。
說到底全是讓霍天行給搞的。以他們這些表面功夫都做不了的兄弟,分了
家後就該老死不相往來,果真,這回見了面,引來的又豈是什麼好事。霍
君殊賭氣似地隨手將衣上的流蘇纏在指間又繞又扯的,最後瞪著被他纏得
不成樣子的流蘇半晌才鬆了開,起了身便往宅子大門走,遇上想問些什麼
的王忠,也只給個「要上哪兒去誰也管不著」的眼色。
少了岳峰在側,霍君殊其實是少了點在街市閒逛的興致,所以出了宅子後
便往鬧區的反路走,雖然多繞上幾回也到得了奉天大街,不過沿路是少了
點喧鬧,少了幾雙眼睛。
平時他是少走這兒的,沒有奉天大街的熱鬧,更別說這路走著走著就有間
妓館,在城裡詒芳樓出的醜事,怎能讓他不避之危恐不及。
會不在奉天大街這熱鬧的地方開妓館,而在這兒相對偏僻的地方,說穿了
就是衝著某些還是不想明目張膽的心理,在這種地方多少能掩人耳目,霍
君殊是在還不見妓館處就繞進了小路,就為了想避開似乎打老遠地就能嗅
到的水粉味。
小路裡沿路多是宅子和商家的後門,與前門所在的路相比更是靜得多了,
倒是走著走著還得留心,就怕哪個門突然打開,便是一桶水潑得一身髒,
不過現在應該更要擔心倒出的是堆積如山的雪吧。霍君殊於是格外留神地
走著,也是因此才見到不遠處那熟悉的人。
「岳峰……?」霍君殊喃喃自語,眼裡不只有岳峰,還有個姑娘。
霍君殊頓時無數疑問轉繞,他是該上前去問個清楚的,可卻又不自主地往
牆邊站,將自己的身子隱著不被發現。那姑娘更令他下意識地怯步,從這
兒看去便清楚瞧明的濃妝與梳得誇張的頭,全然就是個煙花女子的打扮,
這些夠喚醒他那段不堪回憶了。
霍君殊摀著口,面色漸漸發白,一時間有如被屬於女子的胭脂水粉氣味包
圍,薰得他窒息,但仍執拗地定在原地看著。
兩人面色是染上抹顯見的愁容,嘴巴動了動卻聽不到說著什麼,這讓霍君
殊急了,呼出的氣息亂了,在看到岳峰從懷裡拿出了幾張銀票給了姑娘,
霍君殊的思緒更如攪亂成結的髮絲般糾結,一時間竟搞不清是為了什麼。
姑娘見了銀票是皺著張臉直搖頭,嘴裡說著什麼聽不明的,最後被岳峰硬
是塞進了手裡,大聲地一喝,終於讓霍君殊聽明了,但卻心裡涼了一半。
「紅兒,收下!」岳峰是這麼對那姑娘大聲喝道的。
這名字霍君殊怎會不知?霍君殊聽著的當下竟身子一軟,單靠手扶著牆死
撐站著,最後往後跌跌撞撞地跑開。他為了閃妓館而往小路裡走,沒想到
卻還是重現了當年在詒芳樓前落荒而逃的模樣,就差沒有人指著自己圍觀
。
他不知道自己心涼是為何,是岳峰以返家灑掃誆騙了他,還是背著他和那
無緣過門的指婚姑娘見面,或是岳峰不知哪裡來的錢就這麼給了個青樓女
子,將他全然矇在鼓裡?
霍君殊以寬袖遮著半張慘白的臉,步步艱難地跑回了霍家,失了意識似地
。他甚至不知腦門發暈的他,沒咬幾口涼草醒腦是如何回家的。然在寒意
逼人的此時,潑上桶冰水般喚回意識的,竟是家裡不知何時來的不速之客
。
「啊喲,忠伯你快來瞧瞧我那弟弟是怎麼著了呀,臉色白的那個滲人啊,
要不先去叫個大夫?」霍天弘從前廳外探頭晃腦地,老遠地就瞧見了霍君
殊像是醉了酒般,步子顛顛倒倒的,趕緊跑上前,看了霍君殊刷白的一張
臉,誇張地大叫了幾聲把王忠給喚來。
霍君殊瞇了瞇眼,看著那緊張地煞有其事的霍天弘,伸手揮去霍天弘朝他
伸出的手,「……閃開,用不著你假好心。」
霍天弘登時將手一收,倒也比霍君殊揮出去的手快了,連根毫毛都沒碰著
,將手收回袖裡暖和暖和,訕訕地聳了聳肩邊走回前廳邊道,「還有力氣
吼我呢,大哥這回還真把話說得差了。」
霍君殊聞言,臉上因不滿而氣的竟讓無血色的臉恢復了些紅潤,「你這是
什麼意思?」
霍天弘回到前廳往椅上一坐,腳一翹,喝了口茶才道,「大哥不就是擔心
你麼,誰知你不領情?本來嘛,我是不信老天不賞臉個幾次,就讓你生活
過不下去了,可看了這些個東西後我是真信了。看在咱們還有手足情份,
不來這一趟行麼,要不以為我愛拿熱臉貼你屁股?」
本是一股氣讓霍君殊想把霍天弘轟出宅子,可卻看到霍天弘從一旁的包袱
中拿出的東西後,雙眼滿是不敢置信,甚至從霍天弘手中搶了過來,掐在
手中,漸漸發了顫,「……這、這些東西你哪弄來的!」
「弟弟你可真薄情啊,分了家就忘了哥哥我靠什麼吃穿了?還不就是當舖
麼。」霍天弘喝了口茶繼續道,「雖然這東西不是在咱們霍家的當舖當的
,可做當舖的總是會互通有無,何況在奉天做當舖的,誰不知要到霍家拜
拜碼頭,東西不就這麼來了麼。」
霍君殊抖著雙手拿著的東西,正是岳峰前些日子說髒了換下洗的外袍,還
連同他許久不見岳峰穿戴的那件披風及毛帽。這繡工、花色和料子告訴他
,這全是當初他親手為岳峰戴上、穿上的,絕不是生得差不多的罷了。任
何東西穿戴在岳峰身上,對他而言便成了岳峰身上的一部份,他甚至能如
數家珍又怎會錯認。
霍天弘不知是真不知,還是裝著沒看見霍君殊的渾身打抖,逕自地道,「
都要當這些東西渡日子了,哥哥再怎麼是只鐵公雞也得要拔毛了。當的錢
就免了,東西還給你親自送到府上,全數奉還,沒有當舖會幹這種賠本事
了,可別說哥哥虧待你了啊。」
霍君殊將東西抱在懷裡,壓根對霍天弘的滿口天花亂墜無心搭理,腦袋裡
滿是岳峰背著他和煙花女子見面,甚至塞了些為數不少的銀票。方才他滿
是疑問,這下他知道那些銀票是從何而來的了。霍君殊單是想著,雙眼便
紅了。
他對岳峰的心意,原來只值得這些。
霍天弘是見沒人擋著他說話,便停不下嘴地繼續說得起勁,「所以二哥勸
你,別為了好面子和錢過不去,那種連根草都沒法兒活的田,就早早脫手
換錢,這又不是什麼丟臉事兒。拒絕了大哥,拉不下臉再提無妨,二哥我
買了不就成了唄?搞到給人說養不起男寵,讓男寵當這兒、當那兒地掙錢
,不養主子反倒養了婊子這才叫真丟臉——」
霍君殊聽著是瞪大了眼,發了狂似地單手將桌上的茶碗全掃下了地大吼著
,「……滾!你給我滾!」
霍天弘逃也似地閃了身,嘴下念念有詞地拂袖而去,剩下霍君殊癱坐在前
廳,擁著懷裡的東西終於禁不住地嗚咽出聲。